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暗流 作者:阿西莫夫
迷信中,这种东西即使成年后也难以尽除。到了萨克,便有可能遇见逐渐恢复记忆的愚可,这场游戏还没结束。
他大声说:“有何不可,坚若?”
坚若说:“那么就去萨克。”
随着游艇速度的增加,弗罗伦纳这个球体从显像板的画面中滑落,远方的群星再度出现。
“你从弗罗伦纳到萨克最快飞了多久?”坚若问道。
“没有破记录的表现,”泰伦斯小心回答,“普通而已。”
“那么我想,你曾有低于六小时的记录?”
“没错,偶尔。”
“反不反对我试图逼近五小时?”
“绝不反对。”泰伦斯说。
数小时之后,他们才远离受到恒星质量扭曲的空间结构,终于能进行跃迁了。
泰伦斯发觉无法成眠是一种折磨。三个晚上以来,他几乎都没有睡,而几天来的紧张更使他的闲倦加倍。
坚若瞟了他一眼:“你何不上床睡一会儿?”
泰伦斯疲乏的脸部肌肉硬挤出一点精神来:“这无所谓,无所谓。”
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又露出歉然的微笑。那位游艇玩家转过身去操作仪器,泰伦斯的双眼再度变得呆滞无神。
太空游艇的座椅需要非常舒适,它必须提供适当的衬垫,帮助乘客抵抗加速度。即使不是特别疲倦的人,坐在上面也很容易进人甜甜的梦乡。此时此刻就算躺在碎玻璃上也睡得着的泰伦斯,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神智的。
他睡了好几个小时。这辈子从未睡得这么沉,甚至连梦也没有。
他始终没有惊醒。当那顶无边帽从他头上被摘下时,除了均匀的呼吸,他没有任何知觉。
终于,泰伦斯迷迷糊糊地、慢慢地醒了过来。有好几分钟的时间,他对身在何处没有一点概念,还以为回到了那间镇长住宅。真实的情状一步步逐渐浮现,最后,他总算能对还在控制台上的坚若露出笑容:“我猜我是睡着了。”
“我也这么猜,萨克就在前面。”坚若对着显像板上巨大的白色新月形点了点头。
“我们什么时候着陆?”
“大约一小时以后。”
现在泰伦斯已足够清醒,能意识到对方的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然后他才发现,坚若手中那个青灰色物体竟是一柄针枪的枪筒,他有如冷水浇头,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泰伦斯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
“坐下。”坚若以谨慎的口吻说,另一只手握着一顶无边帽。
泰伦斯举手摸头,碰到的却是头发。帽子不见了。
“没错,”坚若说,“这相当明显,你是弗罗伦纳人。”
泰伦斯瞪大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还没登上可怜的狄蒙这艘游艇时,就知道你是弗罗伦纳人了。”坚若说道。
泰伦斯的嘴巴像塞着棉花那么干,双眼冒出熊熊烈火。他望着那个细小的、要命的枪口,等待那突然的、无声的闪光。他已经达到这一步,这一步,却终归输掉这场赌博。
坚若似乎不慌不忙,手里稳稳握着针枪,讲话平静而缓慢。
“你的基本错误,镇长,是以为你真能永远智胜一个组织化的警力。不过,若非你不幸选择了狄蒙作为目标,你的表现还会更好。”
“我没有选择他。”泰伦斯以低哑的声音说。
“那就称之为运气吧。艾斯塔尔·狄蒙,大约十二小时以前,站在城中公园等他的妻子。他偏偏选在那里和她会面,除了情趣没有其他理由。他们最初就是在该处邂逅的,此后每年的那一天他们都在那里约会。在年轻夫妻之间,这种仪式没什么特别新奇的地方,但对他们而言似乎很重要。当然,狄蒙从未想到,由于那个地点相当偏僻,使他成为一名凶手的合适目标。在上城,谁会想到这种事呢?
