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苏酥也不理睬,偷偷拿了一柄雨伞小跑出院子,瞥见这娘们十有八九是真傻,一会儿功夫就被黄豆大雨给浇成了落汤麻雀,苏酥走出几步,重重叹气一声,走到她身边,没好气说道:“喏!拿着,我家穷,就一把雨伞,借你了,等雨停,你就放院门口,丑话说在前头,可别撑着撑着就把伞顺走了,我苏酥闭着眼睛都能在这座城里走上一圈,你别想溜!”
女子仰起头。
苏酥吓了一跳,是个瞎子,长相倒是马马虎虎,挺小家碧玉的,可天黑还下雨,这一抬头,眼眶比他家院子还空荡荡,真是把苏酥给结结实实惊骇到了。
不是女鬼吧?
苏酥拉开一段距离,壮起胆子伸出手,递过那把破败不堪其实也遮不住大雨多少的油纸伞。
女子柔柔站起身,微微侧身敛袖,好像是施了个万福,这才接过伞,嗓音空灵得更像女鬼了,“谢过公子。”
你娘的,大半夜的,老子也不好看你有没有影子啊。
苏酥胆战心惊,几乎是把伞丢掷过去,不停默念老子胸中有正气,百鬼不侵。
女子似乎听到言语,婉约一笑,柔声道:“苏公子多心了,我并非女鬼。”
苏酥愕然,更加惊恐,往后退去,颤声问道:“你咋知道我名字的,还说不是女鬼?!”
应该背负重物的女子想了想,说道:“方才公子自己说的。”
苏酥仔细思量,才记起的确是有过无心的自报名号,松了口气。被滂沱大雨砸在身上,苏酥估摸着这场架是打不成了,顺势就贴在墙根下跟她并肩站着,好奇问道:“我家是鸟不拉屎的地方,你来这儿做什么?”
年岁应该不大的女子轻声道:“等人。”
苏酥打破砂锅问到底,“等谁?”
女子十分用心地想了想,回答道:“来这里的人。”
苏酥一拍额头,这姑娘脑子不太好用,没来由想起白天在老柳树下见着的那个公子哥,都有些莫名其妙。
狂风骤雨啊,苏酥见她衣襟湿透,自然有些大丈夫的怜香惜玉,说道:“你要不去我家躲雨,在这里也不是个事,放心,我家没坏人,就我坏一些,不也把伞借你了,是吧?”
目盲女子固执地摇了摇头。
苏酥有些生气,“那你把伞还我!”
女子果真把伞往他那边倾斜。
苏酥恶狠狠道:“你再这样,我可就使坏了啊,孤男寡女的,我脱衣服了,真脱了啊,我先脱为敬,姑娘你看着办,随意。”
她面朝苏酥,歪了歪脑袋,依稀可见嘴角翘起。
苏酥无可奈何,伸手将油纸伞往她那边推了推,说道:“得,你厉害,你是女侠。”
一起站着淋雨,苏酥实在扛不住大雨稀里哗啦往身上冲刷,郑重其事道:“姑娘,你真不怕淋出病来?要是病倒在我家门口,可没钱帮你治病。”
她靠近苏酥,一起撑伞。
苏酥正想着是不是把她绑架到院子里去,猛然转头,看到巷口一个很陌生的修长身影,撑伞而来。
苏酥有些嫉妒,下意识呸了一声,腹诽了一句:真你娘的玉树临风!
