捕梦





    狐狸又走了很远回到自己的洞穴, 
    她感到疲惫不堪,很快就沉沉睡去。 
     
    以下是狐狸的梦境。 
    她站在一处贫瘠荒原,到处都是灰褐色的岩石,寸草不生。 
    天空同样是灰蒙蒙的,既不明亮,也不昏暗。 
    在她面前的一块巨石上,蹲着一只硕大的狐狸,从头至尾都如墨玉漆黑,只有尾尖上生有一簇白毛,好像在白漆桶里浸过一样。他大愈猛虎,大愈战马,大愈狐狸见过的任何生灵。 
    他蹲坐在岩石上,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他的双眼就像两个黑洞,遥远的星辰在其中闪烁、燃烧。 
    狐狸在岩石间跳跃穿梭,来到梦之狐的面前。 
    她俯下去,翻过身,将自己的喉咙显露给他。 
    起身,巨狐说道。起身,莫怕。你为梦到此梦,已付出良多。 
    狐狸站了起来。尽管她的恐惧超过了任何小狐狸的经历,但在梦中,她没有颤抖。 
    “我的龙,”她问,“是属于您的吗,陛下?”不,他说。但它是一位我称之为友的故八,在很久很久以首遗火的。帮还是在真龙离开尘世,翱翔天宇之前。我友弄丢?这件宝物,整。忧+仲仲。 
    现在人海将玉饰冲还给他,他将在巨渊之底,他的族其之中,睡得更加安稳,直到了个纪元来临。 
    “有幸为尊友效劳,实乃无上容光,”狐狸说。 
    小狐狸和黑巨狐,在梦疆中静静地矗立了几瞬。 
    小狐狸看了看四周的岩石荒原。 
    “那些是什么动物?”她问道。 
    那群动物体型如狮,正在岩石上爬行, 
    将它们的长鼻子深进贫瘠的土地嗅探。 
    名们是貘,巨狐说。它们是食梦兽。 
    小狐狸听说过貘。 
    如果一个人从蕴藏恶兆或是恐怖之物的梦中醒来,他可以尝试唤来貘,寄希望于这种幻兽会吃掉迷梦,将它和它所彰显的征兆一起带走。 
    她注视着在梦疆的岩石荒野上游走的貘。 
    “如果有人能在貘吃掉一个梦之后将它抓住,”狐狸问,“那会怎样?”巨狐一时无语。远星在它空茫的眼眸中闪烁。 
    膜很难捉,更难控制。它们是灵巧矫捷的动物。 
    “我是只狐狸,”她谦卑地说道, 
    一点没有吹嘘的意思,“我也是灵巧的动物。” 
    巨狐点点头,垂眼望向她。 
    狐狸觉得他能将自己看透,能看到她所有的梦境、期冀和感怀。 
    他只是个人,巨狐说,而你是孤狸。 
    这种事少有善终。 
    狐狸本想敞开心扉,告诉他自己的想法。 
    但巨狐一甩长尾,从岩石上跳到下面的荒原。 
    在/j’狐眼中,他愈长愈大,直到充斥天宇。 
    此刻,巨狐便是这夜,星辰在他的黑玉皮毛上闪烁,白色的尾尖变成了一轮残月,挂在夜空之中。 
    “我很灵巧,”小狐狸对夜说, 
    “我会鼓起勇气,会为他而死。” 
    狐狸觉得头顶传来一句几近温柔的话语。那就去捕它的梦吧;孩子!接着;他转醒过来。午后艳阳像个熔金光球,擦亮了整个世界。 
    狐狸钻进树丛,朝小庙走去,只在溪水旁停留了片刻,三口两口便连皮带骨吞下一只大青蛙。 
    然后她又如饥以渴地舔饮了些清凉洁净的山泉。 
    当她来到小庙时,和尚正在为他的火炉砍劈柴。 
    和尚的斧子很快,所以小狐狸和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开口说道:“愿你这几天都有美梦,梦到吉兆和好运。” 
    和尚冲狐狸笑笑。“多谢你的祝福,”他说,“但我可说不清自己能不能梦到吉兆。” 
    狐狸用她的绿眸凝视着和尚。“要是你需要我的话,”她最后说道,“我就在附近.”年轻的和尚从劈柴堆上抬起目光,但狐狸已经’悄然无踪。 
    小城位于遥远的西南方,阴阳师的宅邮就在此间。 
    他坐在家中,燃起几案上的油灯。桌面铺了一方彩绘丝巾,上面摆着一个漆匣和一枚黑木钥匙。 
    五个小磁盘,按照东西南北中五方基位码好。 
    其中三个放个某种粉末,另一个盛有一滴液珠,最后的碟子则空无一物。 
