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姨
下意识地,我伸出手,在蚂蚁群上晃了一晃。并没有任何反应。每一只蚂蚁见到的都只是糖。它们跟着自己的本能行事,相互交换着信息,合作搬运砂糖。但马姨却能够理解砂糖背后的话,砂糖不同的排列能引起他不同的反应,通过蚁群的形状和队列与我进行交流。不,他不是其中任何一只,他就是那一群,他是蚁群的灵魂。
我在键盘上打着:“真是难以置信!真的是你吗?”
马姨:“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当你知道了人的大脑是由神经细胞组成的时候也是这么惊讶吗?”
我:“不,当然没有。但是……”我输不下去了。我没有敲回车。马姨说得对,人类的大脑细胞之间,也只是进行着一些简单的交流,和蚂蚁并无不同。那么人类引以为自豪的智慧的火花,又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到底什么才是生命?以前的定义有很多,但都模模糊糊的。前几天我和马姨谈起的时候(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一群蚂蚁),迫于说话句数的限制而中止了。当时他说,他也不是很清楚,但他正在思考这方面的问题。
我重拾话题。马姨说:“我还没想明白。不过我觉得,从广义上说,一个能和外界交流的复杂的系统,就是生命。”
我:“这也太大而化之了吧?我说要有智慧才行。”说完才发现,我这个智慧的定义不清,假如在辩论的话必然被对方抓住把柄。果然马姨说:“你当然是了?蚂蚁当然也是了?单细胞生物也有一定的智慧。病毒呢?病毒只不过是一堆蛋白质分子而已,但也有其智慧。假如你顺着复杂性的阶梯走下去,一小撮能和环境互动的有机分子呢?”
这样就能说服我了吗?我输入:“计算机呢?自从有了计算机,人们就开始津津乐道于它是否会具有生命。但它没有。”
马姨:“那只能说它的复杂程度还不够了。你看,像我这样复杂的就可以。”
我:“人类社会比蚂蚁社会复杂多了,为什么不可以?”
马姨:“是啊,为什么不可以?”
慢着,难道……
的确,硬件加上软件,这是人类的造物中唯一复杂度堪与大自然的杰作相比的,但显然还差得很远。要达到自己的生命,这个系统的复杂度还有所欠缺。然而这样的系统已经复杂到了光凭一个人无法设计的地步。它是一群人合作的产物。在这个创造过程中,人和人相互交流,不自觉地扮演起了神经细胞的角色。或者可以说,人群,不,整个人类是一个生命。人类甚至已经在研究这个生命系统中神经元之间交互的规则,那就是社会学,关系学,群众心理学等。
如果是这样,它的意义又是什么?
我狂乱地想着。我的头脑中,现在无疑也有一些蚂蚁在吃着它们自己的糖。一个词语突然跳进了我的脑海:“蚁民”。(你们这些蚂蚁,是哪一个使我有了这样的想法?)知道自己是一只蚂蚁无疑是悲哀的,但假如知道了自己其实是组成大海的一滴水,是一个巨大的马姨的一部分,这又是很有意思的。
(7)
自从我和马姨开始交流,已经过去好一段时间了。某一天我忽然吃惊地发现我已经好久没有上网了。我怀着愧疚的心情连上了线,发现我的信箱里积存了不少email。我一封一封地下载着。不一会儿,一个朋友通过网络发现我上了网,便发了一条消息过来:“好久没看到你上网了!找到女朋友了?:…)”
虽然知道他不会相信,我还是回答:“我认识了一群蚂蚁。”
他发过来一个电子化的大笑:“^O^^O^^O^,你是说,她把你吃穷了?”
我试着解释:“不,真的是一群蚂蚁。你相信吗?一群蚂蚁会说话耶!”
他回答道:“你傻了?本草纲目记载,蚂蚁可以补脑子。快去吃一点把!”
我于是不再谈这方面的事。收完信我便对他说了声再见,下了线。
真的是那么难以理解吗?我把我和那个朋友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马姨,以为他会大发议论的,没想到(他是真的不懂笑话?)他说:“真的吗?那你就吃一点罢。可以从我这里挑一点壮的。”
真是没有幽默感哪!我输入:“那我就吃了?我真的吃喽?”