第076章 巷中互杀
小巷暴雨,狭窄水槽来不及泻水,春雨如油的冷水浸过了脚面,让人难受。在苏酥眼中玉树临风的身影似乎在犹豫是否要踏入巷弄,他正纳闷,只听到一句苏公子对不住,然后就被一记手刀敲在脖子,当场晕厥了过去。目盲女琴师搀扶身体瘫软的苏酥,走向院门口,一名魁梧汉子静立门槛,接过了苏酥,年轻女子啪一声收起油纸伞,想要一并还给这名木讷汉子,不料院门哗啦一下紧闭,再明显不过的闭门羹。性情安宁的她也不恼,将这柄小伞竖在门口墙角,背后棉布行囊已然被雨水湿透,露出一架古琴的形状。
弯腰安静放伞时,她两指扣住绳结,轻轻一抹,摘掉布囊,湿润棉布顺势激起一阵雨水。
同时三朵水花在巷弄空中迸射荡开,如同莲花绽放,随即消弭在昏暗雨幕中。
只见黄桐峨眉桃花三柄飞剑被无形气机击中,在雨中翻了几个跟头,然后弹返回袖,隐入软甲剑囊。
第一次杀机重重的试探,就此告一段落。
同样是大雨瓢泼,院内院内的气氛仍是大不相同,搬完了几盆兰花的老夫子来到前屋,望着背回苏酥的铁匠,眼神凝重。老夫子一般不在铁匠铺子逗留,都是快步穿堂而过,今天却搬了张板凳坐在门口,铁匠也不说话,一脚将椅子踢到火炉前,将沉睡的苏酥放在椅上,这才来到门口蹲下,回望了一眼年轻人的背影,叹了口气。
苏酥自打懂事起老夫子就成了城北小有名气的教书先生,后来一次被打板子的孩子回家哭闹,当屠子剁肉娴熟的男人第二天抄着家伙就去私塾茅庐揍人,结果老夫子给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当时苏酥也在私塾里摇头晃脑念圣贤书,热血上头,就要去给老夫子帮架,帮倒忙而已,害得老夫子手臂上被划开一道大口子,屠子其实也没想到要授业刻板的老学究见血,一下子慌了神,就逃出茅庐,后来打铁的齐叔去了趟肉铺子,也没能要回场子脸面和医药赔偿,只听看热闹的街坊邻居说是屠子见着了铁匠,拿刀往砧板上一剁,齐叔就回了一句我是买肉来了,让苏酥听闻以后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少年时代,家里两条老光棍也成了刘疤子这帮泼皮攻讦苏酥的笑柄,打是肯定打不过,苏酥退而求其次,附近市井里每次有泼妇大娘掐架对骂,他都捧着碗在一旁蹲着看戏,学了许多辛辣脏话,这些年受益无穷,刘疤子就没有一次吵架落败不七窍生烟。可苏酥也知道,会吵架没什么用,就跟老夫子会讲大道理还是抵不过一个粗鄙屠子一样,所以他喜欢听那些大侠踏雪无痕手起刀落的传奇故事,也想着这辈子若是能跟这般了不得的江湖人物打交道一回,哪怕是被打上一顿,也值了。在他印象中,大侠嘛,都是不走寻常路数的,露面时不说抱刀捧剑站在城头最高处,就算出现在市井巷弄,也得最不济是站在屋顶或是土坯墙头才配得上高手二字,可惜这座城镇外头有军营驻扎,活了二十多年,连一个飞来飞去的大侠好汉也没能见着,前个几年好不容易听说紫貂台上有两批侠士比拼过招,大清晨就屁颠屁颠跑去欣赏高人风采,哪里料到一袋子瓜子都嗑完了,正午时分才露面,加一起二十多人,各持刀剑,挺像回事,结果带头两位站在紫貂台顶不动手只动嘴皮子,骂了个把时辰,竟然说下回再战,就各回各家了,害得苏酥回家以后躺在床上半天没回过神。那时候才起来的一点练武劲头就立马给一泡尿彻底浇灭了,原本以往每天都要跟同龄几位去干涸河岸站桩练拳,打那以后也就没人愿意提起。
遗憾的是,他似乎错过了一场距离极近的巅峰厮杀,更遗憾的是他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真相,一如他不知道老夫子和铁匠的咋舌身份。
前院种植有一丛芭蕉,高不过墙垛,病恹恹的,绝大多数芭蕉喜半荫温暖气候,院中这一丛黄姬芭蕉耐寒,是少数能够在北莽这边生长的蕉类,不过院落水土不好,长势稀疏,还是归功于这些年年轻人没了摘芭蕉叶玩耍的陋习,才有这般光景。
风声雨声,雨打芭蕉声,很是乏味。
魁梧铁匠闷声闷气道:“知道我们在这儿落脚的,也就只有北凉毒士李义山。门外两人,院门口的背琴女子,小巷劲头的佩刀男子,都不简单,若只有一个,我还能挡下。”
凄风苦雨拂面吹须,老夫子恍若未觉,轻声道:“当初奔逃到可以遥望南海观音庵的山崖,是李义山亲自带兵驱赶,也是他私放了我们三人。只说西蜀国祚还没到断绝的时机,我赵定秀这些年想来想去,要说李义山是想要帮我朝复国,是如何也不相信的,不过不管这位春秋中以绝户计著称于世的谋士打了什么算盘,既然破天荒没有绝了西蜀皇室的户,那么我这老头儿就算给北凉做牛做马,也没二话,只不过若是要太子以身涉险,做些类似拿性命去换取赵家天子视线的勾当,我肯定不会答应。”
铁匠闷不吭声,读书人的想法,他一向想不清楚,也懒得去想。在这里定居二十多年,每当苏酥沉睡,出身西蜀铸剑世家的他就开始打铁铸剑,一柄剑,铸造了二十多年。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老夫子说这柄剑就叫春秋好了。
老夫子沉声问道:“何时出炉?”
