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终结 作者:[英] 阿瑟·克拉克





  “很恐怖吧?那是一群鲸,离这儿还有十公里呢。我知道它们在附近,以为你想听听这样的声音。”
  扬仍打着哆嗦。
  “我以为海里很安静。那些鲸为什么那样叫?”
  “可能在说话吧,这只是我的猜想。萨利文知道,有人说他还能区分不同鲸的叫声,真是难以相信。看,我们有伴了!”
  屏幕上出现了一条鱼,一张嘴大得可怕,因为不知道图像的显示比例,实际上应该晚是看上去很大。鱼鳃下方垂挂着一根长长的卷须,卷须的尽头状如铃铛,不知有什么用。
  “我们是不用红外光看到它的,”驾驶员说,“我们来看看不用红外光会是什么样子?”
  那条鱼从屏幕上消失了,只是那个铃铛还在,发出幽幽的磷光,突然一道亮光从鱼身上划过,鱼的轮廓有如昙花一现,又消失了。
  “是只垂钓鱼,挂着的那东西是它捕食其他鱼的诱饵,奇怪吧?我不知道引来的鱼为什么总比它自己小,为什么不会引来一条能够吃掉它自己的大鱼呢?可惜我们没有时间了。我要开船了,你注意看那鱼怎么逃跑。”
  潜艇又往前行驶了,船舱震动起来,那条鱼倏地全身透亮,像一颗流星在黑暗中逃得无影无踪。
  潜艇继续向海底下行了二十分钟,扫描器才第一次有了海底陆地的信号,他们正从一群低矮、浑圆的小山上方疾驰而过。这些小山无论当初棱角如何尖利,如今都被从高处降落下来的源源不断的海雨磨砺殆尽,就是在这个远离陆地河口的中太平洋洋底,虽然没有内陆河流卷着泥沙注入,那滚滚而下的海雨也从未停止过,带来了安第斯山两侧暴雨冲刷的泥沙,带来了数亿种生物的尸体,还带来了那些在太空中经历了数年漂泊,最终来到地球上的流星尘,一切都在此沉积,准备形成新的士地。
  潜艇继续下行,屏幕上出现了一幅新的画面,由于视角的原因,扬最初没有看出是什么,后来才看清那是座大山矗立在看不见的海底平原边上,他们正朝那儿驶去。
  距离越来越近,扫描器的效果也越来越好,图像清晰得像阳光下亲眼所见,很多细微的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还能看到一些大鱼在石头缝里追逐嬉戏一只长相狰狞的怪物,嘴张得大大的,在一条半隐半现的裂缝里悠然地游着,一支长长的触须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住一条鱼,那鱼拼命挣扎,但已是厄运难逃。
  “实验室就在那边,”驾驶员说,“马上就可以看到了。”
  潜艇从山脚那个突出的山嘴上方驶过,平原就出现在脚下,估计现在潜艇距离海底陆地不过几百米。前方一公里的地方有一个三脚架支撑一堆圆球样的东西,圆球之间有管道相互连接,很像化工厂的储油罐,只是一个压力来自外部,一个压力来自内部。
  “那是什么?”扬失声问道,指着最近那个圆球的手竟有些战抖。圆球表面那些奇特的花纹原来不是图案,而是许多巨大的触角。潜艇靠得更近了,一只柔软的大口袋挡住了去路,里面一双大眼睛瞪着他们。
  “可能是路丝弗。”驾驶员平静地说,“有人在喂它。”他打开个开关,身子靠在操纵台上,“S2呼叫实验室。我要连接,把你的宠物嘘走。”
  回答很干脆:“实验室回答S2。继续向前,进行连接。路丝马上让开。”
  屏幕上出现了弧形的金属墙,那只长着巨大吸盘的手臂已经移开了。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碰撞声,紧接着响起一阵锁夹连接时滑过潜艇表面发出的摩擦声。潜艇被紧紧固定在墙壁上,短短几分钟,通道口对接上了,通道一直伸进潜艇的舱中,随着“压力已平衡”的标记出现,两头的门都打开了,一条通往实验室的路出现了。
  萨利文教授在一间乱糟糟的小房间里,这儿既是办公室,也是车间,还是实验室。他正透过显微镜往一个形如炸弹的容器里看,这个容器可能是个压力盒,装着某种深海生物,每平力厘米数吨的压力对它属于正常情况。
  萨利文抬起头来,问:“鲁柏特怎么样?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他很好。”扬回答说,“他让我转达他对你的问候,说如果不是害怕得幽闭症,他很乐意来拜访你。”
  “看来待在这儿,头顶几千米深的海水对他来说不是件舒服的事。你呢?”
  扬耸耸肩。
  “和坐高空运输机没什么两样。如果出了问题,在海底, 在天上,结果都一样。”
  “有道理。为什么能这样想的人那么少呢?”萨利文继续摆弄着显微镜,只是疑惑地望了扬一眼。
  “我很愿意带你参观我的实验室, ”他说,“但是,不瞒你说,鲁柏特跟我说你要来,我有点吃惊。为什么一个研究天文的人会对我们的工作感兴趣?找错方向了吧?”他笑了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着急放弃天文学呢?要了解各种海底生物,并把它们进行分类,还需要好几个世纪呢。”
  见萨利文提到了正题,扬心里暗自高兴,这样事情办起来就容易多了。尽管这个鱼类学家在拿自己开玩笑,两人毕竟有很多共同之处,要相互沟通,得到他的理解和支持应该不难。他的想象力一定很丰富,不然他就不会来闯荡这个水下世界了,但自己也得当心,自己的要求不管怎么说,也太不寻常了。
  扬敢于向萨利文提出自己的要求,是因为他知道就算萨利文拒绝和自己合作,也同样会保守秘密,对此他有足够的信心。而且,在这个深藏于海底的办公室里,不管外星人有何等本事,也不可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萨利文教授,”扬开始讲了,“你对海洋研究很感兴趣,如果外星人不让你做,你会是怎样一种感受?”
  “当然怒不可遏。”
  “我知道你会的。如果有一天,你有机会悄悄实现自己的目标而不让他们知道,你会怎样做?你会抓住这个机会吗?”
  萨利文毫不犹豫。
  “先做再说。”
  正合我意!不能再退缩了,除非自己真的怕了那些外星人,有什么东西能让萨利文害怕吗?扬坐到乱七八糟的桌子边,身子前倾着,准备慷慨陈词。
  萨利文不是傻瓜,没有等扬开口,就露出一副挖苦人的笑容,“是个游戏?”他声音放得很慢很慢,“有趣,有趣。你接着往下讲,为什么要我帮你……”




