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徐凤年刚接过一只绿玉斗茶杯,正想喝茶,结果听到这茶壶是老和尚缸底洗手泥制成的,脸色顿时有点不自然,佛气什么的,他喝不出来,也实在是不想喝出来。但上了贼船下船难,只得硬着头皮喝了一口,他喝茶喝不出门道,也就不敢瞎卖弄,茶叶与烹茶用的泉水自然都是极好,但只要一想到洗手泥三字,就有些泄气,兴致不高。
一不留神就被徐脂虎将牡丹花插在头上,也懒得去拔下,没来由想起自称住在寺里的李子姑娘,还有那个小和尚笨南北,一时间怔怔出神,继而想到有关两禅寺老主持的传闻,据说这个被世人当作圣僧圆寂以后注定要称祖的老和尚十分有意思,识字极少,年幼时只是做些砍柴烧炭的事情养老母度日,买柴的人家信佛,常读《金刚经》,少年久而久之,便有所悟,母亲逝世后,他才上山便得两禅如来衣钵,剃度受戒出家主持讲法,一气呵成,要知道他是讲法,而非讲经,虽说这与他贫苦出身识字不多有一定关系,但无疑这位和尚悟性直追大佛,听金刚一经而悟万法,两禅寺的僧人诵读经典何止万千?但当年与这位和尚讨教典籍佛理,和尚都开门见山说我没读过你的经,因此和尚只是让他们背经,往往是背到一小半一半,和尚就说一个停字,接下来便与对方说法,无人不服,曾有南国第一大寺法华寺百岁老主持询问当时才四十岁的和尚,为何读万遍妙法莲花经而不解经义,结果仅是老主持背了几段,年轻和尚便开始娓娓道来其中经义,老主持醍醐灌顶,感恩而去,世人听来,简直就是神乎其神,无法想象一个连经书都不会读的和尚如何能渡人,连龙虎山齐仙人都要见之行礼,两位佛道的最杰出人物,在一甲子前的一次莲花辩论上同时出现,但结果却让所有旁人一头雾水,两人只是面面相坐,一言不发,坐了整整一晚上。
那是仙人齐玄帧飞升前最后一次现世。
当这个和尚不再年轻,越来越年迈时,也不曾听说他去识字读经,只是当寻求大本一走十五年的徒弟白衣僧人回来时,让这徒弟说了连续三天三夜的经义,频频点头,最后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准许白衣僧人喝酒娶妻,再后来,就有了离经叛道的顿悟。
徐凤年猛地一惊,茶水洒了一地,喃喃自语道:“白衣僧人李当心,自小住在寺里的李子姑娘……”
道姑许慧扑本来就瞧出徐凤年品茶兴致不高,这一撒,更显无礼,与俗物何异?她便有些神情不悦,只是没有说什么,但再也没有想法给这世子殿下倒第二杯茶,看来世人所说北凉世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并未夸张啊。原本有望宠冠后宫的姐姐许淑妃突然被打入冷宫,许氏上上下下便已是雷霆大怒,但她一个寡妇女冠,不至于跟家族成员一样迁怒于徐脂虎,昨晚得到世子殿下在两郡兴风作浪的内幕,也只是一笑置之,甚至连家族让她借着徐脂虎接近世子殿下一探虚实的说法,都没有点头,今日亲眼一见,实在是失望,无非是仗着北凉王的家世仗势欺人而已,这与泱州四大世族里不成材的子孙在根子上并无不同。许慧扑瞥了一眼以往能谈上心的徐脂虎,心中一叹。茶没冷,气氛却是冷了许多,已经不是加几块炭火便能改变的事情,徐脂虎仿佛近墨者黑,也不如以前那般一点即透,只说是要再和弟弟逛一下报国寺,便离开了禅房。
许慧扑静坐片刻后,等这一行人远去,才缓缓起身,走出院子后门,径直上茶山,走了一柱香功夫,终于见到一栋竹楼,竹檐下放了一条竹椅,坐着个眉发如雪的老人,膝上蹲着一只毛发也是如雪的狮子猫,老人手抚猫头,端坐望远山。
老人伸了神手,许慧扑正襟危坐在竹椅旁的一条小凳上,不等她开口,耄耋之年的老人便和蔼微笑道:“来得这么早,想必是大失所望了。”
许慧扑柔声道:“老祖宗世事洞明。”
老人笑道:“也好,既然这世子殿下扶不起来,世袭罔替就世袭罔替好了,我们这帮老家伙也都落得一个轻松。”
