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剑仙
念道后来,但见三柳先生身影愈来愈快,已不及出口叫招,叶若华心中却是震惊无比:“他舞出每一招便如恩师所使,若非身在异地,我几欲便将他当做恩师了!难道他果真是我师伯,可是为什么从未听恩师提起过呢?”
正想间,忽见三柳先生脚下倒踩,手中桃枝犹如蛟龙一般飞舞,削、刺、劈、点、绊、缠、敲,霎时间一招竟连换七种手法。此招甫毕,三柳先生忽地收招停身,横枝而立,渊渟岳峙,潇洒已极。
叶若华见他最后一招倒踩七星,停下身时,只见空中桃花飞飞扬扬,竟纷纷落在他刚才脚步踏过之处,形成一个北斗七星的图样!叶若华不禁惊呼道:“这一招是‘北斗七星’!”
三柳先生哈哈笑道:“现下你该相信我了吧?”
叶若华忙拜道:“前辈适才所示剑法,确是我恩师武功!但家师从未对弟子说起过我还有一位师伯,是以不敢冒认!”
三柳先生仰天往月,叹一口气,道:“都已经年岁近百的人了,脾气还是这么执拗,唉!”说罢望着叶若华,问道:“你可知你师父为什么不愿提起我这个师兄么?”
叶若华的师父既不肯提起叶若华还有一位师伯在世,叶若华又如何知道他,更遑论他师父不愿提起的原因。三柳先生一语出口,立即失笑,道:“我是老了啊,哈哈!”
原来这三柳先生本名柳青龙,与叶若华的师父风满天乃是师兄弟的关系。数十年前,二人初出江湖之时,曾立志要网罗天下剑招,合创出一套惊世骇俗的剑法来。于是二人访名山,拜高人,历二十载而尽得天下剑谱,其时二人武功之高,浸浸然已可凌驾于当世任何高手之上。
不想及至合创剑招之时,二人却发生了重大分歧。风满天认为剑招应该繁复无穷,变幻多端,一心数用,他说道:“剑法如兵法,应取诡道,令敌防不胜防!你若一心数用,一剑既出,自己尚不知要伤敌何处,对方又如何知晓,又如何闪避?”
柳青龙却主张剑招应该化繁为简,以实用为之,他反驳道:“剑法一道,讲求快准二字,若一剑能刺之,何用虚晃两招?你既一心两用,自己尚不知何时何处出剑,又如何制人伤敌?”
二人各执己见,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动起手来,哪知比了一日一夜,却是不分胜负。二人争斗间,惊异地发现虽然同处二十年,但两人的内功和剑法已然走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
于是二人约定,回去各练十年,十年后再来比剑。待得十年之期已至,二人见面复又比剑,这一次斗得三日三夜,柳青龙最后以一招“天下无双”胜过风满天。二人此次相斗,于对方的武功进境皆十分佩服,但对剑招的观点却分歧愈大。风满天创出“三心二意剑”,却败在师兄手中,只道是自己剑法仍有瑕疵,一气之下,隐居岭南,言道:“我若今生创不出能破你那剑法的剑招来,便永不出岭南!”
叶若华闻之恍然大悟,道:“师父从来不履中原,竟原来是这个原因啊!”
三柳先生捻须道:“其时大明阉党祸乱,魏氏擅朝,咱们江湖侠士正该替天行道,为国除贼。但你师父他生性痴迷武学,又重胜负,竟然于天下苍生不顾,自居岭南去了。后来我三顾岭南,晓以天下大义,竟不能劝得他出山,心中着实意冷。想起几年前曾败在他手下的陈江,那时陈江也是新败不欢,可是他听过我一番劝言之后,以大义为重,复又行侠仗义,造福关中。他的武功虽然逊于我师弟,但气概却远胜于他,堪称大英雄也!”
叶若华恍然道:“原来那位高人是前辈啊!”他见三柳先生神色愕然,于是便将在长安城中遇到陈江的诸般事情叙说一番,又说起陈江二十年来所行的各种义事,天下称赞。
三柳先生点头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你道是有的人毕生勤修苦练,他也不比别人愚笨,却为何成不了绝顶高手吗?”
叶若华摇头不知,却听三柳先生说道:“举凡大智大勇者,上怀宇宙之志,下藏天地之气,心胸之开阔,意念无所不至,浸浸然与万物合,但又不止于此,系念天下,心忧百姓,傲视群魔,海纳百川。若人心境能至此,则非但武学,连任何一门学问,都自然而然间便懂了!”
