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暗流 作者:阿西莫夫
他说:“我搭乘一艘太空船来到弗罗伦纳,早先我住在一颗行星上。”
“哪颗行星?”
一股思绪仿佛要强行穿越过窄的精神甬道。愚可随即想了起来,他吐出的声音令自己雀跃万分,那是个遗忘许久的声音。
“地球!我来自地球!”
“地球?”
愚可点了点头。
莎米雅转向船长:“地球这颗行星在哪里?”
瑞斯提船长浅浅一笑:“我从来没听过。别把这小子的话当真,大小姐。本地人说谎像呼吸一样,自然而然就吐出来,他最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听他说话不像本地人。”她又转向愚可,“地球在哪里,愚可?”
“我……”他用颤抖的手按住额头,“它在天狼星区。”这句话的语调有一半像疑问句。
莎米雅问船长:“的确有个天狼星区,对吧?”
“是的,的确有,我很惊讶他这回说对了。话说回来,这并不能代表地球也是真实的。”
愚可激动地说:“它是真实的。我告诉你,我记起来了!我忘记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我不可能错,不可能!”
他转身抓住瓦罗娜的手肘,拉着她的袖子:“罗娜,告诉他们我来自地球。真的,真的!”
瓦罗娜睁大的双眼透着焦虑:“我们是在某一天发现他的,大小姐,他当时完全丧失记忆。他不能自己穿衣服,也不会说话和走路,什么都不懂。后来他开始一点一滴记起以前的事。目前为止,他记起的每件事都是这么来的。”她向船长那表情厌烦的脸孔投以迅速而恐惧的一瞥,“他可能真的是来自地球,大亨,这么说并不是有意顶撞您。”
最后一句是个历史悠久的惯用语。任何叙述若与上级原先的话似乎有所抵触,就一定会加上这句。
瑞斯提船长咕哝道:“这样说丝毫无法证明他不是来自萨克行星的首善之区,大小姐。”
“也许吧,可是其中的确有不对劲的地方。”莎米雅坚持。她执意做出女性的判断,往传奇事迹那方面想,“我确定这一点……当你发现他的时候,他的情况为什么那么糟,小姐?他受伤了吗?”
瓦罗娜起初一言不发,两只眼睛无助地来回游移,最先望向扯着头发的愚可,然后望向皮笑肉不笑的船长,最后望向等待答案的莎米雅。
“回答我,小姐。”莎米雅催促她。
瓦罗娜难以决定,可是此时此地,她想不出能够替代真话的谎言:“有位医生检查过他,他说我……我的愚可接受过心灵改造。”
“心灵改造!”一股轻微的嫌憎感袭向莎米雅。她将椅子向后推,刮得金属地板上吱吱响,“你的意思是他有精神病?”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大小姐。”瓦罗娜嗫嚅道。
“不是您想像中那样,大小姐。”船长几乎同时开口,“本地人都没有精神病,他们的需要与欲望都太简单,我这辈子从没听过哪个本地人有精神病。”
“可是那……”
“很简单,大小姐。假如我们接受这女人所说的奇幻故事,我们只能得到一个结论,就是这小子曾经是个罪犯。我想,那也算精神病的一种。若是如此,必定有哪个替本地人治病的庸医治疗过他,差点把他害死,于是将他弃置在某个无人的角落,以逃避侦查和起诉。”
“但此人必须拥有心灵改造器才行。”莎米雅反驳道,“你不会认为本地人能用这种仪器吧?”
“也许不能。可是,一位合格的医疗人员,又怎会做出这么外行的事?我们既然推出这个矛盾,就证明这个故事从头到尾都是谎言。假如您愿意接受我的建议,大小姐,您就把这两个家伙交给我们处理吧。您看到了,根本别指望从他们嘴里问出什么来。”
莎米雅犹豫了一下:“或许你说得对。”
她起身,以迟疑的目光望着愚可。船长跟在她后面,举起小折椅,“啪”的一声将它折好。
愚可跳了起来:“等一下!”
“假如您不反对,大小姐,”船长一面为她拉开门,一面说,“我的手下会让他安静下来。”
莎米雅在门槛处停下脚步:“他们不会伤害他吧?”
