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望着宋恪礼登船背影,轩辕青锋一头雾水。
宋恪礼站在船头,缓缓驶向歙江,不忘朝岸上轩辕青锋摆手。上山后宋雏凤表露出来的世家子气度,无可挑剔,不说与守拙先生轩辕敬城谈佛论道乐此不疲,便是与轩辕敬宣交流习武心得,同样不卑不亢。其实真相是无需轩辕青锋费心安排,他都会去徽山登门拜访轩辕敬城,此人且不去猜他是否韬晦,仅是在政事上的算无遗策,就足以让祖父刮目相看,宋恪礼已经逝世的恩师生前对其大加推崇,宋恪礼南下剑州,一方面是执弟子礼护送棺柩,但更重要是想试探轩辕敬城的斤两,有真才实学,宋家不介意大力提拔一名庶族书生,帮其在家族巩固地位,假如只会纸上谈兵,宋恪礼也可以转向轩辕敬宣,毕竟这股扎根剑州数百年的势力,可以帮忙做许多读书人不当做的事情。
下山前,轩辕敬城恬淡笑道:“书生与屠夫做成了邻居,讲理,就让书生动嘴,斗殴,再由屠夫动手。互相搀扶一把,有利无害。”
虽说这颗定心丸不小,但仍不足以让宋恪礼下定决心与轩辕联姻,世族与寒门通婚,是士子集团里的大忌,仅次于子嗣断绝没了家族绵延。大船驶入歙江,视野开阔,宋恪礼有唱一曲大江豪气的冲动,骨子里,宋家雏凤十分不恪礼,襄樊鬼哭,蜀道猿啼,江波浩淼,都想要入诗抒发胸臆,可惜讲经说理,宋恪礼家学渊源,不逊清谈名士,唯独这提笔写就雄诗三百篇的宏愿,力所不逮。但护柩千里途中,每隔一段时间宋恪礼就会传出锦绣诗篇流入士林,不为人知的内幕则是其中许多篇,乃是他父亲甚至祖父捉刀代笔,士子想要名声鼎盛,何其难?奢望一诗出世惊鬼神?几乎不可能,没有文坛前辈暖场附和,没有鼓噪学子追捧造势,写得再好,也无非是尚可二字,时下那些个美玉名篇,其实在刚面世时可都名声不显,是几百年传承,大浪淘沙,逐渐被诗坛巨擘认可,点评复点评,赞誉叠赞誉,才得以水落石出,对此宋恪礼再熟悉不过。
世间有几个王东厢?何况一本《头场雪》也有洋洋洒洒半百万字。
宋恪礼百感交集时,瞥见一艘大楼迎面而来,船头站有一名玉树临风的佩刀公子哥,身畔只有一名青衣女婢,和一名羊皮裘独臂老头,宋恪礼并未留心,只当作是游览龙虎的寻常香客。
宋恪礼这趟逗留徽山,其实有等待那名北凉世子的私心,可惜还有父亲吩咐下的事情去做,无法再等下去。
两头终于不用闷在车厢里的虎夔在徐凤年脚下闹腾撒娇,徐凤年伸出手指,指点着徽山青石大顶,问道:“牯牛大岗?”
老剑神嗯了一声。
徐凤年眯眼望去,手指摩挲春雷刀柄。出乎意料,前段时间追捕轩辕袁庭山的行动竟然无功而返,根据魏叔阳详细描述,这名刀客武力倒称不上惊世骇俗,比起年轻一辈翘楚的齐仙侠吴六鼎仍有不小差距,可心智运道都是上佳,对此世子殿下没有动怒,就许靖安王赵衡在芦苇荡赔了夫人又折兵,还不许自己杀不掉一个袁庭山了?再就是袁猛持北凉军牒拜会贺州刺史,轩辕家族以武乱禁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可老家伙竟然置之不理,看架势,连已经让襄樊城鸡飞狗跳的褚禄山都不放在眼中,徐凤年喃喃自语:“好硬的骨头。”
老剑神用手指去抠牙缝里的菜叶,咧嘴道:“书生就跟这江里头的鱼一样多,冒出几个硬气不怕死的也正常。”
徐凤年对此不作评价。
船折入到徽山脚下,徐凤年急着去龙虎山,就没打算找轩辕的麻烦,只是和老剑神一起闲聊。
轩辕青锋驻足山脚良久,终于准备转身上山,猛然睁大那双秀气眼眸,小跑几步,看清了站在那艘船船头的家伙,勃然大怒,这个王八蛋,别说换了身华贵衣衫,就是挫骨扬灰,她都认得!正是这个自称姓徐的混蛋,跟一个带木剑的游侠儿在吴州灯市上对她百般羞辱。轩辕青锋定睛仔细望去,满腹讥笑,别以为拐骗了几两银子换身行头就可以装世家子!不需要轩辕青锋出声,本就在指指点点徽山风景的徐凤年也看到这个娘们,踏破铁鞋无觅处,大笑着让大船靠近徽山行驶,趴在栏杆上,望向不足十丈距离外的轩辕青锋,学温华故意读错一字,大声喊道:“姑凉!”
