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嘿,我可不希望碰上这类破鞋娘们。”
袁庭山愣了一下,忐忑问道:“仙长也曾遇到过?”
中年道人没有直接答复,而是微笑道:“我辈修道,前人们写了无数典籍,都是障眼法,说一千道一万,其实不过是在求一个真字,而真往往与情相连,真情真情,需知天道与人而言,忘情并非无情啊。”
杀心戾气一直深重的袁庭山面对这位神秘道人,无形中弱了气势,问道:“仙长是在教训袁庭山?”
这道人打了个玄机,微笑道:“贫道与你不可再结下缘分了,命理气数,本就一团乱麻,你就不要再给贫道出难题了。”
袁庭山好奇问道:“气机这玩意,我还感觉得到,知道仙长所在道门有听息内视守窍几个说法,也都可以在己身上验证。可气数一说,袁庭山真不相信。”
中年道人笑道:“你可是只相信手中刀?”
袁庭山全无半点愧色,重重点头道:“当然!袁庭山以前不信爹娘,以后不信媳妇,更别说其他人,就信手里这把刀了。”
一片枯黄秋叶在空中飘零,中年道人凌空屈指一弹,黄叶飘荡而去,枯叶如刀锋,将袁庭山身边一只灰蝶切割成两半,灰蝶散落于水面,被一尾鱼吞下腹中。
中年道人轻声道:“你可相信,这便是气数?可相信贫道因此举动而折了数日清修的福运?天地演化,自成方圆世界。人生命数,自有规矩准绳。这是道门故作艰深晦涩的托辞,不如俗世说法来得生动,人心有杆秤,家家难念经。人活一世,或行善或为恶,这就如同在与老天爷做买卖,都在正正负负之间徘徊,顺势而动的,便可以视作积攒点滴的功德钱,都是相对精明商贾,这才是儒释道三教的真正根柢,这也是为何诸子百家中到如今唯有三教鼎立,如墨家之流,就贫道来说,宗义立意很不错,可惜却是没能逃过亏本的下场啊。说这些,你兴许不爱听,那贫道再说些具体的,天师府有一座龙池,豢养蛟鲵等十数种天南地北找寻而来的灵物,以灵气培植池中莲花,此莲又名长生气运莲,最底下一朵,已开一千六百年矣。如今龙虎山气运正值旺盛,莲花可多达一十八朵,五百年前武当上势大,龙池气运莲不过寥寥六朵而已,最近百年,齐玄帧飞升,一位天师为皇帝逆天改命,到后来龙虎山开始掌教天下道门,都有莲花新开。你当真以为赵丹坪当年下山去京城只是与掌教赵丹霞的兄弟意气之争?需知那一年气运莲无缘无故凋零三朵,这可是当初徐骁兵锋直指龙虎山都不曾出现过的境况,随着武当上新掌教与天地接连了气运,龙池再度凋谢莲花三朵,袁庭山,贫道如此说来,你可知那些天师府黄紫贵人是何等殚精竭虑了吧?至于被你十分瞧不起的轩辕敬城,对于气数格局学说,此人比较贫道并无逊色,甚至犹有过之,至于贫道为何如此推崇轩辕敬城,便不说与你听了。不达天象,不碰天机,并非先人故意耸人听闻。”
袁庭山听得目瞪口呆。
中年道人自嘲一笑,干脆盘膝坐下,“生死两朝杖,修道三甲子,当初误入歧途,偏偏修了个隐孤,这一说开了去便止不住话匣子喽。也罢,今天只管说尽兴了。说了龙池气运莲花,再说那吴家剑冢有一座葬剑山,插满十数万柄古剑名剑破剑断剑,寻常百姓人家的孩子周岁时抓周,吴家子孙降世后,才会走路,就会由长辈领着孩子去剑山,寻到一柄性命剑才可下山,你是否相信有人在几岁孩童时便上山,却在那座剑山呆到老死都无法下山?”
袁庭山坐近了中年道人,纳闷问道:“不饿死?”
道人淡然道:“十岁之前剑冢会有守山人送些饭食,十岁以后,听天由命。”
袁庭山不是一味小心谨慎不知好歹,距离近了,便松开刀柄,搁在一旁。听到这从未听说的秘闻,袁庭山撇了撇嘴,对那吴家剑冢露出不屑,讥讽道:“吴家剑冢风光也就是当年九剑出北莽那会儿风光,这百年新老剑神,都跟他们没半颗铜钱的关系。”
中年道人淡然道:“你知道邓太阿?”
袁庭山豪气笑道:“那是自然,如今剑道高手就数这家伙最有仙气,袁某迟早要将这家伙当作一块磨刀石!”
