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风起云落·大角
“你在发抖?”少女说。
“是啊,我已经老了,”他轻轻地活动一下,听到自己的骨节啪啪乱响,他开始彻底发作了,“20年来,我一直是一位卑微的农民,而不是战士。我讨厌杀人,我想活下去。我喜欢呆在我的小屋里,那儿孤独,温暖,安全,那儿是我应该呆的地方。你为什么要来扰乱我的生活——我讨厌魅,你知道吗?”
他指着魅说:“你要记住,他们恨你,不仅仅因为你手里的剑,还因为你是一只魅。异类想要变成人,那就是罪过。”
魅那受到伤害的眼神让他一窒,他别过头去,不再看她。少女微微叹了一口气。“你说过,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现在会了,”杨锁说。“因为我有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必须跟我讨价还价。”
唔?魅好奇地撑起身子,不解地望着杨锁,背依的大树枝叶一阵抖动。
守在林外的蛮族武士早已闻到此处的异动,纷纷撮唇呼哨,执斧提刀,注目而观,只怕他们趁乱逃跑。
杨锁蹒跚前行了两步。记住你看到的一切吧。他说,看都没有看她,突然一住,倏地往后飞退。这一退尽扫老态,身法竟然如鬼魅般快捷。魅吃了一惊,只觉眼前一黑,已被杨锁重重一肘打中右肋,半边身子俱都麻木。杨锁早知少女厉害,一击得手,哪敢松怠,一缩肘,抬起左腿,大喝一声,吐气出声,犹如惊雷巨石般横扫过来。这一腿却不是对着少女,而是重重地击在她倚着的大树。那树虽然粗大,树干早已枯朽,此刻遭到重击,啪地一声当中裂开一道纵纹,左右摇晃,摇摇欲坠。
魅只觉痛苦弥散了她的全身各处,落叶如雨点般飘落而下,盖满她的身体。她仿佛被掏空了肺腑,身体深处某个地方传来撕裂般的疼痛,那是连接她与树之间的脐带,它要断裂了啊。
“不!”她痛苦地叫出身来,要再忍受一次这种痛苦吗?被踢落尘埃,赤裸裸地从树中降生,风利如刀片,划得全身都是伤口。她茫然地四顾,温暖的母体死了。她背贴着树干滑落下来,生命的一段仿佛离她而去, “不。”她低声叹息,一股鲜血从她嘴里喷出。她滚落地上,朦胧中看见杨锁又是两腿踢在树上,大树呻吟着,战抖着,挣扎着,又是一声巨响,它终于倒下了,压垮了林中其他的七棵大树,它的枝叶委顿在地如同蓬头垢面的乞丐,挂在树上的尸体不甘地停止了空中的舞蹈。
她终于想起了手里的剑,挣扎着动了动左手,剑光起来了。他和她都知道,这是她凝聚残存力量的最后一击。可是杨锁根本就不用面对它,他的左足在倒树的断根上一撑,借力往后一蹿,就要闪开了。
在最后一瞬,他的脚被什么拌住了。那是树根上最后残留的一段青藤,它无声无息地缠绕而上,拉住了他的腿,温柔地包裹着他,缠绕着他,让他后退不得。剑光已经来了,它劈面而至,杨锁大骇,拼全力往后一倒,只听到剑中灵魂愤怒的咆哮遮天蔽地。杨锁只觉得左膝一凉,断了的青藤和左腿已一齐落在地上。
魅低哼了一声,完全倒下,离开了树的残根,一股鲜血从树上冒了出来。剑从她的手里滑开,叮当一声掉落在地面上。
杨锁往边上滚开了一点,斜靠着一根树干撑起身子,笑容在他脸上犹如火焰一闪:“嘿嘿,是我小看了你,没想到你还有余力用你的魅术。”
魅躺在地上,愤怒地盯着他。她的脸靠在地上,一朵浅紫色的花粘在她汗湿的额头上,摇曳的青草遮挡住了她的视线,不能让她看清这位深藏不露的老头的脸。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不要这样看着我。”杨锁咬着牙说,“从你出现起,我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刻。你的剑,比你明白这一点。”
“不论外形多象,”杨锁背靠在树上,无力的笑着,对着愤怒的魅说:“人与魅,永远都是水火不相融的——这就算是给你化为人形后上的第一课吧。人才是最聪明的动物,他不会去追求完美,他懂得牺牲一些重要的东西。”他吃力地爬起来,拾起那把躺在地上的神剑,转头望了她一会,抬手替她拈起粘在额头上的紫花,“魅要想变成人,就得明白这一点。可惜,你以后也许不会再有机会了。”
蛮族人早看到林中变动骤起,个个喜动颜色,黑衣武士道:“老先生,还是你行啊。我铁牙武士言出如山,你把剑交出来,我青阳国奉你为上宾,富贵豪荣,岂在话下……”他的叫声悠长刺耳,仿佛残鸦月下的搿Q钏湫σ簧醯媚切┗按┩该苊艿闹σ叮路鸺卜绱┕旨洌〉盟奈逶嗔锹也叶K潜杆恃某そT对兜爻滞馀兹ィ匆蛏酥胤αΓ慌壮隽怂奈宄呔吐湓诘厣稀K凶谑魃希攘思干鲁鲆豢谘溃耗惆阉米甙桑鹪倮捶澄依贤纷恿恕!?br />
那铁牙武士一声呼哨,和众武士纵马而入。沉重的马蹄闷雷一样敲打着这块绿色的静谧。
杨锁长叹一声,闭上眼睛。
他以为他能忘却过去,他以为他能够洗净尘埃,魅啊魅,真的永远无法弥补那道沟吗?
