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旧人旧景旧曾谙。
秋风起,秋叶落,人生聚复散,秋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景难为情。
报国寺艳丽牡丹接连凋零,到了清秋时节,倒还有一些百年老桂可赏,树龄念久,枝繁常绿,芳香扑鼻。湖亭郡卢氏最近风头盖过了其余三姓,好似一对女子身前那棵老桂,独茂群林。卢氏家主引咎辞去国子监右祭酒后,因祸得福,入主礼部,官居正二品,而逍遥散人棠溪剑仙卢白颉离开退步园后,去了京城,马上担任兵部侍郎一职,离阁臣只有一步之遥,兄弟二人遥相呼应,江南卢家一夜之间名动朝野,不得不重新审视打量这个北凉王的亲家。家族声势水涨船高,但那位声名狼藉的江南道最美艳寡妇,却彻底门庭冷落了,士子刘黎廷被人用马匹拖拽致死,湖亭郡还有谁敢与她接近?听闻那寡妇偶染风寒,原本并不孱弱的身子便消瘦了去,据说清减得厉害,江南道男人们心思复杂,女子们则同仇敌忾,许多吃过亏的都忙不迭去寺庙道观烧香,纷纷与菩萨们祈愿,恨不得这头狐狸精早点病死才好,平时关系熟络的贵族女子相聚,私下都要狠狠腹诽几句才舒心,如今卢家权势重心移去京城朝廷,尤其是棠溪剑仙入仕离开江南道后,湖亭郡卢家就难免在琐碎小事上占不到什么便宜,原先被压下的风言风语,愈演愈烈,对那败德寡妇的抨击谩骂死灰复燃,尘嚣四起。
桂子落了一地的老桂树前,丫鬟二乔愤懑道:“小姐,那些个泼妇怎的都不记打,又开始编排小姐的不是了!真想扇她们几个大嘴巴!”
相较以往的确是清瘦许多的女子,伸手点了点贴身体己婢女的鼻尖,妩媚笑道:“还说别人,你自己不也是个小泼妇。”
眉清目秀的小丫鬟嘻嘻笑道:“听世子说小姐以前最爱穿红裙红衣红裳了,为何二乔就从来没有见过呢?”
女子神情恍惚,柔声道:“你还小,说了也不懂。”
二乔嘀咕道:“不小啦。”
女子弯腰捡起一把金黄色桂子,满手的桂花香,抬头望着桂树枝叶,默不作声。
丫鬟关心道:“小姐,天冷了,要不咱们回去吧?”
脸色微白不再红润的女子摇头道:“再待会儿。”
小丫鬟怯生生说道:“小姐,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女子微笑道:“说来听听。”
丫鬟低头道:“世子殿下一次跟二乔闲谈,说武当山上有个胆小鬼,这些年还是偷偷喜欢着小姐。”
女子望着天空,松开五指,桂子颗颗掉落,叹气道:“那是我弟弟骗你的。”
二乔小心翼翼问道:“其实小姐心里也在等,对不对?”
女子转头弹了一下侍女的光滑额头,道:“你这不知羞的小女子。”
二乔涨红了小脸,鼓起腮帮生闷气。
“你就是徐脂虎?”
一道阴沉嗓音传入耳中。
二乔怒而抬头,循着声音抬头望去,看到一名年轻男子蹲在报国寺墙头上,背了一柄长刀。
徐脂虎伸手将不知世事险恶的丫鬟揽到身后,平静问道:“找我何事?”
刀客咧嘴狞笑道:“在下袁庭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与你那世子殿下的弟弟有些恩怨,再说了,拿人好处替人办事,若非如此,袁某也不至于跑到这江南道与你一个寡妇过意不去。”
徐脂虎沉下脸,并不慌张。
从徽山一路奔赴江南道的袁庭山哈哈笑道:“外头卢府侍卫都给我劈死,报国寺几个秃驴不识趣,也一并砍杀去西天见了佛祖,说实话,如今江南道上也就棠溪剑仙能与袁某一战,可惜去了京城,徐脂虎,别说你是在报国寺,就是在卢府,袁某也能从大门口一路杀到你跟前!”
徐脂虎冷笑道:“要杀便杀,跟个娘们似的唠叨什么?”
袁庭山丝毫不怒,很好奇盯着这位尤物寡妇,啧啧道:“以往袁某杀人,的确不与那些将死之人废话半句,只是你不同,来头有趣,随便给一刀香消玉殒了去,着实有些可惜。”
徐脂虎问道:“此话怎讲?”
袁庭山歪了歪脑袋,伸出一只滴血的手臂,笑道:“你不怕死?你若是依仗着北凉娘家那名来暗中保护你的死士,那袁某不妨告诉你,那位兄弟也死了,约莫是有些年数没干大买卖,有些生疏,否则袁某恐怕得迟些才能入报国寺。徐脂虎,现在你怕死了吗?”
