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行–第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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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明自然不可能猜得到我的心思。他半转过身不再看我,似是自言自语般继续道:“自小他的 
运气就比我好,得到的永远比我多。可是我又哪点比他差了?论武功,我们始终难分高下,论才 
学,我们也一样不分轩轾。论才干,我掌管户部,把财政管得有声有色。论谋略,几次较量,我 
也一直不曾输过。论出身,我的生母是正位中宫的王后,家世显赫,门第高贵,而他的生母只不 
过是个异族的俘虏。可是父王却偏偏喜欢他,宠爱他,眼睛时时刻刻只看着他,甚至不计较他有 
一半胡人血统,而对我这个嫡出的皇子,却从来都不放在心里……换了你,难道你会甘心么?” 
我没有说话,心里有些讶异于他竟会对我说出这些话。对于他们兄弟的出身我并非一无所知,也 
知道拓拔明的生母郑后是北燕相国郑公延的女儿,而郑氏一族世代簪缨,正是拓拔明争储的最大 
助力。但是对于拓拔弘,我却只知道他的生母早亡,且并非出自北燕贵族,在三位皇子中,他是 
唯一没有外戚支持的一个。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我直截了当地问。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两件事。”拓拔明转回身看着我,表情依然云淡风轻,目光却是清醒而 
尖锐,隐约闪动着冰冷的锋芒。 
“第一,我有足够的理由跟他争,也绝对有理由不轻易放手。第二,我确实非常欣赏你,也很想 
把你收为己用,但是如果你仍然坚持站在他那一边,那么,下次我再对付你的时候,还是不会手 
软的。” 
“哦?可现在处于下风的人应该是你吧?”我笑了笑,并不介意他的威胁。“到了这个地步,你 
仍然认为自己有机会赢?” 
“你以为拓拔弘已经赢定了?”拓拔明也笑了笑,眼中有狐一般的光芒微微一闪,笑容里带着一 
丝笃定的意味。“一日不终局,一日无胜败。现在就想盖棺定论,那也未免太早了吧?” 
“是么?”我心中一凛,紧紧盯住他的眼睛,想从中看出几分端倪。 
拓拔明却故意避开了我探询的目光,高深莫测地微微一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第九章 
回营的路上我思忖良久,仍无法猜出拓拔明的底牌。 
毫无疑问他并非虚言恫吓,那样做对他并无好处。我相信他手中仍握有一张王牌,能令他有机会 
扳回败局。但我亦相信他此时不会贸然使出,那是他的杀手锏,要留在关键时刻发出致命一击。 
如果没有料错,那应是拓拔弘的致命弱点,但是我想不出会是什么——拓拔弘一向冷静而清醒, 
够狠也够刚硬,将自己保护得无懈可击,很难找出什么弱点。 
象他那样的人,本就绝不会容许自己有什么弱点的。即便有,也一定会立即彻底清除,才不会留 
给敌人任何机会。 
除非……我摇摇头,抛开自己脑中的念头。拓拔弘的理智与自控为我平生仅见,他具备真正的王 
者特质,有谋略,明利害,够冷静也够清醒,该狠心的时候永远不会心软。他并非没有感情,亦 
并非不会冲动,但几乎总能及时控制,从不让感情影响自己的判断与决定。 
不知是否该感到荣幸,我居然能看到他几次罕有的失控与失态。 
这样的一个人啊……回想起他眼中曾经闪过的犹豫与挣扎,而后又无一例外地硬生生以理智压下 
,恢复成原有的淡漠与冷静,我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沉思之中,不知不觉已走到了禁军大营的门口。还未等我醒过神来,一个人突然从门内冲出,猛 
地一把抱住我,大叫大笑着道:“怎么样?我就说过你会没事的!哈哈!果然果然。到底给我说 
中了!我就知道是有人故意冤枉你!” 
笑声朗朗,语气夸张,不是雷鸣这鲁莽冲动的小子还会是谁? 
