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见到其中一位,若是做不到,我就不在这花银子。相信瓶子巷四家,总有能让我心甘情愿掏钱的,不介意多走几步。”
这话让原先有些心生怠慢的收银少年立即敛起轻视,要知道一些冒充豪客的土鳖,看似穿着锦衣貂裘,有骄横扈从在旁拥簇,尚未进楼就大大咧咧说什么今晚见不着头牌姑娘就砸场,或者口口声声老子有的是钱,漂亮姑娘都包揽了,瓶子巷还真不忌惮这种货色,尤其是在嘉青湖独树一帜的广寒楼,真敢砸场,就棒打出去。少年小觑看轻身边佩刀公子哥不是没有缘由,李六所在客栈是什么规格,他一心知肚明,一般情况下带来的客人,都不算大富大贵,但既然能说出这番话,那就是门儿清的老练角色,只要是有些名声的青楼,那几位当红头牌大多被官家老爷或者膏粱子弟宠幸,要么有亏待不起的熟人需要接待,这与花魁们架子大小,摆谱多少,没有太大关系,万事总要讲一个先来后到,一个外人,一张生面孔就想要鱼翅燕窝全往自己碗里拨弄,当自己是八州持节令的儿子还是北莽十二位大将军的孙子啊?这就叫做不懂事,不讲究,一般而言,青楼都不喜欢这种没轻没重的客人,若是在整个北莽都知晓的风波楼,对于这种浑人,向来是二话不说直接赶人,人家风波楼根本不在乎少赚金银,不过广寒楼倒还没这份底气。
少年略作权衡考量,以不算太确定的语气娇柔说道:“与公子说实话吧,安阳小姐今晚兴许是抽不出空的,青奴姑娘与魏小姐也说不准,小的还得帮公子去问一问,才敢给准信儿。还望公子体谅,这三位都是咱们广寒楼顶出彩的姐姐,便是小的在这里打杂,也未必能每天与其中一位姐姐见上一面呢。”
徐凤年大抵知道有戏,笑着点头道:“广寒楼四颗夜明珠就能卖出一百三十四金,自然生意不差的,能见到任何一位小姐,就知足了。”
“还是公子明白事理。”
少年抿嘴微笑,有意无意朝佩刀公子黏糊过去,被轻轻躲开以后,有些遗憾,看来是位不知晓床帏情趣的公子哥,不过少年也不过于计较。至于为何雅士风度的佩刀公子要带一个小姑娘造访青楼,见多了无法想象的怪事,少年也懒得深思,青楼里头,龌龊多,笑话也多,例如一些公子少年不喜好漂亮女子,偏偏钟情那些上了年数身子发福的婆娘,或者一些瞧着骇人的彪形大汉,偏偏喜好被姑娘们抽皮鞭滴蜡烛,更有富贾捎上打扮成男儿的家中娇妻一起来嬉耍一龙双凤,光怪陆离,人生百态,他一个小小年纪就贩卖皮囊的少年怎能说得清楚想得明白,挣银子攒人脉都忙不过来,多想这些有的没的作甚。
徐凤年低头朝陶满武望去,小姑娘瞧着极有大将风度,不愧是陶潜稚的女儿,一脸风平浪静,只不过徐凤年知道她手心满是汗水,于是对少年说道:“从侧门入楼。”
少年知道有些人物逛荡青楼会矜持,本想解释广寒楼素雅幽静,便是正门走入,也见不到几张面孔,只不过见佩刀公子眼神坚定,也就不再在这种细枝末节上坚持。广寒除去高四层的主楼,还有两栋独院,都是楼内头牌花魁占据的两座小山头,徐凤年走上二楼,透窗望去,楼后一栋宅子院落灯火辉煌,诸多锦袍显贵与文巾雅士席地而坐,琴声袅袅,一名身子肥腴却有一张冰锥子脸的女子悠悠抚琴,穿小袖长裙,一身锦绣华美的泥金刺绣,身边最近坐着一位头束貂尾的粗莽武夫,盘膝而坐,脚蹬乌皮六合靴,显而易见的豪横相貌,穿着与离阳王朝士子名流相差无几的文人闭目赏曲,唯独那莽夫眼睛直勾勾望着弹琴花魁的白嫩胸脯,她每一次挑捻,带来一阵荡漾微颤,莽夫眼神便愈发炙热几分。
到了一间雅致茶室,少年学女子略低头而曲身,行礼告辞道:“小的这就去与嬷嬷通禀一声,公子稍后。”
等他离去,陶满武小心翼翼问道:“是姐姐吗?”