叶若华听得便如乌云上突然闪过一道雷电,豁然惊醒:“我一心只念着报仇,口中虽有天下,却何曾为天下做过几件事来?我自忖聪明之极,但屡屡犯错,却实不如那些所谓愚笨的老百姓!”想到此处,不禁冷汗涔涔。
三柳先生愕然道:“报仇?”
叶若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拜道:“弟子愚笨,还请师伯指点!”当下便将父亲三兄弟当年的恩怨讲述一遍,又讲自己在岭南拜师学艺,艺成后出山闯荡江湖,拳打杭州府,脚踢飞云寨,及至后来玉峰观剑,双旗惑然。
待得提到那灰衣僧时,三柳先生微噫道:“是他?”
叶若华望着三柳先生道:“师伯认识他?”
三柳先生点点头,道:“这位高僧名唤了尘……”叶若华想起那日莫高枯曾说天下只有了尘能制得住蓝天正,不禁心中一震:“原来灰衣僧便是了尘!”却听三柳先生说道:“……当年他尚未出家之时,武功已是顶儿尖儿,后来皈依大宝,静修佛法,遂成一代高僧。若说当世之人,我唯一敬服的便是他!”
叶若华听得不禁神往,又暗自懊悔:“连师伯如此高人都对这位神僧十分敬服,我当日却与他失之交臂,没能求得指点迷津,实在惭愧!”
三柳先生瞧他神色,已猜中他的心思,捻须笑道:“了尘当年离去时,我曾问何处可以寻到他,他便留下一句话来:‘心中若有佛,处处便是佛!’你虽与此高人擦肩而过,但须知佛法海量,道行无边,只要心存善念,便是他的指点!”
叶若华不住念着“心中若有佛,处处便是佛”,点头道:“弟子明白啦!”
三柳先生微笑着点头道:“这样便好。你接着讲罢。”
第五十八回 一曲歌声梨花吟
叶若华于是便将后来高塔危檐,茶马古道,鬼林奇遇,一路上诸般事情叙说一遍,讲到桃园山庄,说道:“弟子当时尚在思索那石壁上的‘鬼剑仙’三字,不料蓝天正突然出现,弟子不支,被他一掌打下深潭,自此便昏了过去,醒来时却已到了这里。”
三柳先生牵着叶若华的手弯弯曲曲行得一阵,眼前豁然出现一汪巨大的水潭,他指着那水潭道:“这水潭下面藏有暗流,你便是被那暗流冲了过来的。”
叶若华惊愕道:“暗流,那么另一边便是桃源山庄了?”
三柳先生点点头,却道:“但那暗流数十年难得有一次,当年我入谷之时便是无意间借暗流而来,这几十年来竟再也未出现过暗流。若非你造化如此,恐怕不是暗流送你过来,而是淹死在那边水潭中了。”
叶若华暗道一声“侥幸”,却听三柳先生忽地叹了一口气,道:“你道是我为何要创下这桃源谷么?”
叶若华想起那羊皮卷中所言,便道:“师伯是受陶靖节《桃花源记》所启发,所以才创得桃源谷。”
三柳先生点头道:“是啊,我曾读《桃花源记》,心想前人不过区区一纸述之,终不过水月镜花,名存实无。而我身具武功,又通百术,有的一身本事,何不亲力造一世外桃源,不仅使《桃花源记》实至名归,更使天下亡者有其家,难者得其户,于是便有了这桃源谷。”
叶若华听得不禁目瞪口呆,心道:“天下人学武,只知道争名逐利,而师伯却敢为天下人梦之却不能为之之事,这才是堂堂英雄啊!”
却听三柳先生又道:“我创立这桃源谷,尚有另外一层想法。当年天下大乱,各地义军如潮,但不过都是些鼠目寸光之辈,只有那李自成胸怀韬略,富有大志。我料想他日后或能成帝业,遂将我的佩剑分铸成两把短剑,又将桃源谷中的情景绘在羊皮卷上,割为两张,分藏在两个剑鞘之中,言道:‘此中又安天下,定乾坤的秘诀!’
我本寓意得天下示之以利剑,但安天下却应深藏起其锋,与民为乐。那剑鞘中更藏有桃源谷的图画,是说君王若礼待于民,不暴不乱,则陶靖节所谓之桃花源,处处是也!如此外民能不感恩戴德,天下能不长治久安乎?”