道人望向水雾升腾的潭水,说道:“世人只知邓太阿横空出世,一出手便是与武帝城王仙芝打得天昏地暗,不分胜负,后来寻了吴家剑冢一次晦气。却不知邓太阿练剑,正是在剑冢剑山,这人本是吴家私生子,被剑冢发现后,六岁时抓回家族,按照宗规丢到了剑山上,不曾想这一丢,就丢出了个想入剑仙境就随时可入剑仙境的大才,王仙芝不愿做天下第一,邓太阿也不输几分了。”
袁庭山明显犹豫了一下,把一句话咽回了肚子,这可很难得。
中年道人体察人心洞若观火,微笑道:“你想问贫道与王仙芝邓太阿相比,修为高低?”
袁庭山被说破心思后也不客气矫情,咧嘴笑道:“袁庭山斗胆一问。”
道人似乎自谦道:“若说打架比拼气力,贫道当然是打不过王仙芝的,这姓王的后生,可是被龙虎山一个倔老头说成是吕祖再世都可与之一搏的武夫。以力证道,自古便是歧路,唯有被那后生一人给歪打正着了。”
袁庭山在云锦山深潭边上就清楚这道人说话口气大得可以容纳天下,听到中年道人将武帝城城主说作后生,也不大惊小怪,袁庭山啥都不信,就信谁的拳头硬谁就是大爷,既然明摆着这位仙长是一位修为深不见底的高人,便是他说自己是道祖,是三清祖师爷,袁庭山也会捏着鼻子大声叫好。再者袁庭山更多感慨震惊于那王老怪的神通恐怖,啧啧道:“这老头儿,无敌了。”
中年道人轻声笑道:“君王一言定人生死。”
“要知三教至圣,更是可以借天地鬼神,一语成谶。百年来三教九流中脱颖而出的陆地神仙,屈指可数,倒是你这一辈,有望到达一双手的数量,缘于唇舌杀百万的那人闲来无聊,将亡了国的八国剩余气运都腾挪到另外一个棋盘上,袁庭山,你能否占据一席之地,贫道也不知有生之年能否看到。”
袁庭山惊喜道:“我?!”
道人平静道:“袁庭山,不妨与你实说,让你斩杀北凉世子未丰羽翼,折损了你许多气运。”
袁庭山几乎就要怒而拔刀,但总算忍住了冲动。
中年道人继续说道:“但你我这一坐,贫道终于还是还了些气运给你。”
中年袁庭山眼神如刀,问道:“仙长你到底是何人,为何对袁庭山独独青眼?袁某从不信天上能掉馅饼,就算万一真掉了,也砸不到袁庭山头上!”
道人望向那道彩虹,自言自语道:“当年贫道连同江山和美人一同辜负,执意入山修道,又是为何呢,贫道想了很多年,也没想通啊,所以很多事情,归根结底,是没有道理可说的。轩辕敬城为何独独喜欢那女子?她又为何明明看见轩辕敬城残余魂魄后仍是选择跳下山崖?还有那酆都绿袍为何对李淳罡一见钟情,一生再难忘?天地造化,灵气莫过于人,天机是何物,约莫是那人心吧。记得当年旁观齐玄帧与李淳罡相斗,李淳罡黯然下山,后来贫道专门为此事与齐玄帧相谈说道,最后问他为何终其一生都不曾离开龙虎山。”
袁庭山迫不及待问道:“是为何?!”
中年道人长呼出一口气,缓慢道:“齐玄帧说他十二岁开窍,自知是吕洞玄,便在等待一袭红衣,只是明知那一世等不到后,他才转世,只是再等。”
袁庭山被震撼得无以复加,瞠目道:“齐仙人并未飞升,而是吕祖转世?!真有转世投胎一说?!还能自知前世?”
中年道人叹息道:“贫道也不知齐玄帧转世做了何人,这一世又等到没有。粗略算来,阴差阳错,自五百多年前吕祖算起,以甲子人生来计,该有十世了吧?”
袁庭山恍惚如入了魔障般莫名其妙狰狞起来:“嘿,什么吕祖转世什么齐仙人投胎,被袁某撞上那红衣,杀了再说,要这位做五百年仙人再等一世,老子这趟世上走一遭,就算没白走了!”
