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胆丹心
只听允题一声冷笑道:“那曹寅固然老悖糊涂,但你做事更加荒唐,以致令我处处丢人,又复授人以柄,闻得四阿哥已令曹寅将你看管候命,为什么又潜行来京,难道你还怕在镇江闹得不够,又打算到京城之中,累我生气吗?”
李元豹叩头如捣蒜道:“卑职焉敢累王爷生气,就连在镇江铸成的大错,也是奉了曹大人之命。据曹大人说,那是出于程师爷的计算,王爷也曾依计指示,所以卑职才敢放手那样做,却不料那雍王爷却先了一着派出人去,倒反联络那些武当派的朱明遗孽,才致所谋未遂转闹出事来。那雍王爷却全着落在卑职身上,这已是不了之局。偏偏卑职师父,因为卑职夫妻均被那鱼翠娘打成重伤,从秦岭南下寻仇。卑职因为未能阻拦,深恐再行生事,这才禀明曹大人,沿途攒赶来京,用意原在设法劝阻她老人家别再生枝节。并将前后经过,禀明王爷,面请维持成全,还望王爷开恩明察才好。”
允题又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你打算劝阻那孟三婆婆不要再生枝节吗?可惜已经迟了咧,如今她已在中途一再下手劫夺贡品,虽未得手,但那四阿哥却已知情,说不定会奏明皇上,请旨严缉尔等归案法办,你又待如何咧?”
李元豹又连碰响头道:“这是卑职该死,竟未能在南边赶上,以致出事,还求王爷始终成全。”
允题仍旧沉着脸道:“那你一路赶来,难道就未遇上你那师父吗?”
李元豹伏在地上忙又叩头道:“卑职确实并未遇见她老人家,否则决无欺瞒王爷之理。”
说犹未完,允题倏然拍案大怒道:“你这奴才就看得本藩这点耳目全没有吗?分明你那孽师孟三婆婆人已到京,投向别处,却着你夫妇前来弄鬼,还敢这等说法,岂非欺我太甚?
既如此说,那就不能怪我咧。”
李元豹不由打了一个寒噤,便林琼仙跪在旁边也花容失色,那程子云坐在一边,却把左腿跷在右腿上,捋着胡子始终不发一言,见状方点头笑道:“王爷且先息怒,此事如依俺揣测,李兄尚不至便如此丧尽天良,也许那孟三婆婆虽已来京,他却实不知情亦未可知,不然便是惟恐乃师切责,不得不对王爷稍有隐讳,这总不无尚有可以原宥之处,且容俺再来问一问李兄如柯?”
允题冷笑道:“老夫子要问只管问,不过这奴才如果实不知情,便是糊涂,倘如再因惟恐他那孽师责罚便连我也卖了,那便更不可恕,二者必居其一,我却无法再行宽恕咧。”
程子云忙又看看李元豹夫妇,捋弄着那部虬髯笑道:“李兄,事情已经到这般地步,你还须实话实说才好,须知王爷决非可欺之人,即使那孟三婆婆是你恩师,大嫂又是她的干女儿,权衡利害,你却不可欺瞒王爷,如有为难之处,也不妨说出,难道我们还有什么不能商量的?大家想个主意不也就对付过去,你是个官身,却犯不着先把自己弄得焦头烂额咧。”
李元豹侧眼一看旁跪的林琼仙又亢声道:“程爷的话虽然全都是金石之言,但小弟实在并未看见恩师,你这却教我从何说起咧?你如能知道她老人家现在何处,打算怎样,还请见告,容我夫妇遵示设法不好吗?”
林琼仙在旁,也一抬头亢声道:“王爷,程爷,你两位这等说法,不冤屈死人吗?我虽是孟三婆婆的干女儿,丈夫也是他老人家的徒弟,不能说不受恩深重。但是我丈夫既蒙王爷抬举及程爷的栽培,已经脱去一层贼皮,做了官,不用说为别的,便是为了丈夫的前程,我们也决不敢把王爷给卖了,转去听她老人家的话。再说我们要不是为了怕她老人家按着江湖规矩一意孤行,还不会几千里路一直赶到北京城里来咧,焉有见面之后,反瞒着王爷和程爷之理。程爷如果不信,我夫妇此来系向那曹大人先行呈明才动身的,便他也该有信前来,你只查上一查不就明白了吗?”
说罢,那双眼睛不住的看着程子云,泪光莹然似欲雪涕,大有乞怜之色,程子云不由又捋髯一笑,晃着脑袋道:“大嫂,您这两句话倒还有理,俺也可以信得,不过方才在前厅俺已说过,贤伉俪最好还是在府中稍住,容俺再为打听如何?”