轩辕青锋顾不得淑女礼仪,怒道:“姓徐的!”
真是好温情温馨温暖的重逢。
徐凤年啧啧道:“灯市一别,姑凉怎的胖了。”
轩辕青锋咬牙切齿冷笑道:“你有本事来徽山做客,轩辕青锋定会尽地主之谊!”
徐凤年托着腮帮,笑眯眯道:“如此思慕本公子?”
山脚停有一艘轩辕楼船,轩辕青锋跑上船,试图让人追上。
一艘不急着跑,一艘往死里追,很快两船才五丈距离。
徐凤年缓缓走向船尾,骤然加速狂奔,跃起踩在船栏上,身形如箭激射向轩辕青锋,在她目瞪口呆中,站在她所在楼船的船栏上,居高临下望着这名轩辕家的傲慢女子。
徐凤年瞥了眼蠢蠢欲动的几名轩辕扈从。
才要说话,江面上异象横生。
一名邋遢老道撑筏而来,竹筏上枯瘦少年紧抿起嘴唇,轻轻吐纳,竹筏一端轰然刺入江水,另一端高高扬起,他借势弹到大船上,野马奔槽般撒开脚丫,再脚尖一弹,竟使得整艘大船一沉,这力道?少年瞬间就高高跃起,再砸到轩辕青锋所站船头,楼船又是剧烈一颤,除了老剑神李淳罡,两艘船所有乘客都微微张大嘴巴,这轻功如何不去说,但这让船身足足下沉数尺的力气?
貌不惊人的枯黄少年落地后,转身就抱住世子殿下双腿,死死抱住,撕心裂肺哭喊道:“哥!”
第172章 殿下姓徐
两艘算准了青龙溪吃水深度的敌对楼船在被枯黄少年一踏后,心有灵犀地都减缓了速度,轩辕家的私船是想悄悄拉开速度,将那对相貌迥异的兄弟留在船上,前头那艘自不会让其得逞。一时间剑拔弩张刀出鞘,可轩辕青锋只看到双臂枯黄山竹般的少年不管不顾,把姓徐的抱到床板后,死死环住,再不肯松手。
轩辕世家称雄东南武林,有资格逗留在楼船上的都是精锐,两名剑士在得到轩辕青锋眼神示意后,两柄利剑如游龙荡来,一出手就直刺那名声势惊人的少年后背,力求一剑将兄弟两人洞穿,冰糖葫芦般钉透在船栏上,给那帮惹恼了轩辕小姐的外地佬一个下马威,两条人命,对轩辕来说算什么。这些年,剑州刺史府为何能与广陵王钳制下依然运转无碍?还不是因为有这条雄踞徽山五百年的蛟龙倾力支持?否则秀才遇上兵痞,早就被强势藩王赵毅给打压得丧家犬都不如,既然与剑州官府互利互惠,寄于广陵军篱下的剑州刺史也非庸人,给予轩辕极大权限的便利,对于牯牛大岗手段血腥不遗余力地铲除异己,暗中支持,否则徽山如何能在朝廷眼皮底下培养起来一支两百人的私家骑兵?
轩辕青锋皱了皱眉头,她清楚看到姓徐的只是摸着少年脑袋,对这两剑似乎恍然未觉,这不符合这家伙胆小如鼠的风范。
黄蛮儿虽说心窍不开,但对危机嗅觉恐怕还在那袁庭山之上,两剑袭来,不见他如何动作巧妙,只是转身,再赤手空拳,双手握住剑尖,剑士骤然发力,要绞碎这无知少年的手掌,黄蛮儿脸孔狰狞如金刚怖畏怒目,猛然一拧,拧芦苇杆子般轻松将剑身扭转起来,再一扯,踏步前冲,将才一个犹豫便来不及脱手离剑的两名剑士给拖拽到眼前,两拳轰出,砸在胸口上,剑士胸膛炸开一团浓烈血雾,当场暴毙,尸体如同断线风筝直直坠入江中!
其余几名原本看戏的轩辕死士见势不妙,为了护卫船头呆呆站着的轩辕青锋,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结果那名少年仍由一柄利剑刺在眉心,嘿嘿一笑,抬起双臂,衣衫瞬间鼓荡,众人只见那柄剑在两人之间弯出一个半月大弧,竟是丝毫刺不入眉心,面黄肌瘦的少年右脚垫步,左腿提膝,重心落于右腿,右脚跟前旋,左膝盖侧向内,脚背绷直向外,骤然腾空小腿鞭出,力达脚背,动作一气呵成,战果便是当少年出腿后落地,那名死士的身体还保留前冲姿势,脑袋却飞到几丈高的空中,少年伸手拨开无头尸体,盯着嘴唇发白的轩辕青锋,几名相互知根知底的死士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瞧出了震惊与恐惧,这个怪物难怪可以一踏船摇,龙象之力不去说,出击速度也极快,该死的是,少年竟有还有传说中金刚不坏的体魄?