叶若华轻叹一口气,说道:“是啊,只可惜……”
“只可惜李自成非但没有明白我这一番心意,败走潼关,还利用此剑害得你父亲三兄弟反目成仇,更令天下人二十年来为夺此剑互相残杀!”三柳先生说着望月长叹,“我只道天下可平,不想世人愚昧贪痴,竟至于斯!”
叶若华想起这二十年来的恩恩怨怨,系说由那两把短剑而起原也不错,但真正的缘由却是果真是人性的贪、嗔、痴三魔,继而又想到古往今来,天下莫不如此,不禁喟然长叹。
二人回到院子时,听得晨鸡唱晓,阳光入屋,竟原来已谈了一夜。
叶若华抬脚进屋时,见三柳先生并不跟进,转身问道:“师伯为何不进来?”
三柳先生捻须微笑:“你终于肯认我作师伯了!”
叶若华此时已全然相信他的话,只是这“师伯”二字不知不觉间叫了出来,自己却尚未察觉,此刻经他提醒,忙跪拜道:“师伯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三柳先生伸手将他扶起,哈哈笑道:“咱们都是世外之人,不必拘泥俗礼啦!这间屋子本是我的书房,以后便送给你住罢!”
叶若华错愕道:“那师伯你……”
三柳先生转身指着不远,道:“那边有三棵柳树,柳树后便是我的宅院,你有什么事,可以来哪里找我!”
叶若华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三棵柳树随风而摆,婀娜多姿,不禁笑道:“昔陶渊明作文以‘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而今师伯效仿古贤,植三柳而自号三柳先生也!”
三柳先生哈哈一笑,道:“我虽有古人之志,但比陶公之才情,尚差一筹,因而只植三柳树,以示我意。”说话间已踱步出院,向三柳树走去。
叶若华一夜未眠,但见得天色已亮,却睡意袭来,于是便回屋卧榻而眠。也不知睡得多久,迷迷糊糊听见一阵清脆的歌声传来,初时以为尚在梦中,后来听得细了,睁开眼来,那歌声仍在,方知是有人在外间唱歌。
叶若华听得那歌声娇柔婉转,低回清脆,不禁心中好奇,循声往林中走去。哪知走着走着,那歌声忽地一停,就此消歇,他四顾望去,不见那唱歌之人,心中正自着急,却听得一阵歌声又婉转而起:
“素肌应怯余寒,艳阳占立青芜地。樊川照日,灵关遮路,残红敛避。传火楼台,妒花风雨,长门深闭。亚帘栊半湿,一枝手,偏勾引、黄昏泪。”
“别有风前月底。布繁英,满园歌吹。朱铅退尽,潘妃却酒,昭君乍起。雪浪翻空,粉裳缟夜,不成春意。恨玉容不见,琼英谩好,与何人比?”
叶若华知道这是北宋周邦彦的《水龙吟梨花》,词中极尽引用,说的是唐明皇以汉武帝梨园旧址,命人选曲作乐,何等兴盛!他循着歌声来到梨树林中,远远看见一名白衣女子在树下采摘梨花,梨花未完,一曲歌声已尽。
那白衣女子听得有人,转过身来,道:“是你。”
叶若华微一作礼,叹道:“只可惜太真妃玉容已去,天下尽有梨花,却与谁人来比?”
那白衣女子神色一喜,道:“你也识得清真居士这首词?”
叶若华颔首点头:“这是周美成的《水龙吟》,在下以前也曾读过。”说罢又作一揖,道:“昨日在下冒昧,还请姑娘见谅!”
白衣女子微微笑道:“公子不必如此!”
却听叶若华又道:“但小生历来不打诳语,姑娘美貌,实是我生平之仅见!若说那潘妃却酒,昭君乍起,如今便恐怕只有姑娘可与梨花相比了!“
白衣女子听得他夸赞自己美丽,又将自己与潘妃和昭君相比,心中甚是欢喜,口中却道:“公子你说笑了,我哪有这些贵妃们美丽?”
叶若华亦觉自己言语中不免有谄媚之意,但只觉这女子实在美丽,仿似天人,自己句句出自肺腑,便转开话题,道:“不知姑娘何故采摘梨花?”却听得她说:“我采摘梨花,原是要回去泡茶喝的!”叶若华奇道:“泡茶喝?”
白衣女子拿起一片梨花,说道:“这梨花泡出茶来清淡郁香,沁人心脾。而且非但可以泡茶,还可食之。”说着将手中梨花递给叶若华。
叶若华见她肌肤胜雪,那梨花在她手中便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