“要对付他很容易,我不认为会有让我们采取极端手段的需要。”
“大小姐!”愚可吼道,“大小姐!我可以证明我来自地球。”
莎米雅犹豫:“我们听听他怎么说。”
“遵照您的意思,大小姐。”船长冷冷地答道。
她走了回来,不过仍—与舱门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愚可涨红了脸。他极力试图回忆,嘴唇咬成一个滑稽的笑容:“地球带有放射性,我记得。我记得那些禁区,以及夜晚泛蓝的地平线;土壤会发光,长不出任作物;能住人的地方少得可怜。这就是我成为太空分析员的原因,这就是我不在乎待在太空的原因,我的世界是个死去的世界。”
莎米雅耸了耸肩:“走吧,船长,他只是在胡说八道。”
这回却轮到瑞斯提船长愣在那里,连嘴巴都合不拢。他 喃喃道:“一个带有放射性的世界……”
“你是说真有这种东西?”莎米雅问。
“没错。”他将惊奇的目光转向她,“他这又是从哪里听来 的?”
莎米雅疑惑:“一个世界怎能又有放射性又可住人?”
“可是的确有这么一个世界,而它也的确在天狼星区。我 不记得它的名字,可能真的就叫地球。”
“就是地球。”愚可以既骄傲又自信的口吻说,“它是银河中最古老的行星,是全人类的发源地。”
船长轻声说道:“那就没错!”
莎米雅感到思绪一片混乱:“你的意思是人类发源自这个地球?”
“不,不。”船长心不在焉地回答,“那是迷信。不过我就是从这个传说中,听到有个带放射性的行星。据说这颗行星是全体人类的故乡。”
“我不知道我们原来有个故乡行星。”
“我想我们的确是从某处发源的,大小姐,可是我不相信有什么人能知道是哪颗行星。”
他突然有了决定,快步走向愚可:“你还记得什么?”
他几乎脱口而出“小子”二字,不过及时住口没讲。
“主要是那艘太空船,”愚可说,“还有太空分析。”
莎米雅来到船长身边,两人并排站在愚可面前。莎米雅感到兴奋的情绪去而复返:“那么这全是真的?但若是这样,他怎么会受到心灵改造呢?”
“心灵改造!”瑞斯提船长若有所思地说,“我们来问问他。喂,你,不管你是本地人或外星人士或其他东西,你怎么会受到心灵改造?”
愚可显得困惑不已:“你们都这样说,就连罗娜也是,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那么,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记忆?”
“我不确定,”他再度开口,一副竭尽全力的样子,“我本来在一艘太空船上。”
“这点我们知道,说下去!”
莎米雅呵斥道:“大吼大叫没有用,船长,你会把他剩余的一点记忆也赶走。”
愚可竭尽心力拉扯着心灵的暗角,已无暇容纳其他的情绪。 “我不怕他,大小姐。”这句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惊讶不已,“我在试着回忆。有一个危机,我确定这一点。弗罗伦纳有很大的危险,可是我记不起详细的情况。”
“整个行星都有危险?”莎米雅迅速向船长瞥了一眼。
“是的,是原子流带来的。”
“什么原子流?”船长问。
“太空原子流。”
船长双手一摊:“胡说八道!”
“不,不,让他说下去。”莎米雅对他有信心,她的嘴唇微张,黑眼珠闪着光芒,当她微笑时,浅浅的酒窝浮现在两颊与下巴之间,“太空原子流是什么?”
“许多不同的元素。”愚可含糊地说。他已经对瓦罗娜解释过,不想从头再说一遍。
他说得很快,杂乱无章,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像是被那些想法驱动一样:“我送了一封电讯给萨克的办事处,这点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必须很小心,那不只是弗罗伦纳的危机。没错,绝不只是弗罗伦纳。它的范围和银河一样广,必须小心翼翼处理。”
他似乎与听众切断了一切实质联系,似乎活在过去的一个世界,而遮盖这个世界的帷幕正透出点点空隙。瓦罗娜将手放在他的肩头想安抚他:“好了!好了!”但他甚至对这些也浑然不觉。
“不知怎么搞的,”他喘着气继续说,“萨克某位官员截收到我的电讯。那是个错误,我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他皱起眉头:“我确定我是用分析局专用的波长,将它传给当地办事处。你们认为次以太电讯能被窃听吗?” “次以太”这个名词那么轻松就脱口而出,他甚至也没被自己吓到。
他或许是在等待答案,但他的眼睛视而不见:“总之,当我在萨克着陆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等我。”
他又顿了一顿,这回时间很长,显然是在沉思。船长完全没有打断他,他自己似乎也在沉思。
莎米雅急着问:“谁在等你?谁?”
