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而武当?
貌似百年来就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人和事。
何来的堂皇气象?
若非王重楼修成了大黄庭,恐怕这座山除了虔诚的北凉香客,都要已经被世人遗忘天下还有大小莲花峰,还有玉柱,还有那玄武当兴。
洪洗象今日跟着山上最长寿的师兄宋知命一起炼丹,却不是那丹炉规模甲天下的青云峰,而是就在小莲花峰上,只有个半人高的青铜炉,耗费木炭硫磺丹石都不多,没有挑良辰吉日,没有筑坛画箓,更没有摆设那些镇邪驱魔的宝剑古镜,外人看来怎么都不像是炼制上好丹药的架势,可宋知命却是紧张万分,比在青云峰上更重视百倍,蹲在地上亲自掌控火候,两缕白眉下垂及地都没有注意。
宋知命这般年岁,炼丹无数,许多都通过各种途径渠道送去了达官显贵手中,甚至是京城那边的皇亲国戚,“知命丹”在王朝上下颇有声誉,可老人却知道自己炼丹如同修道,悟性有限,只是穷极人力物力,少了阴阳圆融,所以当初《太极金丹》面世,宋知命也只是苦笑,想要辩驳却是无可奈何。但小师弟上山后,遍览典籍,愣是被他走出了一条新路,不拘泥于内丹外丹,内外兼修,因此这些年炼丹,不是宋知命教洪洗象如何去降龙伏虎调理五行,反而是老师兄心甘情愿给小师弟做起了烧火道童。
在世子殿下眼中这个骑牛的最是游手好闲,可在所有师兄眼中,洪洗象却是真正切切有望力挽狂澜的真武大帝转世,四千字《参同契》炼丹法,在掌教王重楼看来完全就是道门五百年来最妙不可言的密典,它哪里是在教人炼丹,根本就是在教人如何得无上大道!王重楼从不会讳言正是四千字让他生出了修习大黄庭关的信心。还有像那徐凤年学到手的拳法,分明糅合玉柱心法和武当剑术的最高境界,也不是如洪洗象所说从经书阁楼中找到,而是由这位年轻师叔祖在日复一日枯燥占卜有所感悟,最是契合天道。
骑牛的年轻道士哪里知道自己这些作为是何等惊世骇俗,恐怕知道了,以他被世子殿下天天骂做缩头乌龟的胆小性子,也只是唠叨一句山下太吓人,小道我不成为天下第一前打死都不下山。
洪洗象皱紧眉头盯着丹炉,突然扯起宋师兄,嚷道:“撤!”
宋知命心知不妥,一炉耗费金银无数的丹药再珍贵,比得上小师弟?立即双袖一卷,就带着洪洗象往后疾速飘去。
一声轰鸣,丹炉炸裂。
整个武当都听到这声刺破耳膜的巨响,各个山峰道观宫殿都能瞧见一股浓烈青烟袅袅升起,并没大惊小怪,抬头看见这股烟后继续干活去。
哈,我们的师叔祖又调皮了。
小莲花峰上师兄弟两人十分狼狈,宋知命道袍袖口成了破布条,好歹是护住了罪魁祸首的小师弟。
洪洗象跑去心疼青铜丹炉,这炉子可是他一点一点亲手锻造而成,何况武当这些年香客数量江河日下,山上是出了名的手头拮据,若非宋师兄在青云峰没日没夜不错过任何一个好日子的开炉炼丹,早就穷得铃铛响了,两袖清风,就真的是只剩下两袖清风了。毕竟武当不是龙虎山啊。这边山上虽说自给自足不难,可要做再多事情就真要有心无力,洪洗象心思简单,可不意味着他就是个不谙世事的笨蛋,若把返璞归真当幼稚,那世上就真没聪明人了。掌教大师兄为何请世子殿下来武当,洪洗象自然一清二楚,但并没有如小王师兄一般恼火排斥。
洪洗象蹲着看到破炉中一滩泥的丹药,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一点,放到鼻尖嗅了嗅,愁眉苦脸道:“还离得远。三师兄,看来要借用你的炉子了,到时候可别骂我,小王师兄都不让去他竹林了,要是再去不得青云峰,唉。”
慈眉善目的宋知命看着一脸愁容苦兮的小师弟,哈哈笑道:“好说。”
洪洗象猛然望向天空,怔怔出神。
宋知命记起许多年前一件小事,打趣道:“小师弟,这一年时间你可没少跟世子殿下套近乎,怎么,舍不得那姓徐的红衣姑娘?如果没有记错,当年那女娃娃在大雪天裹了一身大红上山,你眼睛都看直了。”
洪洗象苦笑道:“三师兄,连你都来!现在就只剩下小王师兄没笑话我了。那时候我才十四岁,懂什么。”
宋知命笑问道:“你今年几岁?”
