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的府邸以官职爵位高低渐次铺散,其中也有几栋不低的酒楼客栈,登楼以后好作瞭望,不过这些便于观察王府地形的珍贵制高点,无一不例外被府上密探牢牢掌控,外地新鲜面孔初入城中,首选这几处,登楼故作观景眺望,十个里有九个会被秘密格杀,剩下一个之所以活得略微长久,那也是北凉王府想要放长线钓大鱼,一头扎入这些个雷池,自以为聪明,其实根本与自杀无异。徐凤年事后得知,他及冠之前那一小段时日,府上婢女仆役每次出行,都有死士盯梢,褚禄山亲自负责每一个细节,揪出来的杀手刺客不下六十人,尽数绞杀,拔出萝卜带出泥,几位品秩不算低的北凉官员住所都在一夜之间变成鸡犬不留的无人之府。
故而徐凤年只是拣选了一座离欢喜泉较远的低矮客栈入住,跟伙计看似随口问过了武侯城内几个游览景点,从伙计口中得知两天以后是十五,雷鸣寺香火鼎盛,外乡士族旅人和手头宽裕的富贾,都喜欢在初一和十五这两日去雷鸣寺供养一尊菩萨,或点燃或添油一盏长命青莲灯,不过小小一盏灯的贡钱,最低也要百两银子,虔诚信佛的,出手动辄黄金几十两,是个无底洞,武侯城内就有豪横高门为整族点灯三百盏,那才叫一掷千金。
大概是心底瞧不起装束平平的徐凤年,伙计说起这些,也是豪气横生,总说没有几百两银子就莫要去雷鸣寺打肿脸充胖子,徐凤年一笑置之,也说是会掂量着烧香,顺嘴夸了一番武侯城的富裕,说他这个外地人长了见识。这才让伙计脸色好转,当下言语腔调也热络几分,徐凤年领了铜钥匙,不忘递给他几粒碎银,请他把西瓜吊在竹篮放入后院一眼井水中,伙计道了一声好咧,提着两只瓜开怀离去,对这名书生愈发顺眼。徐凤年放下了书箱,摘下春秋剑,都放在桌上,出门前在窗户和房门缝隙都黏有两根丝线,不易察觉,推开即断,再将剑胎圆满的飞剑朝露钉入屋梁之上,进城后徐凤年敛去一身十之八九的气机,不过百步以内,仍可与朝露有所牵挂,放心下楼去吃午饭,客栈生意惨淡,也没有几桌食客,冷冷清清,徐凤年要了一壶烧酒,独饮独酌,意态闲适,颇有几分士子的风发意气。
武侯城是北莽内腹,不过有容乃大,风俗开明,对待中原遗民还算厚道,比较等级严苛的橘子州,要宽松许多,商人趋利,橘子州不留爷,爷就来西河州,因此有许多生意往来,不仅茶叶瓷器,包括古玩经书在内大量流落民间的春秋遗物,也都输往武侯城这几座大城,徐凤年赴北之前,对八大持节令和十二位大将军都有了解,西河州的赫连武威,声名相对不显,只知是北莽勋贵出身,年少风流多情,不过家世颓败后,竟然不是破罐子破摔,反而浪子回头,戎马二十年,战功卓著,得以光耀门庭,妻子早早病逝,也未再娶,导致膝下无子,跟武力和暴戾并称于世的慕容宝鼎截然不同,除了带兵不俗以外,庙堂经纬,赫连武威只能算是个捣糨糊的角色,女帝历年的春蒐冬狩,也罕见他的身影,因此八位持节令中使得这位封疆大吏最为与世不争。
徐凤年返回房间,丝线未断。除了进食饮水,就只是独处,翻阅秘笈刀谱,也许绝大多数人获得这部王仙芝武学心得,都会欣喜若狂,快速浏览,恨不得一夜之间跻身一品境,亏得徐凤年熬得住,当下一招不得精髓,不翻下一页,此时仍是停顿在结青丝这个瓶颈上,也没有耍什么绕道而行的小聪明,敦煌城门一战,即将出海访仙山的邓太阿和天赋甲江湖的洛阳,可谓棋逢对手,打得天翻地覆,徐凤年闭眼感触,事后抚摸剑痕千百道,只觉得一股神意盈满心胸,却摸不着头脑,徐凤年也不急躁,仍是告诫自己循序渐进。
第二天负笈背剑游行武侯城,边吃边走,城内军容肃整,可见端倪。李义山总说治军功底在毫厘微末之事,在听潮阁悬挂的北莽军镇布置图上,徐凤年明显发现一点,凉莽接壤的西线,北莽精锐悉数赶赴南部边境,摆出要和北凉铁骑死磕到底的架势。两朝东线,双方兵力甲士还要胜出一筹,只不过是往北推移,军力渐壮愈盛,北莽东线边境上东锦橘子二州,显然不如有控碧军打底子的西河州,徐凤年对于这种孰优孰劣不好断言的布置,也不清楚是刻意人为布局,还是只与几位持节令心性和能力有关的无心之举。