第十二节

  若在早些年,人们肯定会认为萨利文教授花钱无度,做一个实验的费用和发动一场小型战争不相上下。实际上,他打的就是一场无休无止的持久战。大海利用特有的寒冷、黑暗和压力向他发起进攻,他则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工程技术英勇还击。尽管已经取得了很多胜利,但大海依然顽固,总是静候着伺机报复。萨利文很清楚,自己终有一天会出现疏漏,但不管怎么样,自己总不至于被淹死。
  对扬的请求,他始终没有表态,他知道自己的答复是什么。这将是一个有趣的尝试,可惜不能知道它的结果,但这样的遗憾经常都有,而且自己开始的那些实验也要好几十年的时间才能完成。
  回首过去,自己那点成就还不足以流芳百世,可现在,这个青史留名的绝好机会从天而降,就在眼前!就算不是为了这个深藏心底的雄心壮志,出于一种正义感,自己也该帮助扬。
  扬也在重新考虑这件事。到目前为止,事情一直进展顺利,虽然也查找过相关资料,却始终没有采取任何具体行动。这几天一定得下定决心,如果萨利文同意合作,就再不能退缩了,不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将来。
  如果浪费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自己将在自责和懊悔中度过余生,还有什么比这更凄惨呢?想到这里,他下定了决心。
  几个小时后,萨利文就有了答复。扬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还有的是时间,他开始慢慢打点自己的事情。

  他给梅娅写了封信:

  亲爱的梅娅: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地球。我去的地方不是很多人都去过的月球,是外星人的星球!我将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离开太阳系的人。
  我会把这封信交给一位帮助我的朋友。等他知道我成功了,就会把信给你。那时,我已经离地球很远了,而且飞船还在飞速前进,外星人招我回去的命令已经撵不上飞船了,就算命令真的传到了,飞船也不可能折回去。我还没那么重要!
  我先跟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喜欢太空航行,但是外星人不让我们到其他星球上去,也不让我们了解他们的文化,为此我一直灰心丧气,如果不是他们,我们早就到火星和金星上去了,也许正如他们说的,早就被二十世纪发明的钴弹或别的什么武器毁灭了。不管怎样,人类应该有机会自立。
  他们把我们约束在摇篮里,也许自有他们的道理,而且这些道理还可能很充分,但我也同样不会改变我的想法和行为。
  事情是从鲁柏特的那次聚会开始的(他把我带上了这条路,但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还记得那次游戏吧,有个女孩昏倒了,她的名字我已经忘了。我问外星人从哪里来,答案是“NGS549672” 。我本来只是为了好玩,没有想到会有答案。那是天文学上的编码,于是我就去查找,结果发现那是船底星座的一颗行星。我们对外星人虽然了解不多,但我们知道他们正是从那个方向来的。
  现在,我不想弄清楚消息是怎么来的,从哪里来的,是不是有人读出了瑞沙维莱克的想法。就算是,瑞沙维莱克也不大可能知道我们人类对各种星球是怎样编码的。这些都留给鲁柏特他们去解决好了,我只想利用消息本身。
  人们一直在观察飞船起飞,知道它在离开太阳系的过程中,不到一个小时,速度就接近了光速,那么他们的推进系统必须同时作用于整条飞船,船里的东西才不至于被压碎。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急剧加速呢?进入太空以后,不是还有更大的空间、更多的时间吗?可能的解释是他们在利用太阳周围的能量场,因此选择了距离太阳较近的火星起飞、降落。这些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知道了飞行距离,知道了所需的飞行时间。
  NGS549672 距离地球四十光年,飞船的速度是光速的百分之九十九多一点,因此单趟行程的时间是我们四十年的时间。我们的时间,这点很关键。
  你可能听说过,接近光速会出现一些怪事吧。时间流逝的速度会发生改变,比在地球上要慢,地球上几个月的时间在飞船上不过几天。这个结果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证明了。
  我计算了一下,对飞船上的人来说,到NGS549672 的行程不会超过两个月,而地球上四十年已经过去了。这听起来好像有些矛盾,要知道相对论刚提出来的时候,难倒了不知多少世界级的科学家。
  这样说也许更明白。我一到外星人的星球上,马上就被送了回来,在我只花了四个月的时间,而地球上八十年已经过去了。明白了吧,梅娅,我们这是永别了。
  我没有什么牵挂,这一点你很清楚,因此可以走得很潇洒。我还没有告诉妈妈,她的神经质我受不了,还是这样最好。爸爸去世以后我一直都让着她,唉,再提这些有什么意思!
  我以移居欧洲为由已经办好了休学手续。一切都安排好了,你不用担心。
  你也许认为人们不可能进入外星人的飞船,以为我想入非非。我自有妙计,这个方法以前人们偶尔也用过,只是这次之后,就不能再用了,卡瑞林不会犯两次相同的错误。知道特洛伊木马的故事吧。《旧约》中还有一个更类似的……

  “你比约拿舒服多了。”萨利文说,“他那时没有灯也没有卫生设备。但光有这些还不够,你还要氧气。这么小的地方,怎么装得下两个月的用品,”
  萨利文手指着扬放在桌上的草图。图纸的一端用显微镜压住,另一端压的是块形状奇特的鱼头骨。
  “要是氧气不是必带的就好了,”扬回答说,“虽然他们也可以呼吸我们的空气,但好像并不喜欢,我可能根本不能呼吸他们的空气。如果使用麻醉剂,其他的东西就不必带了。麻醉剂很安全,在飞行途中打一针,昏睡六周,等醒来时,目的地就快到了。我担心的不是食物和氧气,而是路途上太无聊。”
  萨利文沉思着点点头。
  “这方法很安全,剂量也容易控制,但食物还是要带够。醒过来后,人肯定很饿,也很虚弱,可能连开罐头的力气都没有,那还不被活活饿死?”
  “我想过了,还是用老办法,吃糖和巧克力补充体力。”
  “好。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