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外史
黑暗,令人窒息的黑暗,甚至连那一点鬼火都灭了。
沈浪握着染香冰冷的手,久久不能放下。
突然,幽灵宫主那语声又响起。
她咯咯笑道:“沈浪,你如今总该知道,你是再也沾不着我的了,除非你和我成亲,否
则你再也沾不着我一根手指。”
沈浪缓缓道:“你为何要如此做?你为何要害她?”
他语声似乎很平静,但这平静的语声中,却含蕴着无限的悲哀,无限愤怒,无限的力
量。
幽灵宫主的笑声像针一般刺人,一字字道:“我这样做,只是告诉你,你究竟不是神,
你也会有做错的时候,你并不比别人聪明多少。”
沈浪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我的确做错了,我的确有做错的时候……但我希望你仔
细想想,你是否也做错了。”
黑暗中寂静了许久。
沈浪道:“不错,有些事你的确做得非常成功,你不但骗了我,也骗了所有人,但你能
永远骗下去么?”
黑暗中还是没有人说话。
沈浪道:“你一心想骗尽天下的人,所以你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因为你不能相信任
何人,你只有寂寞孤独地过一辈子,一辈子痛苦。”
幽灵宫主突然大笑道:“谁说我痛苦……至少,现在你就比我痛苦得多。”
沈浪道:“你瞧见别人的痛苦,就觉得开心,是么?”
幽灵宫主道:“不错,尤其是瞧见你你痛苦的时候。”
沈浪道:“你既然如此恨我,为何还要和我成亲?”
幽灵宫主默然半晌,缓缓道:“因为我不能看你得到快乐,就不能让你和别人……”
沈浪截口道:“你不愿看见我和别人结合?是么?”
幽灵宫主道:“我纵然痛苦一辈子,也要你痛苦一辈子。”
她仿佛突然激动起来,语声也有些颤抖。
沈浪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很好,现在,我终于能断定你是谁了。”
幽灵宫主道:“我……我是谁?”
沈浪道:“你若真的和我素不相识,又怎会如此恨我,……唉,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很善
良的人,谁知我竟然错了。”
他短促地发出一声惨笑,继续道:“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所犯最大的错误。”
黑暗中又没有了声音。
沈浪道:“我说错了么?”
幽灵宫主道:“你纵然说对了又如何?”
她语声突然变了,变得不再温柔,也不再激动,变得平静冷漠,就像是另一个人发出的
声音。
沈浪叹道:“我只希望你再想想……”
幽灵宫主道:“我不用想了。”
沈浪道:“但我……”
幽灵宫主道:“你也不用再想了。沈浪道:“为什么?”
幽灵宫主道:“现在,你和我已都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沈浪道:“你为何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幽灵宫主道:“现在,我已别无选择,只有让你死。”
沈浪道:“我……”
幽灵宫主道:“你也只有死。”
标题
古龙《武林外史》
第三十七章 误会尽冰消
沈浪默然半晌,缓缓道:“你竟有这样的自信,必定能令我死?”
幽灵宫主道:“是。”
沈浪道:“我死了,你很快乐?”
幽灵宫主道:“那也未必。”
沈浪道:“既然未必快乐,你为何……”
幽灵宫主道:“这道理很简单,我既不能占有你,只有让你死。”
沈浪悠悠道,“很好,你不妨试试看……”
独孤伤终于忍不住大吼出来,道:“沈浪,我本来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谁知你却是个疯
子。”
沈浪道:“疯子?”
独孤伤大吼道:“到了现在,你还和她谈什么心,说什么话?这地方可是聊天的地方?
这时候可是聊天的时候?”
沈浪苦笑道:“我和她之间的事,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独孤伤道:“她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东西?”
沈浪缓缓道:“你永远想不到的,她……她就是白飞飞。”
独孤伤几乎要跳了起来,道:“看来你真的疯了,白飞飞……白飞飞会是幽灵宫主?那
么温柔的女孩子,会是幽灵宫主?”
沈浪道:“本来我也不相信的,但此刻事实却令我非相信不可。独孤伤怔了半晌,道:
“你……你真是白飞飞?”