马姨:“吃好了。不过每次只能吃十几只。”
这种不知死活的家伙就应该吓一吓!我打开机箱。面对着繁忙的蚁群,我忽然觉得自己正看着一个赤裸的大脑。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不过……为什么不试试?既然这是好朋友马姨的建议?想到脑肿瘤患者让医生切除肿瘤及周围一部分正常组织时决定是由整个大脑做出的,我也就释然了。
虽然手还是有点颤抖。我从蚁群中抓出了十几只。马姨还在旁边问:“怎么样,吃了吗?”看着手中的十几只蚂蚁,我忽然一阵恶心,连忙放了回去。算了,我情愿去吃核桃仁,虽然核桃仁看上去更像一只大脑。
我不能想象一个医生在给病人动脑手术时,会切下一块给病人看,而这个病人一边还说:“再往旁边找找?”
拿掉了几只蚂蚁,马姨还是马姨。但我无法想象当我不停地拿下去会怎么样?就好像那个老悖论:“哇!你的满头秀发好漂亮!拔一根给我吧!你又不会变成秃子!……再拔一根吧!少一根你又不会变秃子!……再拔一根?……再拔?……”
(8)
有一个问题我必须正视。那就是:究竟是谁创造了马姨?我可以说这群蚂蚁是自己繁殖的,但看看马姨的输入输出设备罢,还有这厚厚的文档,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我并非置身于一本科幻小说中。那个“开发者”必定存在。
我先去问马姨。可是他也不清楚,正如我对自己刚出生时缺乏印象。问急了,他也只说:“当我还是一小群蚂蚁的时候,就在这机箱里了……再往前,我就不记得了……”
我决定回到公司去,那里应该能找到答案。
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马姨。他说:“我也要去。”
我问:“为什么?我去就行了。”
马姨回答:“你还记得吗?我们曾经讨论过生命的意义。你不觉得,我,一群蚂蚁,你,一堆脑细胞,我们在一起讨论生命的意义,这不是一件十分奇妙的事吗?这难道不深具意义吗?一个生命,好像必然会探寻自己。自己是什么?自己的意义又是什么?生命的意义是不是就在其中呢?所以我想和你一起去。这是我的探寻。”
居然说生命的意义就表现在生命自身对生命的意义的探索中,以为这是绕口令吗?还是无限嵌套?
不管怎么说,都无法动摇马姨的决心。第二天,我们一起出了门。把他带回家时,外边的硬纸板包装已经在我启封的时候撕坏了,所以现在我只好光捧着机箱上街,显示器也留在家里。
走在路上,我才发现这是我几天来第一次出门。我惊奇地发现我看世界的眼光不同了。所有的事物前所未有地具有了新的意义。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好像理解了庄子说的“有生命的无秩序”。我似乎又在望着一个巨大的马姨的机箱内部,只不过这次我也是其中的一分子。
我走过一个广场。在这个大城市中,只有在广场的上空才能看见广阔的蓝天。
天外云卷云舒。云是什么?是水吧。水分子之间通过氢键作着简单的互动。无数的水分子,按着一定的规律运动,聚之成江湖,散之成云雨。那么这是一个生命么?人类在尝试着了解它,试着分析洋流,预报气象……但是我们想分析洋流却仍不知为何有厄尔尼诺,想预报气象却不能精确到一个星期以后。想要做到这些,现有的方法需要计算每一个水分子的运动,这用我们的运算工具永远无法做到,除非这个工具中包含的最小运算单元的数目多过世界上所有的水。
所以这样做不啻是南辕北辙。当你想和一个人聊天时,会去切开他的头,测量每一个脑神经元的电位,以此了解他的思想吗?我不由得想起马姨的话:“关键是要交流!……只要找到了方法……”也就是说,只要找到了合适的方法,分析洋流和预报气象等都会成为可行。
那么,又是谁找到了和马姨交流的方法呢?