林琼仙不等李元豹答话,忙先叩了一个头道:“我夫妇来京之后,本就没地方去,如能在本府暂住那是再好没有,不过那鱼翠娘是我夫妻仇人,嘴头上又刻薄异常,还请稍留体面别让我们见面才好。”
程子云不由颠头簸脑,摇着一双腿,咧嘴大笑道:“大嫂原来是为了这个,那俺便放了心咧。”
接着又道:“你如不想和她见面倒也无妨,只王爷和俺不提,她怎么会知道你们也来了。”
说罢又一掉头向允题道:“王爷不必生气,自古道,眼前之事犹恐未真,何况传言失实,且请依俺之言,先着他夫妇暂住府中,再为打听便了。”
允题又把头连摇道:“即使传闻失实,他夫妇也未免有可疑与糊涂之处,此事决难轻恕,老夫子能保他二人无他吗?”
正说着,桂香倏从厅外娇笑着走了进来道:“王爷放心,程师爷既能代他两位求情,焉有不能保之理。”
接着又一路俏步走向允题身侧,扶着坐椅道:“本来这些王八蛋,混帐行子就专会造谣生事,坑人邀功,王爷怎能全信,倒累自己生气,如今程师爷既然主张把他两位暂留府中,就有什么不实不尽之处,还能瞒得过他吗?”
接着又看着林琼仙笑道:“你两位还不赶快谢谢这位程师爷,人家已经替你两位向王爷求情咧。”
林琼仙一见桂香以目示意,忙又一扯李元豹,向着程子云叩谢下去,一面又道:“程爷,我夫妇现在是非成败全在你身上,如能再向王爷一言,终身绝不敢忘,还望始终成全才好。”
程子云一见桂香又暗含着骂人,不由眼珠一转,又大笑道:“你两个没听见俺已向王爷求情吗?不过俺虽然可求王爷开恩,对你两位暂时免究,等查明再说,这保人俺却不能做,这位李大嫂,和你二位谊属同门,由她来保不更好吗?你怎么反求起俺来?”
桂香笑了一笑道:“程师爷你不必推我!现在我们是打开窗子说亮话,他两位虽然和我是同门,这保人我却不便做,须知有一位也许要来咧,人家可是我邀来的,万一知道此事,您不教我左右做人难吗?”
说着,又一扭头向允题媚笑道:“王爷,您说是吗?”
允题忙道:“程老夫子,她这话也极有理,你既以为这李元豹夫妇不至是受了那孟三婆婆蛊惑,便决无差舛,又何必使她为难咧?”
程子云不由又沉吟不语,却当不住李元豹夫妇一味苦求着,这才一看着林琼仙叹了一口气道:“俺这人向来就坏在一个人情难却,如今虽然明知担着风险,也说不得替二位多担上点不是了。只是您二位却不能让俺对王爷交代不了咧。”
二人忙又连声称谢,程子云这才向允题道:“俺既已向王爷进言,那只有由俺来保他夫妇便了。”
允题这才命二人起来,又详问镇江情形,李元豹忙将所经过说了,允题听到双方交手情形,不由又道:“这鱼翠娘真有这等好身手吗?依你之见,他父女比那周浔白泰官等人又如何咧?”
李元豹连忙躬身道:“他父女自然也是能手,如以白泰官而论,还看不出高下来,但较之周浔等人,那就难以相提并论了。只是他父女水性极好,却又独步一时,尤其是鱼壳那老儿,水面功夫着实惊人,不过他父女全是本朝的死对头,那鱼翠娘说话还婉转些,鱼壳那老海盗却连话全不易说咧。”
允题不由微怔,程子云却大笑道:“这倒不尽然,老实说,只要他能容俺聚上几天,凭俺这三寸不烂之舌,包管说得他心悦诚服自愿投向王爷门下。”
接着又道:“惟有这等人才能靠得住,只一说服便决不会再变,俺却只怕那唯唯否否朝秦暮楚的朋友,说话便难算数咧。”
说着又因李飞龙自任包衣之后,已经另有住所,便将李元豹夫妇暂时安顿在那屋子里面,等二人去讫,晚间允题和程子云桂香三人同饮,又向程子云道:“这李元豹夫妇当真有可疑之点吗?老夫子怎么出尔反尔既着我威吓他,反又自己收兵咧?”