黑暗中,幽灵宫主的语声冷冷道:“现在,我无论是谁都没有关系了,对一个要死的人
说来,我无论是谁,都已没有什么分别。”
独孤伤怒道:“放屁,你……”
幽灵宫主道:“你最好莫要妄动,否则只有死得快些。”
她冷笑一声,接道:“你以为此地真是我的闺房?”
独孤伤道:“这是什么地方?”
幽灵宫主道:“告诉你,这里是人间的地狱。”
独孤伤突然大声冷笑起来——冷笑的声音本不会大,若是大声冷笑,那是装出来的。
他大声冷笑道:“某家自十四岁出道闯荡江湖,至今已有四十年,这四十年来,本该已
死过无数次了,莫说是人间的地狱,便是幽冥地狱,某家又何惧走上几遭,你若以为某家会
被骇倒,你便大错了。”
幽灵宫主淡淡一笑,道:“我但愿你未被骇倒,我也不想骇你,但我不妨告诉你,人间
的地狱,实比幽冥地狱美丽得多。”
独孤伤咯咯笑道:“美丽得多?”
幽灵宫主道:“不错,美丽得多,所以你瞧不见,实在可惜。”
独孤伤道:“哼,嘿嘿,可惜……”
幽灵宫主道:“鬼狱中没有灯火,凡人的肉眼到了这里,就变得和瞎子相差无几,我为
了弥补你们的损失,不妨将这些的景象描叙给你听听。”
这时,方才那迷人的香气,竟已变了,变成一种混合着血腥与腐尸的味道,令人嗅得又
要呕吐,又要发抖。幽灵宫主温柔的语声也变了,变得飘忽,尖锐,阴森,短促,那几乎真
的已不复再似人类的语声。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语声,竟是从同一人的嘴里发出来的,这几乎是令人万万难以相信的
事。
飘忽的语声,也不知是从哪个方向发出来的。
幽灵宫主幽幽道:“你们若能瞧得见,你们就会发觉,就算你们现在站着的这一块地,
也可算是世间最美丽的了。那光滑晶莹的地面,看来就像是玉一样,那精美的花纹图案,更
是不知花了多少心血的艺术杰作。”
她轻轻一笑,道:“但你们可知道这块是什么做的?”
独孤伤忍不住冷笑道:“就是地,还要用东西做么……这倒是活见鬼了。”
幽灵宫主的笑突然变得有如冬夜寒山中的猿啼,那鬼哭般的猿啼,足以令任何人听了都
不禁为之冷汗淋漓。她接着道:“你永远想不到的,但我可以告诉你,这块地,是用人的骨
头拼起来的,一块块的人骨头,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有老人的,也有孩子的,有头盖
骨,肩肿骨,胸肋骨,也有手骨,腿骨,甚至有脸骨……”
她咯咯笑道:“你们现在说不定就是站在一块头盖骨上,那说不定就是一个多情的少女
粉靥下的颧骨……”
独孤伤一双腿不知不觉已抽搐了起来,就好像有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爬入他靴子,爬上他
的腿。
幽灵宫主突又柔声道:“你可知道你们身旁的是什么……那是一幅画,一幅刺绣,上面
绣着青的山,白的云,绿的水。”
独孤伤冷笑道:“这难道也是神针杜七娘的手笔。”
幽灵宫主笑道:“不错!这的确是神针社七娘亲手绣的,这可说是她杰作中的杰作,但
你可知道这是用什么绣的?”
她笑声又变了。
她狞笑着道:“这是以白骨为针,以发丝和青筋为线,绣在一张人皮上,整整的一张人
皮,就像缎子般光滑,本来是属于一个温柔而美丽的少女的……就像朱七七那么美丽,我剥
下她的皮,只因为她不听我的话。”
独孤伤狂笑道:“你这是想骇我?你以为抽筋剥皮的事老子没做过。”
幽灵宫主道:“你自然是做过的,但你可知道,要用什么法子,才能将一个人的皮完完
整整的剥下来……”
独孤伤狞笑道:“法子多得很,你可要试试。”
幽灵宫主笑道:“法子固然多,但若要使这张皮完美得没有一丝损伤,那却也是件艺
术,你只怕是不懂的。”
独孤伤道:“老子只懂剥皮,不懂艺术。”
幽灵宫主道:“你可愿听听么?”