正月十五,徐凤年并未追随大流,在清晨拂晓时前去雷鸣寺,而是在正午时分,日头炽烈时离开客栈,不背春秋不负箱,雷鸣寺坐落于欢喜泉南北交汇处,依山而建,主体是一栋九层重檐楼阁,楼内有比敦煌佛窟还要巨大的一尊大佛,属于典型的西域硬山一面坡式,香客稀疏,敛起气机的徐凤年一身汗水,缓缓入寺,寺内古树参天,绿荫深重,顿觉清凉,烧香三炷,跨过主楼门槛,九层楼阁,总计开窗八十一扇,却不曾打开一扇,俱是紧闭。只不过底下四楼,点燃数千盏青灯,灯火辉煌,如佛光普照,因此楼内不会给人丝毫阴沉印象,徐凤年仰头望去,是弥勒坐佛像,眯眼低眉而视世人,大佛之大,位居天下第三,据说当初仅是金粉便用去数百斤。建于八百年前,正值佛教第三场浩劫,大佛面相慈悲,轮廓柔和,一手放于膝上,一手作平托状结印,翘食指,此手印不见于任何佛教典籍,历代为僧侣疑惑,争执不休,后世各朝,不曾对佛像本身做修改,只是重新赋彩添金,女帝登基以后,就对坐佛袈裟赋以浓郁彩绘。
徐凤年入寺前便得知欲燃长命灯,要向雷鸣寺点灯僧人告之名讳祖籍等,只得遗憾作罢,楼内空旷无人,偶有一阵清风入楼,四楼数千盏青莲长命灯由低到高,依次微微浮摇,景象不似人间,仿佛置身极乐净土。
香客不得登楼看佛,寺内僧侣也要在四楼止步,雷鸣寺建寺八百年,得道高僧大多停留在第六第七层,唯有帝王可登至八楼,号称九五至尊的帝王尚且如此,寓意在大佛面前自降一级阶梯,自然至今无人可上九楼,连那有志一统天下的北莽女帝也不例外。
徐凤年拜过大佛,正要转身离楼,去附近一栋藏经楼观景,一瞬心有灵犀,抬头望去。
看见了一颗脑袋探出大佛手掌心,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眼神冷清。
徐凤年这一刻只觉得荒谬不堪,古怪心绪说不清道不明。
这娘们,真是胆大包天了。
白衣洛阳。
坐在佛掌之上,弯腰伸出头颅,在和徐凤年对视。
徐凤年心想要是黄宝妆那个温婉女子,肯定不敢如此大逆不道。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魔佛一线吗?”
想起武侯城外云层下坠天地一线的壮阔景致,恍惚间有一丝明悟,却溜之而去,没有抓住。
不知为何出现在雷鸣寺的洛阳没有离开佛手,徐凤年也不好上去,两人只得对视。
接下来徐凤年差点憋闷得吐血,白衣洛阳似乎恼火徐凤年的胆小如鼠,身形飘落时,气机汹涌如江河东流入海,数千盏长命灯刹那熄灭。
徐凤年头大如斗,心中腹诽:“造孽啊!”
第110章 问答
不知为何楼中无人看守大佛青莲灯,徐凤年也顾不得这些,在楼梯口一尊小龛前找到几个火褶子,点燃以后,人如一尾游鱼,沿着走廊倒退飘滑一周,身形所至,一盏盏长命灯接连点亮,底楼再次白亮如昼,徐凤年急匆匆登楼,燃起第二个火褶子,退行只为疾行不熄火花,有意无意,徐凤年心神清澈如莲池,一圈下来,再登三楼四楼。魔头洛阳身为罪魁祸首,毫无愧疚心思,始终冷眼旁观,她不再是那词牌名为山渐青的黄宝妆后,不遮掩赤紫双眸,邪意流溢。徐凤年点燃三千八十九盏长命灯,驻足抬头凝望坐佛,人视万物如蝼蚁,佛视众生平等,烧香拜佛祈愿,临时抱佛脚,真能愿有所得?菩萨们会不会不厌其烦?
徐凤年收回神思,自嘲一笑,正要下楼,接下来一幕让他措手不及,白衣女魔头在楼下佛脚前,一握拳头,接近四千盏长命灯的灯火被气机牵扯,瞬间离开青色灯座,飞掠向坐佛,离石佛身躯几尺以外悬停,佛身本就涂抹金粉,灯火照映之下,熠熠生辉,如大佛真身临世,好一个佛光普照!