徐脂虎惨然一笑,问道:“身后这小女孩,你如何处置?”
袁庭山直截了当道:“自然是一刀的事情,袁某没那怜香惜玉的癖好。”
徐脂虎转头看去,丫鬟二乔天真笑道:“小姐,二乔怕疼,但不怕死。”
徐脂虎闭眼道:“你动手吧。”
袁庭山站起身,立于墙头,脸色狰狞,缓慢拔刀。
“你敢?!”
有言语伴随古剑清鸣声呼啸而至。
有一剑,由千里外武当山而来。
落于徐脂虎身前。
黄鹤驾临江南湖亭郡,一名年轻道士如流星坠落,瞬间来到报国寺院中。
饶是心智坚韧不拔如袁庭山,才跃下城墙,也顿时目瞪口呆,一柄飞剑诡异悬在空中,再有一个岁数不大的道士出现眼前,这道人却是行事更加匪夷所思,遥望东南,怒道:“赵黄巢,信不信洪洗象一剑斩断你赵氏气运!”
古剑瞬间消失不见。
龙虎山山门前,先有一剑鞘从九天云霄直坠大地。
再有古剑飞来,恰巧回归剑鞘。
古剑入鞘时,整座龙虎山轰然震动。
继而不见仙人踪影,却有仙人传声而来:“赵黄巢,信不信洪洗象一剑斩断你赵氏气运!”
龙池气运莲,刹那间枯萎九朵!
天师府祠堂,众多供奉百年千年的祖师爷牌位跌落于地。
龙虎山一名中年道人怒极,望向斩魔台:“洪洗象,不管你是吕洞玄投胎还是齐玄帧转世,如此逆天行径,就不怕天劫临头?!”
仙人再度言语如九霄天雷降落在斩魔台,遥遥传来:“修道七百年寒暑,区区天劫能奈我何?!”
报国寺中,那年轻道士尚未出手,袁庭山便已是七窍流血,咬牙以后背撞破墙壁,一退再退,肝胆欲裂。
安然无恙的小丫鬟二乔,扯了扯身前女子的袖子,茫然道:“小姐,是天上来的神仙吗?”
徐脂虎红着眼睛,别过头,不去看那位生平第一次动怒的年轻师叔祖,好似小女子赌气道:“什么神仙,武当山来的臭道士。”
骑鹤下江南的年轻道士口口声声连那天劫都不屑,只是这会儿竟然露出让丫鬟二乔疑惑的局促不安,一只大黄鹤停在院中,吹落桂子无数。
始终撇过头的徐脂虎沉声问道:“你来江南作甚?”
二乔只看到那道士红着脸,欲言又止。
她心想这位神仙道长是不是脸皮也太薄了?
徐脂虎缓缓转头,问道:“你到底是谁?”
一直被寄予厚望去肩扛天道的年轻道士羞赧嚅喏道:“洪洗象啊。”
徐脂虎重复问道:“你来做什么?”
年轻道士壮着胆子说道:“那年在莲花峰,你说你想骑鹤。”
她转过身,背对着这个胆小鬼。
这个放言要斩断赵氏王朝气运的道人,深呼吸一口,笑道:“徐脂虎,我喜欢你。”
“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经喜欢你七百年。”
“所以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喜欢你更久了。”
“下辈子,我还喜欢你。”
丫鬟二乔眨巴眨巴水灵眸子,小脑袋一团浆糊,只看到小姐捂着嘴哭哭笑笑的,就更不懂了,唉,看来小姐说自己年纪小不懂事是真的呀。
年轻道士伸出手,轻声道:“你想去哪里,我陪你。”
这一日,武当年轻掌教骑鹤至江南,与徐脂虎骑鹤远离江湖。
仙人骑鹤下江南,才入江湖,便出江湖。
第200章 登仙?
世子殿下一行人火速离开武帝城后,身份古怪的小虫子掐指一算,脸色惨白,冷不丁跳下马,在道路上打滚撒泼,眼泪鼻涕一大把,撕心裂肺的可怜模样,看着给人感觉就像马背上那采花贼老爹被正道人士宰了去,徐凤年已经从青衣嘴里得知有关城内邓太阿飞剑杀人的神通,以及桃花剑神与小虫子的交谈,依稀猜出这“孩子”的荒诞背景,小屁孩翻滚得满身尘土,最后叉腰站在道路中央,面对西南方向,抹去鼻涕泪花,破口大骂道:“他娘的赵黄巢这王八蛋做事不地道,你跟咱们龙虎山较劲做啥,不就当年天师府没让你喜欢的女子上山烧香吗,后辈打闹,你这修道几辈子的老家伙赌气什么?别他娘的以为你是吕老祖,贫道就不敢说话啊,当然,贫道是在与你讲道理,千万别找我打架!九朵气运莲花啊,九朵啊!贫道就那么点家底,都给你老人家折腾没了,贫道勤俭持家了一辈子,容易吗?容易吗?!”
