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侠侣(旧版)





  那少妇的孩子在炕上一摔,跌得甚痛,手足乱舞,大声哭喊。那少妇爱惜儿子,忙伸手抱起。杨过见那少妇袒着胸膛,立即转身向外,却听得李莫愁喝道:“我叫你喂我的孩子吃奶,你没听见么?谁教你抱自己儿子了?”但听得拂尘挥动,跟着砰的一响。杨过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只见那农家孩子已被她摔在墙脚之下,满头鲜血,不知死活。那少妇急痛攻心,放下郭靖的女儿,扑上去抱住自己儿子,连哭带叫。李莫愁大怒,拂尘一起,往那少妇背上击落。
  刷的一声,杨过伸剑架开,心想:“天下那有如此横蛮女子?”口中却道:“李师伯,你若将她打死了,死人可没有奶。”李莫愁怒道:“我是为你的孩子好,反来多管闲事!”杨过心想:“这明明不是我的孩子,你却口口声声说是我的。但若真是我的,那又怎能说我多管闲事?”当下陪笑道:“这孩子饿得紧了,快让她吃奶是正经。”说着伸手到炕上去抱婴儿。李莫愁拂尘半空挡住,叫道:“你敢抢孩子么?”杨过退后一步,道:“好,我不抱便是。”
  李莫愁将婴儿抱起,正要再送到那少妇怀中,一转身,那少妇已不知去向,原来她乘着两人争执,已抱了儿子悄悄从后门溜走。李莫愁怒气勃发,直冲出门,但见少妇抱着婴儿正自向狂奔。李莫愁“哼”的一声,纵身而起,拂尘搂头击下,风声过去,那农妇母子两人登时脑骨碎裂,尸横当地。她怒犹未息,晃亮火折,便在农家的茅草屋上纵火焚烧,连点了几度火头,这才快步出村。
  杨过见她出手凶狠若斯,心中暗暗叹息,不即不离的跟在她身后。二人一声不作,在山野间走了数十里地,那婴儿哭得倦了,在李莫愁怀中沉沉睡去。正行之间,李莫愁突然“咦”的一声,停住脚步,只见两只花斑小豹正在阳光下互相厮打嬉戏。她踏上一步,正要将小豹踢开,突然旁边草丛中呜的一声大吼,眼前一花,一只金钱大豹扑了出来。她虽武功卓绝,却也吃了一惊,一挫步向左跃开。这只大豹形貌猛恶,一扑不中,立即转身,举掌来抓,行动之敏捷,直如武学高手一般。李莫愁举起拂尘,刷的一声,击在豹子双目之间。那豹痛得呜呜狂吼,更是凶性大发,露出白森森的一口利齿,蹲伏在地,两只明晃晃的眼睛瞧定了敌人,俟机进扑。
  李莫愁左手一扬,两枚银针电射而出,分击花豹双目。杨过叫道:“且慢!”挥长剑将银针打下,就在此时,那豹子也已纵身而起,高跃丈余,从半空扑将下来。杨过身子同时窜起,叮叮两声,先舞长剑又砸飞了李莫愁的两枚银针,跟着右拳砰的一声,击在花豹颈后椎骨之上。那花豹一痛,大吼一声,落地后随即跳起,伸出前足向杨过扑来。杨过身子一侧,左掌击出,这一掌中含了五成内力,那花豹虽是猛兽,却也禁受不起,被他击得一个斛斗向后翻出。
  李莫愁心中奇怪,自己两枚银针早已可制花豹死命,何以他既出手救豹,却又费这么大力气和豹子打斗?只见他左一掌,右一掌,打得豹子跌倒爬起,爬起跌倒,狼狈不堪,但每一掌却又避开豹子的要害之处。只听那猛兽吼叫之声越来越是低沉,然身子却未受重伤,十余掌吃过,花豹再也抵受不住,一纵便上了山坡,杨过早已防到牠要转身逃走,预拟扯住牠的尾巴,拉牠转来,岂知牠威风尽失,尾垂下,挟在后腿之间,一拉竟尔拉了个空。他正待施展轻功追去,只见那豹子跃出数丈,回身呜呜而叫,招呼两头小豹逃走。杨过心念一动,双手伸出,抓住两头小豹的头颈,一手一只,高高提起。
  那母豹爱子心切,眼见幼豹被擒,顾不得自己性命,又向杨过直扑过来。杨过将两头小豹往李莫愁一掷,叫道:“抓住了,可莫弄死。”身随声起,一窜丈余,跃得比豹子更高,他看准了从半空中落将下来,正好骑在豹子身上双手抓住牠耳朵往下力掀。那豹子挣扎了半天,但全身要害受制,一张巨口没入沙土之中。
  杨过叫道:“李师伯,你快用树皮结两条绳索,将牠四条腿缚住。”李莫愁哼了一声道:“我没空陪你玩儿。”转身欲走。杨过急道:“谁玩了?这豹子有奶啊!”李莫愁登时省悟,心中大喜,笑道:“亏你想得出。”当即撕下十余条极坚韧的树皮,匆匆结成绳索,先将豹子的巨口牢牢缚住,再把牠前腿后腿分别绑定。杨过拍拍身上灰尘,微笑站起。那豹子动弹不得,目光中露出恐惧之色。杨过抚摸一下牠头顶,笑道:“咱们请你做一会儿乳娘,不会伤你性命。”李莫愁抱起婴儿,凑到花豹的乳房之上。那婴儿早已饿得不堪,张开小口便吃。豹子的乳汁比人多了何止数倍,不多时婴儿已经吃饱,闭眼睡去。李莫愁与杨过望着她吃奶睡着,眼光始终没离开她娇美的小脸,只见她睡熟之后,脸上微微露出笑容,两人心中喜悦,不禁相顾一笑。