愚可说:“我……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不是办事处来的,是个萨克人。我记得跟他谈过,他知道这个危机,他提到过,我确定他提到过。我们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我记得那张桌子,他坐在我对面,那画面就像太空一样澄澈。我们谈了好一阵子,我似乎不急于提供详情,我确定这一点,因为我必须先对办事处的人说。然后他……”
“怎么样?”莎米雅催促。
“他做了一件什么事。他……不,再也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了!”
他尖叫几声,接着是一片静寂。最后,竟是船长的手腕通话器发出的单调嗡嗡声,打破了这一片静寂。
他说:“什么事?”
回答的声音又尖又细,而且带着恰到好处的敬意:“来自萨克致船长的电讯,要求船长亲自接收。”
“好,我现在就去次以太通讯室。”
他转向莎米雅:“大小姐,我能否提醒您,无论如何,现在已是晚餐时间。”
他料想这女孩会推说她毫无胃口,然后催促他离去,叫他别再打扰她。于是,他又以更圆滑的方式说:“现在也是喂这两个家伙吃饭的时候,他们也许已经又饿又累了。”
莎米雅没有理由反对:“我一定要再来见他们,船长。”
船长默默一鞠躬。这或许代表默从,也或许不是。
莎米雅·发孚情绪亢奋。她对弗罗伦纳所做的研究,满足了知性自我的某种雄心壮志。但是这个“某地球人受心灵改造的神秘事件” (这几个字在她心中加上了引号),却挑逗着更原始、更贪婪的那个自我,唤起了她心中纯粹动物性的好奇。
这是个疑案!
吸引她的共有三大疑点,其中不包括(在这种情况下)或许最合理的推论——此人的故事是否并非实情,而只是妄想或蓄意的谎言。若怀疑这不是个真实事件,它的神秘性将会遭到破坏,莎米雅不能允许这种结果出现。
因此,那三个疑点如下: (一)威胁弗罗伦纳,或说威胁整个银河的危机是什么? (二)改造那个地球人的是谁?(三)那人为何要使用心灵改造器?
她决心抽丝剥茧,直到自己彻底满意为止。没有人会谦虚到不相信自己是个称职的业余侦探,况且莎米雅绝不是个谦虚的人。
她以不失礼的最快速度吃完晚餐,随即匆匆跑到那间禁闭室。
她对守卫说:“把门打开!”
那名船员依然站得笔直,以毫无表情但充满敬意的眼神望着前方:“启禀大小姐,这门不能打开。”
莎米雅气呼呼地呵斥道:“你竟敢这么说?如果你不立刻把门打开,我就去告诉船长。”
“报告大小姐,门不能打开,这是船长下达的严格命令。”
她又狂奔到上层甲板,闯进船长的舱房,像是一阵压缩的小龙卷风。
“船长!”
“大小姐?”
“你是不是下令,不准我见那个地球人和那个本地女子?”
“我相信,我们曾经达成协议,大小姐,只有当我在场的时候,您才能够见他们。”
“晚餐之前,没错。可是你看不出他们不会害人吗?”
“我看出他们似乎不会害人。”
莎米雅强忍住心中怒气:“这样的话,我命令你现在就跟我来。”
“我无法从命,人小姐,情况有所改变。”
“怎样改变?”
“他们必须由萨克有关当局来问话,在此之前,他们不该接触任何人。”
莎米雅垮着下巴,但几乎立刻收回了这个不端庄的表情: “你该不会把他们送交弗罗伦纳事务部吧?”
“这个,”船长敷衍她,“那当然是初步的打算。这两人未经许可就离开他们的村镇;事实上不只如此,而是未经许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