道人眯眼不语。
天机重重。
可惜袁庭山丝毫察觉不到。
第191章 风紧不扯呼了
古道西风,一匹骨瘦如柴的黄马被拴在树上,打着虚弱的响鼻,杵在枝桠上的几只黑鸦呱噪得让人心烦。
一个不起眼老头儿慢悠悠从树背后转过来,系紧裤腰带,一脸无奈,拉屎也没个清净,抬头朝乌鸦去去去嘘了几声,可那几只乌鸦不愧是生长在那座城附近的禽类,比春神湖上的老麻雀还见过大风大浪,半点不怕树下那虚张声势的老头。
老家伙也不怄这个气。一手拾起马缰,牵马缓行,伸手掂量了一下破布钱囊,铜钱不多了,再心有戚戚瞥了眼一路陪伴的爱马,黄马绰号小黄,跟老头儿亲生儿子一般,从不骑乘,若是只有芦苇只可做一张床垫,肯定是先给小黄睡了去。
唉,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其实原本随身携带的银两足以丰衣足食由北边到这东边,几千里路,老头儿风餐露宿,没啥开销,无非是肚子酒虫子闹腾厉害了,才去城中闹市或者路边酒摊子买壶酒解解馋。可一路行来,撞上几拨可怜人,这银子也就跟泼水一般花了出去,以前公子说那啥乱世人不如太平狗,但如今这说是海晏清平的盛世,却也不是谁都能有幸能做那养太平狗的太平人,拉屎都不解下身后长布条行囊的老头是西蜀人,这辈子也走了不少地方,自认不是那扶危救困的江湖豪客,委实是行走在外,比富裕阔绰有个度数,再富甲天下能比得过天子与自己公子?若说比较身世凄苦,就没底了,没有最苦只有更苦。
这趟出行,上次掏大笔银子是渡江,却不是支付那几十文钱的廉价船费,船上两船娘是对母女,艄公是一家之主,尖嘴猴腮,撑船才一会儿功夫就喊累,让媳妇接过手,自己蹲在船头玩骰子,赌瘾大得很,一看便是不会过日子的惫懒货。过江未及岸时,那男子眼尖,见老头儿露了钱囊里的黄白,就腆着脸问他想不想开个荤,起先他以为是船上可以做几尾江里打捞起来的鲤鱼,恰好酒壶里还有小半壶酒,便答应下来,等见到娘俩听到后开始面无表情地脱去缝缝补补的单薄衣衫,把这老头儿给吓得不轻,才知她们是做那船妓的营生,赶紧拦下了,靠岸后,除了碎钱,丢下占大头的银子,上了岸就撒开脚丫子跑路。别看老头儿以往与公子游历时,偶遇大胆村妇叹息袒胸露乳给小娃儿喂奶,他会看直了眼睛,脚下生根,得公子拉上一拉才肯走,真要做真刀真枪的正经事,老头儿还真做不出来,何况那娘俩才多大岁数,都能给他当女儿孙女了,尤其是女娃娃才十三四岁的真实年龄,加上家里穷吃不上东西的缘故,瞅着也就是富家女孩的十一二岁左右,做这事儿还不得遭天谴?
再退一万步说,宰相门房三品官,便是张首辅门房,也比不得俺老黄所在的北凉王府吧?虽说俺老黄也就是王府里头喂马的,可要按照这个说法,不说三品,七品该有吧,真想女人想疯了,会是难事儿?以俺老黄给公子编织过拿手草鞋十几双的交情,怎么的都不缺吧,游历时公子无意中提起这么一茬,说回了北凉,就给帮忙找个暖被的媳妇。老黄想到这里,憨憨一笑,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水灵的黄花大闺女当然不敢糟蹋,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啥的,也自认配不上,可当时俺老黄心底还是希望有个白嫩娘们滚被单的念想哇,也就是嘴上与公子你客套客套,公子咋就当真了。
老黄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自言自语说道,让你老黄装高人,当年不当铁匠该练剑,可不就是为了接近那些个女侠,咋练着练着就练傻了,把如此有志气的美好初衷给拉泡尿般就给拉没了?公子就是学问大啊,却不酸绉绉,说话尤其让人舒坦,每逢偷着了鸡鸭或者啃黄瓜烤地瓜,心情好时,言谈那叫一个锦绣,老黄清楚记得一个说法,约莫是说是世上有种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成天想着建功立业,可惜才力不逮,最他娘的可悲。老黄就觉得这话把天大的道理都说透了,连他这般大字不识的粗人都听明白了,嘿,可就是在夸他老黄有几斤气力就做几斤斤两的事情吗?
老黄想着想着就偷乐呵,一咧嘴,就给人发现老头儿缺了两门牙,十分漏风。老头儿与瘦马走得慢,但天底下的地方,只要走,再长的路程,总会有个尽头,这不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那座雄伟城池了?
武帝城,原本不叫武帝城,而是临观城,是春秋时东越一位皇族藩城,取自几千年前张圣人游历东海时诗篇中的一句:东临碣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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