洛阳屈指一弹,四千余灯火冲向九层楼顶,在佛头附近炸开,流星万点。徐凤年心中气恼,也只得跃过围栏凌空掠过,不断拂袖招摇,能取回几点火星是几点,大袖卷荡,一些火星被丢回青灯灯座,一盏盏长命灯复燃,不过终归力有不逮,才点亮青灯七八百,落地后,又去小龛前拿起火褶子,望向女魔头,后者转身负手,望向门外,徐凤年这才放心去点灯,青灯复燃如旧,徐凤年如释重负,缓缓下楼,站在洛阳身侧,她也不废话,开门见山说道:“种家擅长盗陵,春秋战乱时在南唐钱王墓得到一枚竹简,记载了一件几百年的机密,八百年前大秦那位千古一帝葬身在西河州境内,陆归精通堪舆地理,于是两家联手来开墓盗宝,我对秦帝遗物没有兴趣,只不过不喜种凉这个人,他要做什么,我就偏偏让他做不成。”
徐凤年皱眉道:“以你天下第四的大神通,直接杀了种凉不就成了?种凉再厉害,比得过邓太阿和洪敬岩?”
洛阳语调冰冷,“有这么简单?”
徐凤年无言以对,你这个天底下单枪匹马杀人最多的大魔头,当年辗转北莽八州,见人就杀,一鼓作气杀了几千人,杀到北莽帝城被拓跋菩萨阻拦,才算止步,都称得上尸山血海,怎么这会儿还客气自谦上了?不过徐凤年没把这份心思说出口,对上目盲琴师薛宋官就足够搏命,跟洛阳过不去,实在是十条命都不够她杀的。徐凤年也不敢把她当女人看待,以至于初见棋剑乐府山渐青,以他卓绝记忆力,清晰记住她的容颜身段,敦煌城再见她时,只觉得脸孔模糊起来,不简单是由于洛阳气势彪炳,使得雌雄莫辩,而是一种感觉不怎么好的水到渠成,刨根问底,可能就是徐凤年生平第一次如此忌惮一个女子。
洛阳平淡说道:“我在这里等了你两天。”
徐凤年一脸疑惑。洛阳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可知大秦皇帝的陵墓藏在何处?”
徐凤年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刻薄反讽,咧嘴道:“要是知道,我就早拿锄头去刨坟挖宝了。”
洛阳走向一栋悬匾“如来如去”的高耸藏经阁,徐凤年问道:“为何不见雷鸣寺僧侣?”
洛阳轻描淡写说道:“你进寺前,我躺在佛像手掌休息,嫌他们诵经木鱼功课呱噪,都打杀干净了。”
徐凤年出楼外收敛的气机倾泻而出,大黄庭的海市蜃楼气象巍峨,长衫袖口扶摇,只可惜应了那句俗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洛阳压制下,憋得徐凤年不仅收回气机,还有一口鲜血涌到喉咙。这时候,徐凤年看到大雄宝殿那边有僧人鱼贯而出,黄色袈裟的披挂方式与中原略有不同,神色安详,遥遥看到自己和洛阳,也仅是当做寻常富贵人家的香客,一些修为稍浅的和尚不过是多看了几眼白衣洛阳,并未上心。徐凤年这才知道女魔头开了个玩笑,拿他当猴子耍,哭笑不得,咽下那口鲜血,洛阳的言语雪上加霜,“你这种心智根骨,怎么进入的金刚境界?我看不过是靠着北凉世子的身世和因身份结下的机缘,小家子气,半点格局都无,白费了邓太阿的馈赠。”
徐凤年也不反驳,心中拿好男不跟女斗这种站不住脚的理由安慰自己,顺带腹诽几句。洛阳洞察人心,嗤笑道:“你肯定在拿李淳罡跟我作对比,以为我取笑你根骨不行,只是五十步笑百步。但事实上我不光在一品前三境,金刚指玄天象都比李淳罡更早踏足,哪怕陆地神仙境界,也一样不例外。”
徐凤年毫无诚意低声说道:“对对对,你武功盖世,明天就打得拓跋菩萨抱头鼠窜,后天就能让王仙芝打成缩头老王八,第三天就可以视天劫如无物,证道飞升跟玩儿似的。”
然后徐凤年就飞入藏经阁,是被洛阳打入,一掌拍在后心,海市蜃楼溃散七八分。一则徐凤年不敢躲,二来也想揣度洛阳的实力。苦头之大,只有坐在阁内石板地面上的徐凤年自己清楚,抹掉渗出嘴角的猩红鲜血,苦中作乐地养剑一柄。喜怒无常的洛阳进阁后,看也不看徐凤年一眼,径直登楼,名义上是藏经阁,实则是一座六层碑塔,木质阶梯旋转递升,洛阳来到顶楼,举目眺望欢喜泉,塔顶墙壁上篆刻有许多文人骚客的赏景诗文,因为后来者不讲规矩,刻字重重叠叠,面目全非,徐凤年百无聊赖四下浏览,也没瞧见几首神韵俱佳的诗词,都是无病呻吟之流,不过一些小曲残句还算趣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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