说到最后,一口一个贫道的小孩就抽泣哽咽起来,小肩膀颤颤耸动,当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徐凤年一脸幸灾乐祸,遥遥看了眼人头攒动的东海,就当是苦中作乐了,策马来到龙宇轩身边,笑问道:“不安慰下你儿子?”
无地自容的龙宇轩手足无措,脸部抽搐,满头冷汗,还儿子什么啊,能被新剑神尊称老神仙的瓜娃子,让他认爷爷都占天大便宜了。
关键是那小孩要死不死这会儿转头朝龙宇轩喊了一声“爹”,龙宇轩泥菩萨也有火气,立马回了一句“老祖宗,别玩小的了,我喊你亲祖宗行不?”
小虫子白眼道:“喊你爹你就是爹了?那我去京城喊皇帝孙子,他就真是我孙子了?瞧你这点出息!”
龙宇轩差点一口血喷出来,若非顾忌他的隐蔽身份,就要下马去把这小王八蛋玩意吊起来打。徐凤年瞧了一眼这对欢喜冤家,视线最终定格在小虫子那张稚嫩的脸庞上,以往浏览道教典籍曾见到类似“年逾百岁而貌如婴儿”,以此描绘道门仙人的神异,三才相见结真婴,应了新剑神邓太阿所谓的返璞归真。察觉到世子殿下投来的晦暗眼神,小虫子拍拍屁股,摆出高人风范,习惯性去抚须,摸了两下,都摸空了,才想起破关而出的自己体态才是稚童,哪来的胡须可以装腔作势,讪讪一笑,也不矫情隐瞒,大摇大摆走到龙宇轩身边,爬回马背,与世子殿下齐头并进,说道:“贫道龙虎山赵宣义。”
徐凤年虽说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小色胚自报家门以后,还是心神一颤,当代道教祖庭四位天师,两位老天师赵希翼赵希抟是希字辈,不光是在天师府赵家谱牒中高高在上,在天下道统里的位置也是名列前茅,德高望重,希字以后是丹,故而赵丹霞赵丹坪兄弟是的丹字辈,接下来是静字辈。龙虎山除去赵希翼赵希抟,也还有一些闭关不出的希字辈老真人,只不过要么并非天师府嫡传,要么本事平平,远不如两位老天师出名,但比希字辈高了两个辈分的宣字辈,山外从未有人听说,古稀已是世间年迈岁数,徐凤年眼前这位,保守估计都活了两个古稀。世子殿下策马上了一处高坡,似乎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等候老剑神李淳罡,自称宣字辈龙虎真人的小孩子皱眉道:“不走了?离得如此近,就不怕李淳罡再度败给王仙芝,到时候你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邓太阿在武帝城中杀人且赠剑,分明就用了心思。”
徐凤年眺望海面,默不作声。那只藏有十二枚飞剑的黄梨剑盒被他搁置在马车上,对于拎桃花的邓太阿,徐凤年哪里敢掉以轻心,邓太阿以言行怪诞著称于世,真真假假,要是这家伙挖了个坑,徐凤年总不能缺心眼地二话不说跳下去,还给自己活埋了。当初靖安王赵衡送了一本王仙芝的刀谱,徐凤年同样没急着去练,还是需要等回到北凉给白狐儿脸鉴定以后,确认有利无害才下手,万一练着练着一开始日行千里,紧接着就筋脉爆裂,武功尽废,徐凤年找谁诉苦去?
东海海面一战,雷声大雨点更大,翻江倒海,剑幕漫漫。看得扎堆在海畔的武帝城众人瞠目结舌,不曾想世间武夫还能如此打斗,几十名想近观的江湖人士被与罡气与剑意搅烂得尸骨无存,武帝城城主王仙芝白须白发,一袭黑袍,身形高大魁梧,赤脚负手而立于怒涛之上,任由一千八百剑层层蜂拥激射,在三丈以外折断,坠入海中,八百飞剑以后,才堪堪推近至两丈距离,又六百剑,终于抵达王仙芝一丈距离,充沛剑气与刚猛罡气交锋,闪电交织,哧哧作响,刺人耳膜,再三百剑,刺在黑袍白发的王仙芝身躯上,寸寸碎裂,毫发无损,观战者本以为一千八百剑无功后,那羊皮裘老头儿就要黔驴技穷,不曾想老家伙缓缓吐露“剑成”二字,坠海断剑悉数浮出水面,汇聚熔炉成一柄举世无双的巨剑,横亘于两人中间。
剑成时,天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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