许慧扑深知兴许自己的看法,兴许就要扯动泱州四个豪阀的未来布局,紧张万分道:“要不老祖宗再让人试探一番,我怕看错了。”
老人轻轻瞥了一眼,身份本已不俗的道姑竟吓得娇躯微微颤抖起来,老人摸了摸狮子猫脑袋,笑道:“怕什么,这么大的担子,还会由你一个小女子来承担不成,那未免也太瞧不起庾廉许拱卢道林这些人了,泱州还不至于寒碜到这个地步。”
许慧扑脸色苍白,不敢出声。
吏部尚书庾廉,江心庾氏家主。卢道林,湖亭卢氏家主。龙骧将军许拱,虽非姑幕许氏家主,却也是手执兵权的王朝大将军。只是这些各自惊才绝艳的泱州大佬们,见着了眼前这位老祖宗,就算不至于跟许慧扑这般战战兢兢,也得毕恭毕敬站着说话,许慧扑之所以能坐下,除了她是女子之外,还因为她是这位泱州老供奉的孙媳妇。庞大的江南士子集团,其底蕴与势力,岂是才百年根基的青党能够媲美?洪嘉北奔,便出自眼前老祖宗一手策划,还有那评点天下家族排名的《族品》,王朝共有九人参与,老祖宗排名甚至要在当朝首辅张巨鹿之前!因为老祖宗年轻时曾与老首辅以及西楚太师孙希济师出同门,张巨鹿再权势彪炳,也要以晚辈自居。
老人眺望远方,“今日王霸之辩,大概又要拾人牙慧了。”
许慧扑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说话。五十年来中最巅峰的王霸之辩,老祖宗便身在局中,自然有这资格说这话。
老人感慨道:“老首辅运气好,有张巨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否则以他的本事,也就是当个帝国的裱糊匠,这里漏风这里缝,那里漏雨那里补,春秋国战以后注定是要不合时宜了,死了好,否则晚节不保。西楚那孙老头就惨了,原本论名声,我们两个加起来都不如他,现在倒好,士子中,全天下他这骂名就只输给徐人屠了。还不如死了。”
许慧扑只是虚心听。
老人听到狮子猫喵了一声,低头看了看,笑道:“那世子扶不起也不好,短期内是好事,长远来看,我们这帮被棠溪剑仙骂老不死的家伙,这些年死皮赖脸不死,岂不是白活了?”
许慧扑噗通一声跪下。
老人喃喃道:“你当年与卢白颉那点事,算得了什么,起来吧,地上凉,沾了寒气不好。做人要接地气,可也不是这个接法。”
许慧扑颤巍巍起身,重新坐下。
老人眯眼道:“去,让那寒门后生与世子殿下见上一见,有他给北凉出谋策划,不输当年赵广陵之于徐人屠,这死水就做活了。”
许慧扑轻轻起身,老人平淡说道:“你去向那世子自荐枕席,才算彻底跟卢白颉断了关系。”
这位清心寡欲多年只读老庄的女冠并未拒绝,离去时,咬着嘴唇,渗出血丝。
第146章 死当谥文正
女冠许慧扑行走在茶山小径中,终于走出了老祖宗的视野,站在茶丛中,望着报国寺一座重檐歇山顶的黄琉璃瓦亭子,怔怔出神。除了咬破嘴唇的血丝,脸上看不出太多悲恸。她并不恨老祖宗的安排,只恨当年那青衫剑士的不争。她一心修道,驻颜有术,看上去是三十岁的丰韵少妇,其实年近四十,初见他时,她才十三岁,人生能有几个十三?她伸手抹去血迹,脸色阴沉着走下山。
许慧扑却不知树荫深处,一袭仗剑青衫已经一望许多年,见她走入报国寺后,他才缓缓步向竹楼,老人与猫还在,如雪球一般的狮子猫尖叫一声,打盹的泱州老供奉略显吃力地抬起眼皮,看着眼前这块当年卢氏精心雕琢的璞玉后辈,这剑士曾经是何等意气风发,若不是过不了情关,不管是入仕还是剑道,任何一条路,都会走得很远,老人安抚着膝上那只受惊的狮子猫,皱了皱白眉,平淡问道:“都听见了?”
棠溪剑仙卢白颉点了点头。眼神清冷地望着这个老人,一根手指始终搭在剑鞘上,看来古剑霸秀随时都有可能出鞘。以卢白颉登剑评的造诣,出剑自然极快,原本不需要刻意如此显示,这当然是卢白颉在表态,老人若不收回与许慧扑的言语,他不介意以棠溪剑仙而非卢氏子弟的身份再来一次大逆不道的举动。你是江心庾氏的老家主又如何,我卢白颉一剑在手,问心无愧,又何需理会?