徐凤年笑着点了点头。
没多时少年带了一位风韵犹存的淡妆女人走入茶室,拎了一坛泥封黄酒,笑道:“韵子方才走得急,没有给公子倒茶,也是好心,想要让公子早些见着称心的姑娘,公子千万莫见怪,奴家唤作喜意,这就给公子带了一坛子咱们飞狐城的三调老黄酒,当做替韵子赔罪来了。韵子,给公子温起酒来。我这就去与魏小姐说上一声,如果得巧儿有闲暇,我再来请公子。”
少年才接过黄酒,门口传来急促脚步声,被喊作韵子的少年脸色慌张,自称喜意的女子要镇定许多,望向门口,一伙人气势汹汹赶到茶室,两名给青楼做打手的健壮教头,一名姿色要胜过韵子一筹的美少年,为首一名妇人踩着双旧西蜀宫中盛行的软底透空锦钩靴,长袖拖地,俊俏少年卑躬屈膝,提着裙角一路小跑而来,看气势与装束,女子喜意虽说在青楼有些地位,却远比不得眼前这名扑妆厚重的妇人,果不其然,练就火眼金睛的妇人只是斜瞥了一眼佩刀公子,就彻底没了顾忌,伸出一根食指朝喜意指指点点,冷笑道:“好你个喜意,懂不懂广寒楼规矩了,竟敢私揽客人,可曾与我这大嬷嬷打过招呼?安阳小姐院子没了席位,你就敢漏过青小姐的院子,直接送入魏清倌的绣球阁?喜意,谁给你的胆子?!”
喜意忧心忡忡,强自笑颜说道:“翠姐姐,妹妹只是见青姑娘那边拥挤,就不想叨扰翠姐姐了。”
妇人拖长尾调阴森森哦了一声,盯着喜意看了会儿,展颜笑道:“不打紧不打紧,我与喜意妹子都这么些年交情了,知道妹子做事素来可靠,定是这个该死的韵子自作主张,来人,拖出去打二十棍。按规矩来,别少了一棍,可也别多了一棍,打死了,广寒楼可就少了百来两银子了,这个罪过,我可吃不起。”
少年手一抖,掉落了一坛黄酒,就要砸在佩刀公子脚上。
徐凤年探臂托住,放在桌上,没有作声。
很明显,是有步步生莲美誉的广寒楼第二号红牌青奴姑娘,与新崛起的后起之秀魏姓清倌儿,两人起了间隙,双方背后与各自花魁荣辱与共的嬷嬷就勾心斗角起来,看情形,不知为何得了滚绣球美名的清倌儿十分失势,以至于青奴所在独院门庭若市,她的绣球阁却门可罗雀,约莫是少年韵子与清倌儿和嬷嬷喜意更亲近,就想着逮着个外地客人就死马当活马医,试着看能否解燃眉之急,不曾想怕什么来什么,给逮住了。
喜意顾不得身后动静,挤出笑脸说道:“翠姐姐别上火,今天这事真与韵子没关系,都是喜意被猪油蒙了心窍,擅自揽活,让翠姐姐抓了个现行,妹妹我认罚。”
姓翠的妇人摆明了打狗不看你这个主人,讥笑道:“喜意妹子,你啊,就是心善,可规矩便是规矩,何苦为了个不开窍的小贱物讨罚?姐姐也不忍心你这般作践自己呀。还看什么,将韵子拖出去打二十棍。”
提裙的少年笑眯眯重复道:“拖出去打二十棍。”
喜意转头求助地望向徐凤年,在广寒楼也算有些地位脸面的女子了,此时竟是孤苦伶仃,一幅凄楚神情。
韵子噗通一声跪下,轻呼道:“公子救我!”
徐凤年无动于衷。
喜意敛起五分真诚五分做戏的凄凉情绪,转头对颐指气使的倨傲妇人冷冷说道:“翠姐姐,这位公子是第一次来咱们广寒楼的贵客,你就如此不讲情面?不怕传出去别飞狐城看笑话?”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还是不死心想要拖我下水?
那妇人掩嘴娇笑,开心至极,见两名教头念着几分早年淡薄情分,没好意思越过喜意去拖拽那个口甜乖巧的韵子,她脸色阴沉下来。
斩草除根,这是官家与军爷们的说法,可她确实一清二楚,对付一些敌人,不往死里逼得走投无路,可真就要春风吹又生了,当年自己不就是岔了眼走错一步,输给这个喜意,差点就爬不起来了吗?如今风水轮流转,你喜意日子过得凄惨,想要借着姓魏的小骚货东山再起?没门!
妇人一把推开喜意,抓住韵子的头发就猛地一拉,不敢抗拒的少年扑倒在地,她便狠狠踩了一脚,淡淡笑意再起,仍是丝毫不显狰狞,颇有些大户人家大妇教训侧室奴婢的风韵。
喜意咬着嘴唇,一手捂着手臂。
天凉好个春,心凉似个秋。
妇人踩够了,斜眼望向佩刀公子,笑道:“这位客官,今日所见,可敢说出去?”