他闭上双目,是时候了。此时此刻,在遮断九百里勾弋山的雾气和云层之上,在天空之上,在80万里距离之上,月蚀正在静悄悄地进行着。他能感受到水银之母正在被在古铜色的暗影一点一点地吞食,咬噬。他抚摸着那层暗影,暗影涟漪一样晃动起来,那是涌动的潮汐啊,永生不逝的潮汐。他让自己的心跳合着潮汐的节拍涨落起伏,犀利如铁水般的剧痛涌入他的血管。鲜血从他的伤口处泉水般喷涌而出,干瘪的胳膊象年幼树干一样饱满起来,他的手指深深地插入了地下。那些如丝的茸草,轻轻地拂动他的掌心。他咧嘴微微而笑,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种感觉。二十多年了,他始终作为人生活着,他忘记了一切以帮自己来成为人——幸好时间足够他完成回忆。
那些蛮族人踏开青草而行,他们骑在高大的骏马上,穿行在高及马背的灌木丛中。草静悄悄地长着,发出沙沙沙的响动,长长的蔓菁着地卷来绵密不绝,它们越来越茂密,越来越绿。
那些革甲武士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们陷身于越来越高的植物波涛中,绿色的水花拍打在他们的大腿处,他们的胸口处,然后是他们的头顶。一匹马被拌倒了。骑手被地上的草藤纠缠,覆盖,吞没了。挂在马鞍上盛水的革囊落在地上,发出一连串悦耳的水花撞击声。
他们有的人试图拨转马头,只是在绿色的潮水中卷起了一个不起眼的漩涡,有的人挥刀乱斩,结果草木伤口喷出的绿色液汁把他们冲落马下,再也瞧不见了。他们开始叫骂,哭号,喘息。草长到一丈高的时候,他们被闷死了。最后的努力是铁牙武士作出的,黑衣汉子从马上高高拔起身子,象大鸟一样腾空而起,他在林中姿势优雅地飞翔,想飞出这片咆哮的密林。可是一棵双人环抱粗的大树迎头倒下,将他砸落在绿色潮水中,在那些随风摆动的草梢头泛起一圈涟漪。
在那座浓密的绿色花枝环绕的坟墓中,杨锁看到一只手伸了出来,仿佛想抓住点什么,最终还是僵硬了。缓慢生长的草绕过它的手指,盛放开淡紫色的花覆盖住了它。于是它消失了,不见了。
“这块林子里,埋藏着我的灵魂。”杨锁慢慢地说道,他转头看着惊讶的魅,“奇怪么,我也曾经是一只魅——就是我自己,害死了我所有的家人。人是多么地聪明啊,又是多么地懂得牺牲啊。她发现了我的秘密,杀死了自己的孩子,逃到了人群中,我能看得到她,我能看到她手上的血迹,我能看到她脸上的泪痕。”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是我碰不到她。人和魅之间的鸿沟到底有多宽,有穹海那么宽么?”
他望着回头岭说:“我老了,不需要答案了。”
年轻的魅发现自己可以动了。她用胳膊撑住自己,看到那些植物在杨锁的身遭蓬蓬勃勃地伸展,开花,喷放花粉,结果,枯萎了。它们垂下焦黄的叶子,露出通往林外的道路。
杨锁说:“也许风行云根本就不想来这找答案,他只是来述说一个真相,迎接它的结局——
你还想去句野之城看看吗?”