从不记这个的洪洗象很用心掐指算了算,“二十四?二十五?”
宋知命玩味笑道:“那你倒是记得清楚是十四岁见到那女孩?”
洪洗象不说话了,继续对着天空发呆。
那年北凉王府以大柱国徐骁为首,浩荡近百人登山,那时候大柱国刚刚踏平半座江湖,天下人都幸灾乐祸等着北凉铁骑连武当一起碾压过去,却没料到这趟上山,徐骁却不是要拆掉玄武当兴的牌坊,而只是烧香,从他带去武当的一小撮人便可得知,正值豆蔻初长成的大女儿徐脂虎,诗文才气开始名动天下的二女儿徐渭熊,一身莫名阴气的徐凤年,始终憨傻的徐龙象。上了山后,大柱国子女四个就胡乱游玩起来,其中就数徐渭熊最为跋扈傲气,在真武大帝雕像后面刻下了“发配三千里”的字样,歪歪扭扭,却已显腹中峥嵘,武当得知后哭笑不得,连半句重话说都不敢说。姐姐徐脂虎倒是没什么出格举动,瞎转悠,最后见到了一个骑牛的“小道童”。
见面第一句,她便问道:“喂,小道士,你多大?”
青牛背上的小道童红着脸想了半天,等到确定自己年龄岁数,那雪地里格外惹眼的红衣女孩却已经不耐烦地走远了。
只留下那时候便已经是武当最年轻师叔祖的洪洗象喃喃道:“十四啊。”
第二次见面,却是她马上要出嫁千里之外的江南。
仙鹤盘旋,人间仙境。
在小莲花峰龟驼碑附近,她见着了洪洗象,笑问道:“喂,小道士,这山上多无趣,要不你嫁给我?多有趣。”
他还是涨红了脸,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后来,便没有后来了,再没有见过面。
他只知道她叫徐脂虎,喜欢穿一身刺眼的红衣,最后就只是那一日听她自言自语说过一句“好想骑上黄鹤”。
洪洗象再次掐指,破例一天两算。
在算这辈子能否下山。
在算能否骑鹤下江南。
他不知,如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下山,那一定是会被当作仙人的。
武当山巅,乌云笼罩,隐约可听雷鸣。
洪洗象猛然抬头起身,望去悬仙峰方向。
第033章 山不在高
武当八十一峰朝大顶,山势灵秀至极,可那琉璃大顶却生出了异象,小莲花峰上,宋知命发现执掌道德清规的二师兄陈繇,四师弟俞兴瑞,五师弟王小屏都聚集到了身后,陪着小师弟洪洗象一起望向那悬仙棺方位,只见骑牛的狂奔到龟驼碑,一跃而上,站在碑顶,十指掐动,眼花缭乱,别看小师弟总记不住自己岁数,数术上却是造诣精深,易经四典皆滚瓜烂熟,融会贯通,在卜筮上一骑绝尘,超出同辈师兄一大截,连当年算出了玄武当兴五百年的上辈掌教都自叹不如,曾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太多。
洪洗象额头渗出汗水,跌坐在碑上。
一群师兄跟着紧张起来,俞兴瑞站在龟驼碑下,小心问道:“有变故?”
洪洗象抹了把汗,坏坏笑道:“天演无误。只是这场雷雨比我预算的声势要小,不够让龙虎山那几个鬼祟人物吓破胆子。”
俞兴瑞几人如释重负,相视一笑,掌教师兄修成了大黄庭,已经放话出去,死对头龙虎山自然要让人来一探究竟,指望武当是狗急跳墙的虚张声势,大师兄悄悄出关,早早隐匿在黄庭峰上的龙虎山数人估计就不以为然了,将武当视作打肿脸充胖子,于是江湖上有传言王重楼所谓修行大黄庭只是个沽名噱头,小师弟气不过,就专门挑了今天这个日子,是武当几十年一遇的真武伏魔日,每次都会惊雷炸起大雨倾泻。
大黄庭关,简言之便是结大丹于庐间,象龟引气至灵根,气机与天地共鸣,道士唤作真人,取自《大黄庭经》中古语“仙人道士非有神,积精累气以为真”,修成了大黄庭,才算真人,如时下世人喜好见着任何一位道士便泛滥喊作真人,不可同日而语。佛道相争已数百年,可有一点却极为通气,那便是佛道乃出世人,修出世法,不推崇武力高低,故而龙虎山当年出了一个公认神通无边的齐玄帧,声誉如日中天,却也只是降妖除魔,也并不曾与王仙芝争夺名声,前些年王重楼一指断沧澜,被好事之徒放入十大高手之列,龙虎山便极为鄙夷唾弃,公开半公开地说了许多难听话,连龙虎山那些个稚嫩黄口的小道童都在传诵一首编排武当掌教的歌谣。
对此王重楼倒是不争不辨不言不语,断江救了落水百姓后,便上山闭关修黄庭。
俞兴瑞笑问道:“小师弟,这世子殿下能得大黄庭几许?”