“是啊,没事了。”我微笑着拍拍他的肩头,示意他放松手臂,免得我一场风波有惊无险,倒被 
他勒得送掉一条小命。转头抬眼,易天果然正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微笑不语地望着我俩,目光柔 
和而温暖,充满关切与欣慰。 
“你这家伙怎么搞的?这些天来,可活活急死我们啦!”雷鸣亲热地揽着我向里就走,一边指手 
划脚地道,“你不知道那个萧代啊,硬是派你劫持了他家储君,说得连大王都信了,居然下旨通 
缉你。还有那个韩鹏,整天凶巴巴地跑来向我们要人,差点没把我们也当疑犯抓起来……” 
“好了,小雷。”易天含笑跟着我们走到我的房门口,突然打断了雷鸣了话头,“有话等会儿再 
说也来得及,你先让江逸回房休息吧。” 
“我又不会碍到他休息,你干吗……啊!”雷鸣不满的抗议只说了一半,突然恍然地‘啊’了一 
声,瞄着我鬼鬼祟祟地笑起来。 
“对啊对啊,老大你快点回房吧,我们就不打扰你了。”说着便笑嘻嘻地拉着易天急急走开了。 
看到雷鸣闪烁的表情和易天含蓄的浅浅微笑,我就算再傻,也早已心知肚明这是怎么一回事。 
果然,一推开门,就看见拓拔弘负手立在桌旁,正转过头来望着我,目光闪亮,脸色却不大好看 
。 
我意外地扬一扬眉,心下不无诧异。拓拔弘神通广大,应该早收到宫中的消息,知道一切计划均 
顺利完成,毫无差错。但他的表情却并无应有的满意与欣喜,反而有些阴沉沉的,仿佛心中颇为 
不快。 
“怎么了?”我问,“一切顺利,完全按预定的计划进行,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若是我真做错 
了什么,你不妨说出来我下次改进。” 
“你还想有下次?”拓拔弘不悦地瞪我一眼,“这次若不是你顽固地坚持死不让步,我都不会答 
应你去冒这个险!一切顺利……说来轻巧,可万一半道出什么差错,你可知道会出什么事!” 
原来……他竟是在担心我么?我一怔,看着拓拔弘愠怒的表情,板着的脸上紧绷的线条,心里突 
然觉得暖洋洋的,仿佛有什么柔软的地方被轻轻牵动。 
这个样子的拓拔弘,实在是有些陌生呢……毕竟,他作为我心目中的劲敌已存在了这么多年,看 
惯了他深沉冷肃的威严表情,习惯了与他不动声色地较量心机,这一刻,望着他眼中不再遮掩的 
感情与关切,一时间竟有些不能适应。 
真惭愧。我一直以为自己应变与适应的能力颇足自傲,可到了现在才发现,原来我的本事还差得 
远。 
没想到在内心深处真正实现角色的转换竟是如此艰难。西秦与北燕之间根深蒂固的矛盾与敌对, 
一直如大山般压在我心中,沉重却无可逃避。 
一直以来,我始终忘不了拓拔弘的地位与身份,正如我同样忘不掉过去的自己。 
本能地微微转头,我有些心虚地避开了他专注的目光。 
拓拔弘脸色一沉,突然抓住我的肩膀,猛地将我揽在怀里,力道之大,竟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皱眉,抬头刚要开口说话,他的唇已经不容拒绝地覆上来,动作并不很快,然而却异常强硬而 
坚决,让人完全无法避开。 
这一个吻,并不激烈但是灼热,唇间的温度令人微微晕眩,就连呼出的气息都仿佛热烫。 
到了后来他的手臂已渐渐放松,不是不能将之推开。但是在那一刻,我的脑中竟有些茫然,浑然 
忘记了行动的能力,只能任凭他的火热的唇舌在我唇间辗转,甚至不自觉地本能回应。 
感受到我轻微的反应,拓拔弘身子微微一震,仿佛僵了极短的瞬间,接着便马上拥紧了我,仿佛 
要将我嵌进身体般,动作却变得温柔而缠绵,甚至有些小心翼翼,让人明显地感受到珍惜与在意 
。 
这样的一个吻……极尽温柔地缱绻流连,带着浓浓的情意而绝非情欲的味道,又让人如何能够拒 
绝? 
我在心底轻叹一声,终于放弃地微仰起头,向着他灼热的双唇迎上去。 
唇舌再度交缠,无休无止。 
我想我无法否认自己的反应——这已经不再是被动的接受,更绝非忍耐,我已经投入,尽管可能 
只是一时,尽管投入的不是全部,但无可否认,亦无可回避。 
当拓拔弘终于抬起头的时候,两个人的呼息都有些紊乱。除了轻微而无法抑制的喘息声,空气中 
仿佛有一种莫名的气息在静静流动,悠悠淡淡,缥缈难辨,却又牢牢将我们笼罩在其中,无孔不 
入。 
“这一次,我是认真的。”拓拔弘低头凝视着我,目光异常闪亮,声音有些暗哑,语气却坚决得 
不容置疑。“我不会再犹豫了,也决不允许你再逃避!” 