“一般情况下,这种谋杀或许要好几天才会被发现。然而,那桩罪行发生后半小时内,狄蒙的妻子就抵达现场,丈夫不在那里令她十分惊讶。他不是那种人,她后来解释,不会因为她迟到一会儿就愤愤离去。她经常迟到,他多少会预料到这种事。当时她忽然想到,她的丈夫也许正在‘他们的’洞穴中等她。
“当然,狄蒙原本等在‘他们的’洞穴外。那是离案发现场最近的一个洞穴,他自然也就被拖到那里头去。他妻子走进那个洞穴,结果发现——嗯,你也知道她发现了什么。她设法透过我们国安部的办公室,将这个消息通知巡警团,虽然她由于惊吓过度、歇斯底里,说话几乎已经语无伦次。
“以如此冷血的手段杀死一个人,让他的妻子在充满他俩美好回忆的地方发现他的尸体,镇长,这种感觉怎么样?”
泰伦斯险些窒息,他奋力喘过一口气,吐出满腔的愤怒与挫折:“你们萨克人杀害了数百万弗罗伦纳人,包括妇女和儿童。你们靠我们致富,像这艘游艇……”他无力再往下说了。
“狄蒙出生时就是这种情况,他不该对此负责。”坚若说道,“假使你生为萨克人,你会怎么做?放弃你的财产,去蓟荋田里工作?”
“好,开枪吧!”泰伦斯喊道,“你还在等什么?”
“不急,反正我有充分的时间把故事讲完。本来,我们对死者和凶手的身份都不确定,只猜想两者极可能分别是狄蒙和你。根据尸体旁边那堆巡警制服的灰烬,我们认为你显然已经改扮为一名大亨。然后我们进一步推测,你大概会前往狄蒙的游艇。不要高估我们的愚蠢,镇长。
“然而事情仍相当复杂。光是追查到你也没什么用,因为你已经走投无路。你拥有武器,假如身陷重围,你无疑会自我了断。自杀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结果,他们要在萨克见到你,而且要见活口。
“对我而言,这是特别棘手的难题。我一定得说服国安部相信我能单独处理,我能不动声色、毫无困难地把你送到萨克去。你应该知道,此刻我就是在这么做。
“告诉你一句实话,起初我还怀疑你究竟是不是我们要的人。你在游艇航站穿着普通的正式服装,这是不可思议的粗俗品位。在我看来,假扮游艇玩家而不穿游艇装,任何人做梦都不敢冒这个险。我以为你是故意送来的诱饵,你想办法要让自己遭到逮捕,而我们要的人则从另一个方向逃跑。
“我犹豫不决,于是用其他方法测验你。首先,我在错误的位置寻找钥匙孔。从来没有游艇的气闸设计是从右侧打开的,钥匙孔一直都在左侧,从没变过。对于我犯的错误,你始终未显现任何惊讶,一点都没有。后来我又问你,你的游艇是否曾在六小时内从弗罗伦纳飞到萨克。你说有过——偶尔。这实在不简单,最佳记录也不止九小时。
“于是我判断你不可能是诱饵,你所表现的无知太过分了。你应该就是正确的目标,不是装出来的。我只要等你睡着了——从脸上就能明显看出你极需睡眠——解除你的武装,悄悄用武器指着你。我拿掉你的帽子,最主要是出于好奇。我想看看萨克服装上冒出一颗浅色头发的头是什么样子。”
泰伦斯的眼睛紧盯着针枪。或许坚若看到他的颚部肌肉微微鼓起,也或许只是猜到他在想什么。
“当然我绝不能杀死你,即使你向我扑来。”坚若说,“就算为了自卫,我也不可以杀你。但别以为这样你就会有任何优势,只要你动一动,我就马上射掉你一条腿。”
泰伦斯的斗志瞬间消失殆尽。他用双手按住额头,呆呆坐在原处。
坚若轻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吗?”
泰伦斯没有回答。
“第一,”坚若说,“我相当乐于看你受折磨。我不喜欢凶手,尤其不喜欢杀害萨克人的弗罗伦纳人。我奉命将你押送到萨克,但命令中并未规定我得让你有个愉快的旅程。第二,你需要对情势有全盘的了解,因为到萨克以后,下面的发展就全看你了。”
泰伦斯抬起头来:“什么意思?”