程子云大笑道:“这个,俺自有道理,到时王爷便知道,此刻却无庸多言咧。”
桂香觑了他一眼道:“要依我说,这两人却全不是什么好相识,您这保人却未免可虑咧。”
程子云忙道:“这就奇咧,日间你不也劝王爷放心吗?现在怎么又可虑起来?”
桂香连声娇笑道:“那是因为您程师爷那么说,我不得不随声附和,要不然,我敢那么孟浪从事吗?”
程子云忙将脸色微沉道:“这可是正经大事,您却不可以玩笑出之,否则便恐误事咧。”
桂香却又笑道:“你别用正经人事来吓唬我,谁又说不是正经大事,我委实觉得他两个可疑咧。”
允题见他两个又在抬杠,忙又乱以他语,谈到鱼家父女身上,不知不觉已交二鼓,三人仍在饮着酒,蓦听房上有人笑道:“我是特从数千里之外前来践约,主人为何还不出迎是何道理?难道嫌我来迟了吗?”
这一来不由惊得三人全站了起来,再看时,那席前早多了一个一身绀碧夜行衣靠,腰佩剑囊,臂上套着一把弹弓的少女来。
桂香一见连忙拜倒在地道:“我自蒙恩姐示复之后,便昼夜盼望,却想不到您到今天才来,真想煞我了。”
原来那来的正是翠娘,一见桂香满面诚挚之色,两只妙目竟喜极泛出泪水来,不由大为感动,连忙扶起道:“我闻得你已改邪归正,也深自喜悦,所以才从镇江赶来见上一面,还望善自珍重才好。”
说着向席次略一顾盼道:“这两位有此间主人十四王爷吗?便相烦代为介见如何?”
桂香忙又指着允题道:“这位便是十四王爷,只因久慕恩姐侠声远播,所以一再着我写信相邀,便适才还曾道及,恩姐既来,还望小住些时才好。”
翠娘闻言,笑着向允题福了一福道:“我这野丫头,一向奔走江湖已惯,却不知晋谒贵人之礼,还望恕过。”
允题连忙还礼不迭,一面道:“女侠当世奇人,焉用世俗礼数,但蒙莅止,便足增光不少。”
一面偷眼一看,只见翠娘窄窄身裁,脸型长中带圆脂粉不施,肤色黑里带红,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却生得长眉入鬓,凤目含威,举止更非常大方脱俗,那神态之间,虽然也甚谦和,却好似全没有把自己放在眼中一般,不由暗暗称奇,猛又见翠娘向程子云略一颔首道:
“这位想必就是名噪一时的东鲁狂生程师爷了,我一向闻名已久,也望恕过脱略才好。”
这才知道,人家方才对自己那一个万福,已是殊礼,接着又听翠娘笑道:“闻得程师爷所习内家功夫,也出我武当一派,如果属实,还望对我说明才好,要不然彼此却不好称呼咧。”
程子云不由心中一动,暗想昨日为了这个方在年宅丢了大人,幸而那周浔年事已长,便屈膝叩头还有一说。
如果再在这丫头面前也矮上半截那可不是意思,方在打算诡其词把这一场揭过去,倏听桂香在旁娇笑道:“恩姐您别问这个,人家程爷早说过咧,他在武当门中,算是您的师侄,还有好多秘诀要向您这师叔请教咧。”
程子云登时面红耳赤,但又不好分辩什么,欲待拜见,却委实那两条腿有点跪不下去,猛又听翠娘笑道:“不可能吧,我闻得他乃是王征南嫡系弟子,如依班辈,却不能算是师侄咧。”
程子云方觉翠娘意在谦逊,心下稍宽,却不料翠娘又道:“那他也许还要低上一辈才是……”
这一来直挤得他更非下跪不可,幸而翠娘又道:“不过我问这话并非打算挟长,只恐传闻失实,程师爷行辈在前,那我便应以前辈之礼相见才是,既如此说,那便无妨咧,程师爷现在是王府上宾,自与行道江湖不同,年事又长我多多,还请只以宾主之礼相见足矣。”
程子云这才老脸搭讪着作了一个揖笑道:“女侠请恕俺离开江湖已久,竟不知您是俺的老前辈,如依本门规矩,还请容俺拜见才是,不过既然您已说过准以宾主之礼相见,如果违抗,那反而不好,俺这是恭敬不如从命咧。”
翠娘只双手略提便算答礼,一面道:“本来应该如此,否则反而彼此皆有不便了。”
程子云一面唯唯称是,一面躬身道:“女侠虽然如此说,俺怎敢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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