独孤伤道:“哼,你爱说不说。”
幽灵宫主道:“我先将她的身子大半埋在土中,然后,再在她头上剥条缝,将水银一滴
一滴地倒进去。”
她轻轻接道:“这时候,她的身子就开始有了变化,她的嘴被塞住,身子就像蛇一样往
上挤,往上挤……但她的皮却已被黏在土上,她的身子就像是个肉球似的挤了出来,告诉
你,那白色的肉球到了地上还会跑哩……”
独孤伤全身都抖了起来,嘶声大喝道:“住口!住口!”
幽灵宫主柔声道:“这你不愿意听么?你害怕了么?”
独孤伤道:“你……你这恶魔,你是人么?”
幽灵宫主银铃般笑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是人……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这件
事的最后一步,就是将一壶滚水倒在那肉球上。”
独孤伤野兽般嘶声狂吼起来、就好像这壶滚水是淋在他身上似的,他咬紧了牙狂吼道:
“我……和你拼了!”
幽灵宫主冷冷叱道:“站住,莫要动,一动也莫要动,你可知道你前面是什么?”
这语声就像是刀,像是箭,毒箭。
独孤伤身子一震,竟真的停住了脚步。
幽灵宫主柔声道:“就在你的前面,有个池塘,但却不是你幼年时,家园前那浮着红莲
绿荷,还游着白鹅的池塘,这池塘比那种池塘有趣多了。”
她咯咯诡笑起来,道:“这是血的池塘,塘里没有水,只有血,没有绿荷红莲,也没有
白鹅,飘浮在这池塘里的只是人心、人肝、人肺、也许还有些刚挖出来的眼睛,刚切下来的
鼻子,刚割下来的舌头。”
她尖声接道:“你若一不留心跌下去,那滋味可要比你小时候,在池塘里游水时的滋味
难受多了,你……你还想往前面走么?”
她的语声千变万化,简直教人弄不清她说的是真是假?纵然明知她说的是假,却又不能
不相信她。
独孤伤此时站着的,明明是和方才同一个地方,但方才听了她那番话,便觉是女子的闺
房。
此刻这女子的闺房又突然变成了人间的鬼狱。
他站在那里竟真的不敢妄动~在此刻之前,他实未想到,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的话,竟有
这么大的力量。
始终没有出声的沈浪突然笑了起来,他方才似是在沉思,又似在倾听,此刻笑的声音却
很大。
幽灵宫主道:“沈浪,你笑什么?你还笑得出?”
沈浪道:“你实在是个聪明人,我不得不佩服。”
幽灵宫主道:“哦?”
沈浪道:“我知道武林中本有不少喜欢装神弄鬼的人,他们为了要骇人,不惜花费许多
工夫,造出些阴森恐怖的地方,还挖空心思,替这些地方起出各种骇人的地名,叫什么‘森
罗鬼殿’,什么‘幽灵鬼狱’。”
幽灵宫主笑道:“不错。”
沈浪道:“但你却和他们不同,你还比他们聪明得多。”
幽灵宫主道:“是么?”
沈浪道:“你只要轻轻几句话,全不费工夫就比他们花费不知几多人力物力建造的地方
还要骇人的多。”
幽灵宫主咯咯笑道:“你以为我说的是假的。”
沈浪笑道:“无论是真是假,都没有什么关系,你总该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是骇不
死的,你若真要我们死,还得要别的手段。”
幽灵宫主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只会吓人的,再也没有别的手段了。”
语声未了,四面八方突然响起了无数尖锐的风声,向沈浪与独孤伤站着的地方射了过
来。
这绝不是强弩硬箭。
这是无数根小而毒,轻而狠的暗器。纵然在平时,也难躲过,又何况是在这绝望的黑暗
中。
沈浪与独孤伤立足在这不可知的神秘鬼狱之中,四面是什么,他们全不知道,他们几乎
连动都不敢动。
这样,他们还有什么希望能躲得过。
风声和骤雨,直响了半盏茶时候才停。
沈浪和独孤伤完全没有响动。
他们莫非已无声无息地死了。
良久良久,幽灵宫主轻唤道:“沈浪!沈浪……”
黑暗中没有应声。
又是良久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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