“国安部知道你即将抵达。这艘船离开弗罗伦纳的大气层后,当地办公室就立刻发出消息,这点你不必怀疑。可是我说过,我一定得说服国安部相信我能单独处理,而我的确也做到了,如此一来,情势便整个改观。”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泰伦斯绝望地说道。
坚若以沉稳的态度回答:“我说‘他们’要在萨克见到你,‘他们’要见活口。我指的‘他们’不是国安部,我指的是川陀!” 沙姆林·强兹从不属于冷静稳重型,一年来的挫折并未使这点有任何进步。如果动摇了脑袋中用以思考的基础,他就无法享受美酒。简言之,他不是路迪根·阿贝尔。
此时,强兹刚结束一场愤怒的咆哮——不论川陀谍报网的情况如何,都绝不该允许萨克绑架并监禁分析局的成员——他说。而阿贝尔只是平静地说道:“我想今晚你最好在这儿过夜,博士。”
强兹冷淡地回他一句:“不劳费心。”
阿贝尔说:“当然,老兄,当然。不过话说回来,连我的人都会被轰死,你想萨克还不够胆大包天吗?在今晚结束前,你也很可能发生什么意外。所以让我们等一夜,看看新的一天会有什么发展。”
强兹的抗议没有任何效果。阿贝尔仍保持冷静且近乎漠然的态度,甚至突然开始装聋作哑。强兹只好妥协,让使馆人员以几乎强迫又礼貌十足的态度,护送他到一间寝室。
他躺在床上,瞪着微微发光、映着图画的屋顶(那是冷哈登所绘“大角卫星之战”的复制品,临摹的功力还不赖),却毫无睡意。接着,他闻到一阵微弱的催眠气,遂在瞬间进人梦乡。五分钟后,强力抽风机将室内的麻醉剂清除干净,此时他所吸人的剂量,已足以维持八小时有益健康的睡眠。
强兹在寒冷的清晨醒来,天色还是灰蒙蒙一片。
他猛眨眼睛,阿贝尔就在他面前:“现在几点钟?”
“六点。”
“太空啊……”他四下望了望,一双细瘦的腿从被单中伸出来,“你起得可真早。”
“我一直没睡。”
“什么?”
“我已经感到睡眠不足了,真的。而且我对催醒剂的反应,已经不能和年轻时相提并论。”
强兹下床,低声道:“请稍待一下。”
他很快地梳洗完毕,不久就回到房间,一面束紧短袖上衣的腰带,一面调整磁力接缝。
“好啦。”他说,“不用说,你一定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否则你不会整夜没睡,又在六点就把我叫醒。”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阿贝尔坐在强兹床上,仰头笑了起来,笑声尖锐但相当自制。在他萎缩的牙龈上,那口坚固、微黄的塑胶假牙显得很不相称。
“请你原谅,强兹。”他说,“我有点不对劲,药物导致的清醒让我有些头昏眼花。我几乎想,应该劝川陀派个较年轻的大使来替换我了。”
强兹带着讥讽也带点乍现的希望,问道:“你发现结果他们并没有抓到那名太空分析员?”
“不,他们抓到了。我很抱歉,但这是事实。我的开心,完全是因为我们的情报网安然无事。”
强兹很想说一句:“去你妈的情报网!”但总算忍住了。
阿贝尔继续说:“毫无疑问,他们知道柯洛夫是我们的情 报员,他们可能还知道在弗罗伦纳其他那些同志。不过那些 都是小角色,萨克人知道这点,他们一向认为只要监视这些 人就好,根本不值得有进一步的行动。”
“他们杀了一个。”强兹立即指出。
“没有,”阿贝尔反驳道,“是那名太空分析员的同伴化装成巡警干的。”
强兹瞪大眼睛:“我听不懂。”
“这是个相当复杂的故事。陪我吃早餐好吗?我饿坏了。”
喝咖啡的时候,阿贝尔开始叙述过去三十六小时所发生 的事。
强兹听得目瞪口呆。他放下自己的咖啡杯,虽然只喝了 一半,却再也没有拿起来。“就算他们偏偏选上那艘太空船偷 渡,他们仍然可能没被发现。如果在它着陆时,你派些人去接应……”
“唉,你自己明明知道,现代太空船一律能侦出超额的人体热量。”
“可能会被忽略。仪器或许万无一失,但人可不一样。”
“一厢情愿的想法。听我说,在那艘太空船航向萨克的同时,根据数起极可靠的报告,发孚大亨正和五大大亨其他几位在开会。这些洲际会议通常极少召开,间隔简直就像银河恒星的距离那么遥远。这是巧合吗?”
“为讨论一名太空分析员而召开洲际会议?”
“没错,此事对他们而言原本并不重要,但我们的反应却使它身价百倍。分析局以锲而不舍的态度,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寻找这名分析员。你想他们会等闲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