是么?我轻笑着牵牵唇角,划出一道微嘲的曲线。这家伙,还是那么霸道呢……想要就要,一旦 
认定了就不再犹疑,更不给别人犹豫的机会。 
可是,他也未免太自信了吧?感情这种事,也能凭着他一个人的心意任意操控,取舍由心? 
如果真的可以控制,我相信拓拔弘不会容许这件事发生。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他一直以来犹豫的 
原因——自古至今,这始终是一个王者最致命的弱点,争霸天下最大的障碍。而我亦曾经亲眼看 
着他的矛盾与挣扎,一次又一次悬崖勒马,硬生生压下想说的话,想做的事,想放任的感情。我 
对于感情或许迟钝,但并非白痴,尽管当时懵然不觉,如今回想却历历如见。 
了解拓拔弘的心意并不困难——尽管我们的性格截然不同,但在骨子里却极其相似,都是一样的 
够冷静,够理智,有时冲动却总能及时控制,小事或许胡涂,但在紧要关头却永远能清醒地分析 
利害。 
但是这样精明的两个人,傻起来竟然是如此的无可救药……如果给敌人知道了,不知要怎样笑掉 
牙齿。 
真傻……我摇头轻笑,突然伸手揽过他的头,双唇不客气地压上去,不理会拓拔因为惊异睁大的 
双眼,重重地亲一下,然后放开。 
“喜欢或不喜欢,接受或者拒绝,只能完全取决于我的心意,没有人可以勉强,谁也不能。”我 
挑眉,看向仍有些呆怔的拓拔弘,清清楚楚地一字字道,“而且,一直以来,真正在逃避的人,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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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卧病已久的北燕王终于抱病上朝。 
朝会的时间出奇的短暂,但是内容却出奇的重要。整个朝会只持续了短短的一刻功夫,并未商议 
任何朝政,亦几乎没有人开口发言,只是由北燕王亲口传下了几道诏旨。然而这短短的几道诏旨 
,却几乎令得朝中的局势彻底改变。 
由于病体虚弱无法视朝,北燕王特下诏命,拓拔弘以皇长子的身份监国,准用东宫印玺,暂代无 
法上朝的北燕王处理政务。然而所有诏旨仍需北燕王加盖玉玺方可生效。 
拓拔明一案并未在朝会上被揭出来。北燕王以有效的手段封住了所有知情者的口,对此事保持着 
讳莫若深的态度,但却下诏改封拓拔明为宁王,兼领北疆镇抚使,远派至西北的边境掌管北疆民 
政。 
北疆地域辽阔,人烟稀少,西接西秦,北邻柔然,应算是北燕的备边重地。然而当地气候苦寒, 
荒凉贫瘠,百姓的生活远较繁华的燕中八郡来得艰难困苦,因而民风野性而强悍,管辖起来颇为 
不易。而镇抚使又是文职官位,只管民政,不掌兵权,北疆的武卫三军全部掌握在飞将军卫毅手 
中。对于拓拔明而言,今后的日子应该不会太好过了。 
骁骑营统领韩鹏因失职之罪被降级调用,统领一职由内廷侍卫统领周严调任。而周严留下的遗缺 
则由副统领姜亮升署。姜亮是北燕王的嫡系亲卫,无形之中,拓拔圭的势力受到进一步打击,而 
北燕王对于内廷的控制则更加稳固。 
而我,尽管曾经努力辞谢,还是被北燕王加封为太傅,领大学士衔,官居一品,虽然只是个并无 
实权的虚衔,却因为职司的特殊,得以自由出入宫禁,甚至可以住在外廷的南书房值宿,不再受 
外臣非经宣召不得入宫的规矩限制。 
我亦由此正式介入了北燕宫廷斗争的旋涡中心,再也无法逍遥地置身事外。 
经过这一番人事更迭,储位的归属已渐趋明朗。虽然北燕王仍迟迟不肯下诏立储,但随着韩家势 
力的屡屡受挫,拓拔明的远戍北疆,以皇长子身份用东宫印,受命监国的拓拔弘,无形中已成为 
储君的不二人选。 
为了处理政务的方便,拓拔弘奉北燕王特命暂居延熙宫。按规矩,行过冠礼的成年皇子是必须出 
宫分府居住的,只有储君才可以入居东宫。而延熙宫,却是北燕王当年身为皇子时的居所,在他 
登基之后,做为潜邸一直空置着无人居住。 
几乎所有大臣都把这做为北燕王默喻储位的一个暗示,然而我却知道,北燕王之所以如此安排, 
还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另一重意思在里面。 
由于身负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