铁匠瓮声瓮气道:“随时都可以。”
老夫子点了点头,问道:“背琴的女子多半是魔头薛宋官了,好像新出了个杀手榜,她跟一个杀死王明寅的小姑娘并列榜眼。不过琴者在于禁邪正心,摄魂魄格鬼神,被她用来杀人,落了下乘误入歧途啊。”
姓齐的铁匠扯了扯嘴角,没有出声。
老夫子自嘲笑道:“知道你想说什么,类似盛世收藏乱世金银这种浅显道理,我也懂,兵荒马乱易出传世琵琶曲,却出不了上好的琴谱,只不过还有些书生意气罢了,眼里揉不进沙子。我家世代制琴,国手辈出,八宝漆灰的独门技艺,恐怕到了我手上就要断了。”
铁匠叹了口气,瞥了一眼老夫子,记得似乎眼前这位赵学士有一个琴坛上下百年无敌手的说法,还是黄龙士那只老乌龟亲口说的。只不过如今,谁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墙外巷中。
目盲琴师盘膝而坐,焦尾古琴横膝而放,左手悬空,右手一根手指在琴弦上一摘。
铿锵声瞬间盖过了风雨声。
撑伞站在拐角的青年刀客终于一脚踏入小巷,开始狂奔。
灰蒙蒙天地被这一摘切割成两截,一道隐隐约约的银线将雨幕切豆腐般切过,拦腰而来,徐凤年脚尖一点,身形跳过银线。水帘断后复合,巷弄两壁则没这般幸运,撕裂出一条细不可见的沟痕。
两人相距百步变八十步。
长了一张清秀娃娃圆脸的女琴师沉浸其中,无视前冲而来的撑伞男子,依然是右手,却是双指按弦,一记打圆。
雨夜造访小巷的徐凤年眼睛眯起,手掌下滑,托住伞柄,双指轻拧,伞面朴素的油纸小伞在小巷中旋转飘摇。
嗤啦一声,油纸伞被气机拧绳如实质锋刃的两条银线滑切而过,刹那间辨别出轨迹的徐凤年往右手踏出,脚尖点在墙壁上,身体在空中倾斜,恰巧躲过杀机。
七十步。
女子做个相对繁琐的叠涓手势。
小巷内的黄豆雨点瞬间尽碎,两边墙壁上炸出无数细微坑洼。那柄尚未落地的油纸伞几乎碾为齑粉。
徐凤年脚步不停,一挥袖口,以峡谷面对野牛群奔袭而悟得的断江应对,既然可断大江,自然断得雨幕琴声。
两股磅礴如龙蛇游水的浩大气机轰砰然撞击在一起,徐凤年趁势钻过巷弄中激起的碎裂雨墙,拉近到六十步。
目盲琴师纤细右手一滚一撮。
一根尤为粗壮的银线在身前滚动翻涌,在小巷弄里肆意游曳滑行,如同出江的蛟龙,扑向不愿停下脚步的徐凤年。另一根规模稍小的银线小蛇从身后划弧掠空,在她左手墙壁上裂出一条居中厚两边浅的缝隙,率先激射向弓腰奔行的刀客。在鞘春雷离手,与这根银蛇纠缠在一起,绽放出一串火花,徐凤年然后五指成钩,右手握住那一尾如蟒蛟凶悍游来的银光,骤然发力,一捏而断,水花在胸口溅射开来,真是好一幅花团锦簇的景象。
徐凤年身形所至,大雨随之倾泻向目盲女琴师。
只差五十步。
春雷被徐凤年一弹指,直刺高空,划开天穹雨幕,坠向女子头颅。
一柄金缕出袖。
今夜在此守株待兔的女子脸色如常,悬空左手终于落下,滑音吟猱,一反先前轻柔平和,因按弦势大力沉,故而激荡惊雷。
春雷鞘和飞剑金缕都被斩断气机牵引,虽然被徐凤年再生一气,强硬收回,同时也失了先机,终于不得不止步站定,双袖一卷推出,硬抗琴师左手两手造就的弦丝杀机。
针刺镜。
镜面结实,可抵不过针有千百枚。
眨眼过后,琴声停歇,徐凤年低头看了眼左肩,血丝渗出,越来越浓,即使是初入大金刚,也止不住伤势。
他有些明白为何叫做擅长指玄杀金刚了。
第077章 女国手曲指斩长生
琴弦颤动生游气,丝丝杀人。
在杀手榜上和呵呵姑娘并列第二的目盲女琴师,并没有给徐凤年任何疗伤机会,右手大擘复细挑,徐凤年以插入小巷青石板上的春雷斩去一缕,抬头望去,两条银线割破无数滴雨水,掠至眼前,这与当初李淳罡在泥泞官道上屈指弹水珠,串连成一线剑,有异曲同工之妙,徐凤年不敢掉以轻心,伸臂双扣指,连敲数十下,身形飘然后撤,似乎想要考量这琴师的指玄银线到底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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