“不用了。”年轻的魅慢慢地说,“现在,我已经知道三个关于他的结局了,也许,新的结局需要我自己去走。”她朝不再被遮掩的路望去,那条路盘绕反复,通往山上。
雾气散去了,他们看到了狰,就在头顶悬崖那块斜挑而出的巨石上,打湿的毛在雾气中洒满丝绸般的绿光。那只兽朝他们望了一会,猛地甩起头,用力后仰着脖子,冲着冥冥中落下绵绵密密无休无止雨丝的夜空长声咆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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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厌火
( 本章字数:24665 更新时间:2003…5…10)
他把自己裹紧在黑色斗篷里,以躲避街道上的一片混乱。长街很窄,兼而曲折不规,因此显得拥挤不堪。一个挂着两块陈旧的鲸鱼肉的小摊横伸出来,占了足有三分街面宽,三两只苍蝇围绕着发红的臭肉飞舞。运送货物的滚轮大车一辆连着一辆,铺街道的青石古老而光滑,已经被这些包铜的车轮磨损出一条条深深的车辙了,车子翻过这些坎沟的时候,车辕下的铃铛就在颠簸中发出细碎的玎玲声。
横穿街道的时候,他碰上了一队翼民贵族的车仗,于是耐心地让在路边。拉车的十二个奴隶面无表情,低着头绷紧了他们肩膀上的纤索。他们的脖颈上套着枷锁,一个连着一个。地面上蹿起一股股细小的尘土,黏附在他们黑色细弱的脚踝上。车窗挡得严严实实的,以免卑微的平民看到翼民贵族那高贵的脸。
他离开阳光,走入小旅店里,立刻陷入了一片暗影中。他没有和柜台上那位昏昏欲睡的老板娘打招呼,径直顺着厅堂后面那道又陡又直的木头梯子上了二楼。楼道又小又黑,散发着一股经年老久的霉味,他推了推客房的门,门被反锁着。他捅开了锁。那位仿佛总是拥有无穷宝藏矮小河络懒散地躺在床上,枯干的手垂在地上,从钉着木板的窗口透进来的微光中,他可以看到那只手上只有四根指头。
他从窗口让开一步,光线更亮了,他可以看到矮河络的喉咙被割了开来,血已经快流干了。他在床前沉默了一会儿,这位乖戾的老河络,精明能干的生意人,口袋就仿佛一个永远掏不完的皱巴巴的灰色无底洞,如今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被干掉了。
血浸透了整张床,在床下,一圈发黑的污迹正在缓慢地扩大。他离开屋子,走下吱嘎作响的楼梯,趴在柜台上的胖女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咕哝着垂下了头。这位臃肿的女人有一头蓬松的黑发,象刺猬一样支棱在头上。他知道,她在这条街上是位著名的难惹人物。除了头发之外,她还算风韵犹存,只要不笑,年纪看上去就不很老——要是她笑起来,来往的客商就会估摸她在200岁左右。
他仿佛不想理会她,目视前方往外走去,行过柜台时却猛地伸出左手,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提离柜台。他低下头,把嘴巴对着依然懵懂的老板的耳朵道:“他死了,好好安葬吧!”他朝柜台上扔了块金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店门。
西斜的刺目的阳光射进他的眼里。他眯起眼看了看四周,飞快地转身消失在厌火城那些成千上百的歪扭盘曲的鱼龙混杂的巷陌中。
太阳依然在喷吐火焰,但是已经不可避免地笼罩上一层淡淡的尘土色。在明亮然而缺乏热量的阳光笼罩下,整个青州最伟大的港口城市——厌火的黄昏就要来临了。
夜暗的时候,我们大家熟悉的这位黑衣人,已经走到了城里巷陌深处一处不起眼的门脸前。一堵青砖照壁挡在半开的黑漆大门后,让人看不清里面有几出几进院子,这儿大概是前朝的豪绅高官的府第,油漆剥落的门前蹲伏着的石头狰狞像已经磨损得看不出头脸。黑衣人走到院前,就看到狰狞像前的青石台阶上蹲坐着一位高约15尺的威武巨人,正在漫不经心地用团干草擦拭着一面大斧,他虽然只蹲坐着,那庞大的身躯却几乎堵住了整个出入口,门里半伸出一条板凳,板凳上躺着一位瘦干得蛇一样的年轻人,闭目而寐,却把一柄长得同样象蛇的长剑枕在头下。
他愣了一下,意识到这儿出了什么事。这两位保镖看似懈怠,暗地里的杀机却似一张拉长的弓,绷得又紧又直。这儿还弥漫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