我站在广场中央,望着天上的云出神。这时,悲剧发生了。
(9)
广场的中央是一个旱地喷水池。我正站在那里,忽然一阵音乐响起。
随着音乐声,地上的几个喷口射出变幻的水柱,其中之一正冲到我手中的机箱上,从这边的通风口进去,那边的通风口出来。我惊恐地看见水流从机箱内卷出大量的蚂蚁,如同退潮时带走的泡沫。蚂蚁落到地上,转眼就被冲走了。我试图从地上捡起它们,但这正如西绪福斯的工作般毫无希望。
我想起马姨说过少掉几只无所谓,那么现在保住剩下的才要紧。我连忙脱下外衣,包起机箱,往公司冲去。这一路上不停地有湿透的蚂蚁随着水珠往外掉。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好不容易到了公司,我打开机箱。还好,大部分的蚂蚁还在。重要的是,中间的蚁巢里没进太多水,我小心翼翼地撬开那个小盒子,发现蚁后安然无恙。
但当我想让剩下的蚂蚁再恢复成马姨的时候,我失败了。蚁群陷入无组织的混乱中,它们甚至无视我投放的砂糖。我从储藏室里找出一台显示器连上,但显示出的图案杂乱无章,不知所云。
我还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那个开发者就在公司里。他一定能拯救不幸的马姨。
我去找主管。是她发给了我那封email通知我这次样机测试的。当我找到她时,她说:“是开发部的email通知我找个人来干这个活的。”
我于是又去找开发部的人。那里的主管和工作人员都说,从来没有人发过这么个email。
当我提到马姨的机箱特征和结构时(我没有说里面的蚂蚁,我还想保住工作),其中一个工作人员说,某月某日,开发部主管曾经发了个email让她完成一套类似的微小颗粒放置装置,具体放置颗粒的编码方式来自那封email所附的文档。另一个工作人员说,她也一样,在主管的email的指挥下完成了一副摄像装备,那副装备和我描述的类似。
愤怒而惊讶的主管当即否认了,他甚至提出到公司的邮件服务器上去找,他敢肯定从来没有发过这种email。
我真的去了。
这是没有先例的,因为这里有着所有工作人员的隐私。但几位主管上报了公司总裁,一致认为有黑客潜入了公司的系统。于是我得到特殊的批准,“偷偷地”察看服务器的所有储存资料。
我找到了开发部主管给我的主管的email,那两位工作人员说的email,并且找到了其他的一些可疑信件。有一封是让某甲装配上述配件,另一封让某乙将某个(就是这个?)机箱放入仓库(我去过这个仓库,卫生搞的不是很好)。还有两封的接收时间在一个月后,其中之一让某丙从仓库中取出某个(就是这个?)机箱,另一封让某丁装订那天从某部打印机中吐出的文档,并与某个机箱一起打包。可能还有别的,但我面对浩如烟海的邮件,只找出了这么点。
不过够了。这些足够让我知道大约的过程,虽然不是全部。一条完美的锁链。一张巨大的天网。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操纵着一切。
这些信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虽然看上去是公司的内部信件,但都经过了公司外部的服务器。我察看了所有的原始数据包,追踪着信件经过每个服务器的路线,发现这七八封email来自世界各地。难道开发者是很多人?
我把查到的结果告诉了主管们,然后留下吃惊的他们,带着马姨回了家。
我给这七八封email的真正发信地址都各回了一封:“我知道马姨的身份。马姨出事了。请与我联系。”
出乎我的意料,当我在发最后一封的时候,一旁的聊天窗口弹了出来。上面写着:“你是马姨的测试者?我收到你的信了。你想和我谈谈?”
(10)
反馈来的这么快?我连忙对他说了马姨的遭遇以及之前的对话。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有形体的终究会毁灭。”
我感到一阵无助,但仍不死心地问:“他死了?马姨死了吗?你作为他的创造者,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回答:“我并不是马姨的创造者。”
我:“那你是谁?你到底是谁?”(这段时间我为什么老是得问这种问题?)
他:“假如你能理解马姨,那你也能理解我。你,马姨,我,我们都是生命的不同形式。大脑中的每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