死寂中,打破僵局的是两头陆续跃过江面的灵异凶兽,通体赤红,全身披甲挂鳞,拖曳着一条尾巴,从前头船上跳到轩辕楼船上,前爪刚好抓住船栏,几个挣扎,好不容易蹲坐在栏杆上,张牙舞爪。
少年身体前倾,发出一声怒吼。
轩辕青锋吓得踉跄后退。
楼船外一名邋遢老道撑筏而行,刚巧一颗头颅砸向他,很不客气地拿竹竿拍到江中,啧啧道:“龙象蹴踏,矮驴劣马如何承担消受?”
老道士如同一只千年王八使劲伸长脖子喊道:“殿下,马上就到老道的逍遥观了。”
赵希抟犹豫了一下,笑道:“与轩辕大磐说一声别再做缩头乌龟了,不出关就等着老巢都被拆掉。”
徐凤年不再理睬轩辕青锋,拉着黄蛮儿没有返回大船,而是跳落在竹筏上,两头虎夔紧跟其后,金刚的眼力显然不如姐姐菩萨,直截了当地钻进水里,溅起水花无数,竹筏上菩萨见弟弟在江水中欢快,也跟着跳下去。徐凤年笑眯眯道:“老道,本世子没说去徽山砸场子啊,你瞎起哄什么。是打算将西边祸水东引?”
天师府中最寂寂无名的老天师故意讶异地啊了一声,生怕这性情乖张的北凉世子就要翻脸不认人。说实话,老道赵希抟身为道都仙府的二天师,在天下道统资历辈份可谓超然三十三天,龙虎山与北凉也隔了千万里,老道人什么风浪没见过,以前在北凉地盘上不介意与这后辈勾肩搭背,也未必就是真怕了大柱国徐骁,只不过他本就是逍遥散淡的性子,年轻时也是性豪嗜酒的轻狂非凡,真正是少有逸才,志气宏放,否则也不至于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一下山就能整整二十年不回龙虎,碰上玩世不恭礼法不拘的世子殿下,算是颇为对味,要换作赵丹霞赵丹坪两个侄子,一位羽衣卿相,一位青词宰相,与世子徐凤年呆在一起,如何都不会如此态度。
徐凤年看了眼傻笑的黄蛮儿,抬头看向老道士,惊喜道:“不怕水了?”
老道点头道:“早就不怕了,逍遥观就在青龙溪边上,老道与他说沿溪到徽山龙王江入歙江,一直北去,岔入八百里春神湖,就离北凉越来越近了。与他说你这哥哥入秋就来龙虎山,龙象没事就去溪边上等你,等着等着,也就不怕水了。”
徐龙象一掌击在水中,一尾大鱼给震出江面,五爪如钩。逮住了鱼,他邀功般望向哥哥,咧嘴憨笑。
徐凤年摸了摸黄蛮儿脑袋,摇头笑道:“入乡随俗,吃些斋菜就行。把鱼放了。”
黄蛮儿把敲晕了的鱼重新放入水中,结果被追着竹筏的一头虎夔撕咬下肚。
徐凤年突然问道:“你们龙虎山有没有一个叫赵黄巢的老道士,很老的那种前辈。”
老道赵希抟想了想,摇头道:“在山上闭关修大黄庭的百岁真人也有不少,可没有叫赵黄巢的。”
一船一筏悠游而上,轩辕楼船则狼狈掉头,返回徽山码头。
轩辕青锋站在船舱窗口,嘴唇铁青,身躯颤抖,分不清是惊惧还是恼恨。她不是瞎子,虽然自身武学天赋平平,但她记性却极好,在徽山上也是出类拔萃,再繁复的招数都可过目不忘,徽山上说好听点,便是三教九流择才纳贤,说难听点是鱼龙混杂藏污纳垢,轩辕家藏书极丰,别家宗派视作珍宝的秘笈密典,在徽山牯牛大岗的问鼎阁不计其数,论藏书数量,只比那北凉的武库听潮亭逊色,袁庭山说要娶她为妻,便是将她视作登顶武道的终南捷径,即便无法进入问鼎阁,只要有满腹锦绣的轩辕青锋亲口相授,所有难题都会迎刃而解。轩辕青锋如何看不出那枯黄少年的可怕,两脚踏船,兴许偌大一座徽山,能折腾出这浩大声势的,不超过十个,如果加上那个后面眉心抵剑尖的金刚不坏,得再去掉一只手的数目!
这也就罢了。
殿下!
这个陌生词汇让轩辕青锋心惊胆颤。春秋定鼎后,王朝内世子一词虽说有泛滥趋势,只要是豪阀门第的嫡子,或者一些庶子都有资格担当这个称呼。但殿下两字却是愈发稀罕珍贵了,唯有宗室皇子公主可被后缀殿下,王朝东南部,按照律法便只有广陵大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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