    阴阳师位高权重,富可敌国。请他占,…,或是求他帮忙的人络绎不绝。很多藩国的大名都坚信,是阴阳师的影响力和,…算术让自己获得了如今的财富与权势,将他敬若上宾。就连大相国和左右大臣都对他言听计从。 
    但阴阳师不是个快乐的人。 
    阴阳师有位妻子,就住在庭院的北厢。她可谓贤良淑德,对阴阳师百依百顺,把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务都打理得很好。 
    阴阳师还有个刚满十七岁的小妄,她美貌绝伦,双唇艳若桃李,肌肤白胜凝脂。他的妻子和小妄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相敬如宾,从不争吵。但阴阳师不是个快乐的人。 
    人们都说他所住的宅院华美恢宏,在京城里可排第十七位。 
    妖鬼和天狗,这些风界的精怪,都遵从他的号令,任他差遣。阴阳师能记起前两世的经历。 
    当他还足个年轻人时,就不远万里到中国去修行。 
    他回来后须发皆灰,但满腹阴阳之术已无人能及。 
    他被高位者敬重,被下位者惧怕。 
    但尽管如此,阴阳师不是个快乐的人。 
    这皆因为他存恐惧。 
    从他还足个黄毛小儿,刚能记事时起,就心存恐惧。 
    他所学的每样本领,所获得的每分力量,都是因为想用来赶走恐惧。但恐惧依然,附在他背后,藏在他心里。入睡时,恐惧伴他而眠:醒来后,恐惧正等着向他请安。 
    无论在饮酒时,沐浴时,还是同房时, 
    恐惧都如影随形,不离不弃。 
    这恐惧并非对死亡的惧怕,因为在他心中,死亡也许正是解脱。他过去也曾动过这样的念头:若是凭借法术屠尽这世上的男女老少,也许能得以安宁:但他还是觉得,即使绝世孤立,恐惧仍要纠缠在他心头。 
    足恐惧在驱使他,足恐惧将他推进黑暗之中。 
    阴阳师曾向荒冢秽灵求教, 
    也曾在晨昏之际与畸形的怪物相会,随它们的步调起舞,分食它们的飨席。 
    京城的郊外,贱民集聚,盗匪横行。 
     
    阴阳师在此处置有一处废宅,里面住着三个女人:一名年老,一名年轻,还有一名既不年老也不年轻。 
    她们平时靠向走霉运的村妇出售药草为生。 
    乡野传言说,那些晚上在此间借宿的无知旅人,日后都无人得见。 
    可想而知,谁也不知道阴阳师和这三个女人的瓜葛,更不会知道在那些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常造访此地。 
    从阴阳师的心底来看,他并非奸任恶人。 
    他只是被’下坏了。恐惧价走了幸福与骄傲带来的每丝快乐,吮尽?生命中的欢愉。 
    故事发生的几旬前。一夜,月正黑沈,阴阳师来到废宅,向三个女人讨教最让他烦扰的问题。 
    寒风吹进破窗,在残损的屋檐间呼啸。 
    “我如何能找到安宁?”他向最老的女人发问。 
    “冢中自有安宁,”她说道, 
    “欣赏日落美景时,也有片刻心安。” 
    她赤身裸体,乳房像两个空口袋一样垂在胸前,脸上绘着妖魔的面容。 
    阴阳师眉头紧锁,满面怒容,焦躁不安地在掌中敲打着折扇。 
    “为何我总不得安宁?”他向最小的女人发问。 
    “因为你还活着,”词句自她冰冷的双唇吐出。 
    三个人中,他最怕这少女,因为阴阳师觉得她是个死物。 
    少女很美,但却寒若霜雪。每次她用冰冷的手指碰触阴阳师时,都会让他颤栗。 
    “我在哪能找到安宁?”他向中年女子发问。 
    她并未赤身,但衣袍宽解,胸前挺着两排乳房,如同母猪雌鼠,乳头黑硬像块块炭石。 
    她自齿间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许久之后才慢慢吐出。 
    接着女人说道:“东北方的美浓,从这儿走要用很多很多天。 
    那里的某座山上有个寺,庙小地偏鲜有人知,只有一个和尚在打理照看。他生来无所畏惧,自有你渴望的安宁。现在我可以织成一方丝巾。 
    如此一来,等他死后你就能得到他的力量,再也无须畏惧。 
    但自我织就时算起,到下一次月盈之前,你必须将和尚置于死敌。而且他不能死于刀剑血光,也不能有丝毫痛楚,否则织上就会失效。” 