徐凤年哑然失笑。
陶满武对上韵子和喜意两人,虽说有些紧张,但还算镇定,见到这名妇人以后,就下意识躲在了徐凤年身后。
徐凤年掏出两百两银票,平静道:“我来广寒楼,是指名道姓要与魏姑娘混个熟脸,以后好常来光顾,其实还是存了私心要与喜意姐套个近乎,安阳青奴什么的,本公子不感兴趣,真说起来,还是喜意姐更有滋味一些。女子到了这个年龄,更会伺候人不是?至于你这位五十来岁的大娘,滚远些,回家抱孙子去,本公子晚饭吃得太饱,怕浪费粮食。”
喜意一脸愕然,随即红了眼睛。
这份面子,给得天大了。
比说千万句情话千百两银子都来得暖心。
第043章 如意
对好面子的人来说,打脸比打人更来得记仇,何时暴起行凶,还要看城府深浅与本事高低,在广寒楼只在几人之下的翠嬷嬷历经起伏,也算是有些故事阅历的成熟女子,只不过急着要让喜意脸面无光,出手就仓促了一些,如今被这位外地客官重重刻薄了几句,伸手抚平胸口,再仔细打量了几眼,就琢磨出一些先前因为马虎而错过的味道,青楼这地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除了批官袍的大爷依照品秩官爵,不好怠慢,一些不按常理出手的草莽龙蛇其实更加难缠,官官相护,一个照顾不周,还能请出靠山后台与弥补,后者就难说了,风波楼何等不可一世,七八年前惹恼了一尊凶神,结果四名花魁六名清伶一夜暴毙,这桩命案震动龙腰州,一直查不出个所以然,后来北莽武评出炉,才知道是十大魔头里排名第七的种凉所为,种凉本身就足够骇人,他叔叔种神通更是北莽十二位大将军之一,种家在南面朝官中更是名列前茅的豪族,风波楼的客人遍布王朝,仍是哑巴吃黄连,据说事后还双手奉上了几名妙龄佳丽送入种家,才算将恩怨一笔揭过,当然这类惨事,终究是罕见,不过翠嬷嬷怕有个万一,吃软怕硬,当下就想着息事宁人,只可惜她背对着两名楼中习武教头,他们一字不漏听了佩刀青年的言语,见脾气向来不好的崔姐沉默下来,就以为是陷入死局,相视一眼后,就要给这条过江龙一个下马威,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广寒楼后台够硬,少有出手机会,他们这帮每月拿好些银两的护院教头,只能够平时相互切磋,心里也难免不得劲,想着就要给自己也帮崔姐涨涨脸面,反正只要不是与喜意姐正面冲突,也就不算为难这位平日里对兄弟们挺照顾的喜意姐,这类照顾,虽说也不过是遇上时给个笑脸,或者停下脚步闲聊几句,对于他们而言,却是铁打的殊荣,与兄弟们喝酒时也能说道说道。至于翠姐,只会在用得着的时候,才会笑脸相向,事后倒也打赏些碎银酒钱,只不过两者孰轻孰重,兄弟们出来混口饭吃,能进入广寒楼都有些能耐,心里头都有杆秤,分得清轻重。
徐凤年伸出手掌,朝桌面上那坛子三调黄酒坛身顺势一抹,酒坛滑出桌面在空中划出一个赏心悦目的圆弧,恰好在两名教头身前绕过,回旋一圈,重新滑回桌面,与原先位置丝毫不差,这一记类似画地为牢的手法,将崔嬷嬷,喜意姐,韵子,还有他与陶满武都囊括入内,两名教头面面相觑,他们识货,看出酒坛经过他们身前时骤然加速,便是想要倾力出拳击碎都力所不逮,这可就不是谁都耍得出的雕虫小技了。
翠嬷嬷被好一顿搓捏,脸色如常,调笑几句就告退,喜意根本不敢借着东风痛打落水狗,可见如今她在广寒楼,的确岌岌可危。喜意是花魁出身,念恩,自认人老珠黄后便让出位置,留在广寒楼做了比老鸨要清贵一些的嬷嬷,负责调教楼中有潜质的少女,而翠姐则是丫鬟出身,一直不得宠,好不容易做成了红牌,却犯事被打回原形,前个十几二十年都憋着口怨气,好不容易攀爬到了首席嬷嬷的位置上,对于一帆风顺的喜意,当然视作眼中钉肉中刺,除之后快,尤其是魏姓清倌儿是喜意栽培起来的,翠姐如何能睡安稳。喜意搀扶起韵子,柔声道:“疼不疼?”
逃过一劫的韵子明知以后日子会难熬,不过当下还是喜庆多于忧心,笑道:“姨,无碍的。韵子这辈子就是吃骂吃打的命,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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