洪洗象叹气道:“约莫十之五六该有的。”
俞兴瑞震惊道:“那此子内力岂不是冠绝武当?”
洪洗象摇头道:“那还需要相当长时间去消化。”
陈繇无奈道:“这些日子武当耗费心机去给徐凤年拓展经脉窍穴,废去丹药无数,就如同在他体内挖出一个深潭,而掌教师兄的内力便是那条悬仙峰瀑布,冲击而下,盈满便要溢出,吸纳半数已是天大福运。如此也好,大师兄还能留下一半大黄庭。”
洪洗象还是摇头:“未必。”
陈繇疑惑道:“此话怎讲?”
洪洗象泄漏了一个掌教王重楼闭关前便告知自己的机密,“当初掌教师兄是按照世子殿下体内气穴去修的,所以不管世子殿下能最终接纳多少,大师兄一身大黄庭只会尽数散去,滴点不剩。”
俞兴瑞脸色苍白,喃喃道:“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陈繇苦笑道:“掌教师兄何苦来哉,我们武当再式微不济,也不需如此畏惧那大柱国。”
王小屏看了眼天空,转身离开。
洪洗象头也不转,只是轻声道:“小王师兄,别去黄庭峰找龙虎山道士的麻烦,会误了你的精纯剑心。不杀不当杀之人,一旦破例,神荼剑上心魔缠绕,盖过了仙机剑意,这辈子小王师兄就与剑道渐行渐远,越是努力十分,便越是远离十分。”
王小屏停了停身形,只是略作停顿,便心无挂碍,依然背负神荼潇洒远去。
洗象池中,刺入深潭拣选鹅卵石做棋子的世子殿下在潭底缓慢弯腰摸索,只是速度比陆地行走稍慢,其余并无异样,潭水深千尺,比王府湖底更加冰冷,只不过跟白发老魁练刀时,不知不觉学会了他的闭息术,徐凤年以为只是练出了水性,不知这种古怪闭息与道门返璞胎息是殊途同归,且不说徐凤年内力仍是稀薄,终究是找到了一条正路,差别巨大,远处看山人肯定比不上登山人,登了山却找不到路则比不上找到道路的人,至于上山道路千百,走哪一条,走到哪一步,得看天命机遇和个人苦修。
徐凤年捡了十几颗光滑石子,不急于浮去水面,在潭底观景也很有意思,否则世子殿下以前也不会经常去湖底探望白发老魁,只不过这潭水深厚幽碧,抬头低头能看到的景象都模糊不清。
徐凤年不知晓武当山巅的电闪雷鸣,只感觉到瀑布水势壮大了几分,潭底愈发寒冷难耐。
走到那块根植于潭底的巨石边缘,双脚一点,徐凤年捧着战利品向湖面冲刺而上。
洗象池上方,一匹白练瀑布如观音提瓶倒泻而下。
武当掌教王重楼掠到巨石上,屈膝坐下,望向潭底,微微一笑。
闭上眼睛。
轻轻一呼,轻轻一吸。
水面雾气腾空弥漫开来。
这位身为天下三大道门之一掌教的老道士,一生并无太大跌宕可言,出身孤苦贫寒,十二岁为了不饿死,便被父母送上了山,除了早晚两课,便是在太虚宫值守,每日扫地上香敲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时候师父陈英凝还未成为武当掌教,却也有徒弟二十几个,其中王重楼资质中下,只是肯埋首诵读经书,扫地时都会捧上一本入门典籍,晚上睡不着,便借着月光看书,边读边看,成了师兄弟眼中的书呆子。二十四岁才有资格给香客摇签算卦。四十岁才勉强算是道法小成,因此等到上辈掌教陈英凝仙逝,交由王重楼接手武当,天下哗然,那时候连龙虎山都没有怎么听说这个中年道士,不料武当这一辈真人年轻时大多道行惊人,年老却止步,唯独不显眼的王重楼渐得大道,扶摇直上,一指截江只是王重楼老而弥坚的一个小例子。
王重楼双袖一挥。
道袍激荡鼓飘。
竟将那条落势万钧的瀑布给牵扯了过来。
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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