    阴阳师满足地咕哝一声,亲手喂她吃了几件精致美食,抚摸着她的长发,告诉她如此安排他很满意。 
    三个女人退到这座倾颓屋舍的另一个房间,她们回来时已是晨曦将至,天空开始放亮。 
    她们给了阴阳师一方白如月光的丝帕。 
    那上面绘着阴阳师和月亮,还有那名年轻的僧人。 
    阴阳师点点头,感到心满意足。他本要向女人们道谢,但却明白凡人决不能向这等生灵致谢,所以他只是将报酬放在房子的草席上,在拂晓前快步赶回家中。 
    他通晓很多杀人千里的法门, 
    但其中大部分虽说并不直接涉及刀兵血灾,却也必会带来苦楚。 
    阴阳师查阅了他的卷宗, 
    接着差遣手下魔物到和尚所住的山中, 
    为他取来和尚碰过的器物。 
    (狐狸就是在那时听到了它们的谈话。)而此时此刻,阴阳师坐在几案前,油灯、漆匣和钥匙就摆在上面。 
    一个接着一个,他把五个磁盘中的东西一撮撮加到灯火上。 
    这些磁盘盛着的物事都不相同。 
    最后加入的是魔物从和尚身上偷来的东西:它就盛在那空无一物的碟子里一一魔物偷来的,是和尚的一片影子。 
    阴阳师每在灯火中加上一撮,它就燃烧地更高更亮;当他把最后一点和尚的影子加进去时,焰火升腾,光亮充盈着整个房间。片刻之后,火光褪去,屋千里只剩黑暗。 
    阴阳师点起灯, 
    欣喜地看到铺在桌上的方巾多了一块难看的污点,就像某种死物趴在年轻和尚的脸上。 
    他满意地观赏片刻,随即走回床榻,安稳地睡了一夜,没有恐惧。这一晚,他很满足。 
    是夜,在梦中,和尚站在他父亲的宅邸里。 
    这似乎还是在他父亲获罪失势, 
    丢掉这宅邸和所有财物之前一一 
    他的父亲有很多位高权重的敌人。 
    父亲向他深深一躬。 
    在梦里,和尚记起父亲早巳自尽身亡, 
    同样也记得自己尚在人世。 
    和尚试图把这些都告诉父亲, 
    但他父亲却无言地示意自己听不到儿子对他说得任何言语。 
    接着,他从袍服中取出一个小漆盒,递给自己的儿子。 
    和尚接过彩饰漆匣后,父亲已经消失不见。 
    但他没有多想,因为这漆匣占据了他的全副心神 (不过,在梦中,他似乎瞥见一扇敞开的房门后面狐尾一闪)。 
    他知道盒子里有些重要的东西,一些他必须要看的对象。 
    但他想尽办法,也打不开这匣子:越是努力,就越感挫败。 
    和尚醒来时,觉得心绪烦乱惴惴不安, 
    不禁揣测这梦境是不是某种预兆或警示。 
    “如果这是场噩梦,”和尚说,“希望摸能把它带走。” 
    他随即起身,出去打水,开始一天的生活。 
    第二天夜里,和尚梦见祖父来找他。 
    可是很多年前,他的祖父就在吃米饼一一一种糯米糕点时噎死了,那时的和尚还在襁褓之中。 
    他们站在海中一座小岛上,这岛黑黢黢的,比一块岩石大不了多少。他的祖父睁着一双盲眼,眺望人海。飞沫泼溅,海风呼号,海鸟在空中悲鸣。 
    祖父张开一只苍老的手,展示出一枚小小的黑匙。 
    他将乎递出,动作缓慢得好像一件机械玩具。 
    和尚从祖父手中接下钥匙。 
    一只海鸥悲呜三声,渐飞渐远。 
    和尚本想问问祖父这是什么意思,但老人已然消失。 
    和尚紧紧握着钥匙。 
    他环顾四周想找个和黑匙匹配的东西, 
    但这座岛荒芜贫瘠,空无一物。 
    和尚慢慢踱过小岛,什么也没找到。 
    这时,在梦中,和尚觉得自己正被窥视。 
    他四下张望,可梦中寂寥无人,只有在天空翱翔的海鸥,还有遥远悬崖上的一个纤细身形,和尚觉得那可能是只狐狸。 
    他醒来时,手里握着一枚并不存在的钥匙,被狐狸注视的感觉仍挥之不去。 
    这场梦如此逼真。这天晚些时候, 
    凉风将枫树上第一批或橙或红的叶片吹落到寺庙的窄小菜园中,和尚正在那里照料着或黄或白的葫芦。 
    他忽然发觉自己正环视四周寻找那枚钥匙,这才慢慢想起,在尘世中,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