在江南士子集团中资历老到不能再老的老供奉庾剑康眼皮颤了一颤,一只手不再是抚摸雪白狮子猫,而是五指呈钩爪状握住宠物的脑袋,只是并未用力,本能感觉到有些不舒服的狮子猫似乎不理解,转了转头,王朝中少数几个有望死后争取到谥号“文忠”的庾剑康突然自嘲笑了笑,至于更高于文忠的谥号文正,王朝已空悬一百二十年,连他都不做奢望。老人只是再度望向远处青山,江南多山水,总是看不厌,清淡言语中竟然罕见出现妥协意味,轻声道:“棠溪,你知道当年我本意是由你来做卢氏家主,卢道林也愿意。”
卢白颉很不客气打断道:“我不愿意。”
老供奉庾剑皱眉道:“你不愿意娶庾氏珍珠,不愿意做卢氏家主,不愿意荐举入仕,不愿意恩荫做将,身为卢氏子弟,棠溪,你可知你有太多不合规矩的不愿意了。若是你不是这般散淡偷闲,卢氏何至于连伯柃袁氏都会后来居上,压你们一头?”
卢白颉沉默不语,手指不再抹在剑鞘上,老供奉叹息着伸伸手,示意这名曾被他十分器重的后辈坐在凳子上,卢白颉坐下后,今天特意从江心郡赶来报国寺的庾剑康笑了笑,“可惜不是我庾氏子孙,我家里那些后辈,沉稳有余,锐气不足,只能守成,很难中兴。他们哪敢骂我们这些老家伙是老不死,便是有怨气,却连肚子里都不敢骂。小小年纪就都是一股子臭不可闻的暮气。棠溪,你可知我为何要为难许慧扑这么一个女子。”
棠溪剑仙摇了摇头。
老供奉双手捧起狮子猫,感慨道:“她哪里配得上你。”
卢白颉苦笑道:“可我就是放不下她。”
老人冷哼道:“你父亲晚年得子,对你格外溺爱,临死前甚至分别留信一封给我与许殷胜,不顾立长不立幼的宗规,不惜交出一些家底,冒着引狼入室的风险,求我们来帮衬着你做卢氏家主,你真当卢道林不知这个秘密?我能不说,许殷胜却早就透露给他了。这些年姑幕借卢氏的势暗中壮大,狼已经入了室,你却让你父亲大失所望,卢道林是好人不假,可如何能与姑幕许氏这帮阴险小人占得便宜,远的不说,你卢氏掺和进了许淑妃的事情,赵皇后冷眼旁观,可都记在了心里,真以为赵皇后会与那许家女子情同姐妹?这次那北凉世子一番兴风作浪,江南道士子群情激愤,京城国子监三万学子受了挑唆,你兄长在国子监里还能安稳?不出意外,里外都做不得人的卢道林便要引咎辞去右祭酒,与你兄长斗了好些年的桓术自然乐得顺水推舟,卢氏在京城受挫,说到底还不是我泱州的损失?若非如此,我一个一只脚都在棺材里的老不死来这里作甚?听那无聊的王霸之别?还是想被你仗剑相胁?”
棠溪剑仙平淡道:“与我说这些,伯父就不怕对牛弹琴吗?”
不知是怒其不幸还是哀其不争,老供奉隐约怒气横生,提高嗓音说道:“棠溪,我可以不让许慧扑去做那事情,可你这次却是必须要出来替卢氏分忧。否则以我的脾气,姑幕许氏这些年的手脚,让一个无足轻重的许慧扑去丢人现眼,只是给他们提个醒罢了。棠溪,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意去京城做兵部侍郎,你且不管如何能做这四品京官,我只问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卢白颉苦涩道:“只求伯父莫要让人为难她。”
老供奉微微一笑,恢复云淡风轻的闲散常态,和颜悦色说道:“棠溪啊棠溪,当局者迷,你若是肯出仕,谁敢与她过意不去?”
卢白颉摇头道:“连北凉王的女儿都有人敢如此欺负,她只是姑幕许氏的弃子,如何能让我放心。”
老人平淡道:“好吧,我可以与你约定,你去京城,她终归是庾氏名义上的孙媳妇,没谁能欺负。”
棠溪剑仙卢白颉起身作揖后平静离去。
老人眯起眼,靠在椅子上,心思让人琢磨不透。
竹楼中走出一对主仆,赫然是酒楼中见识过北凉轻骑跋扈行径的拿扇公子与青衫剑士。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换了一把象牙骨扇,扇面上绘三位风情迥异的美人,蹲在老供奉庾剑康身边,伸手摸了摸狮子猫,抬头笑道:“老祖宗,何必要费心思让棠溪剑仙出仕,卢氏底子本就不比我们庾氏差多少啊?一个卢道林不足惧,可加上这位,就不好说了。伯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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