  这一笑之下,二人心中本来存着的相互戒备之心,登时去了大半。李莫愁脸上充满温柔之色,口中低声哼着歌儿,一手轻拍,将她抱了起来。杨过找些软草,在树荫下一块大石之上,做了一个窝儿,说道:“你放她在这儿睡吧!”李莫愁忙做个手势,命他不可大声惊醒了孩子。杨过伸伸舌头,做个鬼脸,眼见孩子睡得甚是宁静,不禁喘了一口长气。
  这时两头小豹已钻在母亲怀中吃奶,四下里花香浮动,和风拂衣,杀气尽消,人兽相安,杨过在这数日中经历了无数变故,直到此时才略感心情舒泰,但身边一旁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一旁是只凶恶巨兽,也可算得是奇异之极了。
  李莫愁坐在婴儿身边,缓缓挥动拂尘,替她驱赶林中的蚊虫。这拂尘底下杀人无算,武林中人士见到,无不惊心动魄,此时却是她生平第一次用来做件慈爱的善事。杨过见她凝望着婴儿,脸上有时微笑,有时愁苦,忽尔激动,忽尔平和,想是心中正自思潮起伏,念起自己生平之事。杨过不明她的身世,只约略曾听程英和陆无双说过一些,但想她行事如此狠毒偏激,必是经历过一番极大困苦,自己一直恨她恼她,此时不由得微生怜悯之意。
  过了良久,李莫愁抬起头来,与杨过目光一接,见他脸色柔和,心中微微一怔,轻声道:“天快黑了,今晚怎么办?”杨过四下一望,道:“咱们又不能带了这位大乳娘走路,且找个山洞住宿一宵,明日再定行止。”李莫愁点了点头。杨过前后左右找了一遍,寻着一个勉强可容身的山洞。 
 
六三:紫薇宝剑
  他找些软草,在洞中铺了个一大一小的床位,说道:“李师伯,你歇一会儿,我去弄些吃的。”于是转过山坡去找寻野味,不到半个时辰,已打了三只山兔,捧了十多个野果回来。他放开豹子嘴上绳索,给牠吃了一只山兔,再拾了枯草残枝生了堆火,将余下两只山兔烤了与李莫愁分吃,说道:“李师伯,你安睡吧,我在洞外给你守夜。”取出长绳缚在两株大树之间,凌空而卧。这本是古墓派练功的心法,李莫愁看了自亦不以为意。她除了偶而与弟子洪凌波同行之外,一生独往独来,今日与杨过为伴,他竟服侍得自己舒舒服服,与昔日独处荒野的情景大不相同,不禁暗自又叹了口气。
  杨过睡到中夜,忽然听到东南方有什么鸟儿宛转而啼,鸣音柔和清亮,听在耳中是说不出的受用。他静静听了一会,想不出这是什么鸟雀,竟能啼叫得如此悦耳动人,好奇心起,轻轻从绳上跃下,循声寻去。但听那鸟声忽高忽低,忽急忽缓,真如一位乐师抚箫一般,不由得起了擒捉那岛之心。他一步一步走去,越走越低,慢慢走进一个深谷之中,这时鸟鸣声已在身前不远,他怕惊走鸟儿,脚步放得极轻,悄悄拨开树丛一张,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原来那鸟鸣声极美,形貌却是极丑,身子高大,站着比杨过还高出一头,全身羽毛疏疏朗朗,似乎被人拔去了一大半似的,毛色或黄或黑,显得甚是骯脏,模样与桃花岛上的双雕有五分相似,但一俊一丑,却是天南地北。这丑雕钩嘴弯曲,头顶又生了一个血红的大肉瘤,世上千千万万鸟类中,从未见过如此怪陋之物,但见她迈着大步走来走去,有时伸出羽翼,却是右短左长,不知牠如何飞翔,只是高视阔步,自有一番威武气概。
  牠叫了一会,啼声突然一变,自柔美转为肃杀,叫了数声,只听得左近簌簌声响。杨过自幼跟随母亲捕蛇,一听声音,即知有七八条巨大的毒蛇同时游近。他对毒蛇自是毫不惧怕,但蛇数众多,倒也不可不防,心中刚起戒心,只见月光下五色斑斓,八条毒蛇一齐如箭般向丑雕飞射过去。那丑雕弯喙一张,连啄八下,将八条毒蛇一一啄死。牠出嘴部位之准,行动之快,即令武林中一流高手如郭靖、法王之流,也未必能够,这连毙八蛇的神技,只将杨过瞧得目瞪口呆,挢舌不下,霎时之间,将先前轻视好笑之心,变成了惊讶叹服之意。
  但见那丑雕张口一咬,将一条毒蛇吃在腹中,听牠咀嚼有声,口中竟是生了牙齿。杨过愈瞧愈奇,心想若是说给旁人知道,定然无人相信,心中正叹造物的神妙,突然鼻中闻到一股腥臭之气,显是又有大蛇到了邻近。
  丑雕也已知道有敌人来攻,哇哇哇连叫三声,似向敌人挑战。只听得呼的一声巨响,对面大树上倒悬下了一条碗口粗细的巨蟒,头呈三角,大口一张,便是一股粉红色的毒雾向丑雕喷去。丑雕毫不退避,反而迎上前去,张口将毒雾吸入了腹中。那毒蟒连喷三次红雾,都给丑雕吸得干干净净。毒蟒知道不对,微有畏缩之意,杨过瞧牠神气,似想俟机脱逃。丑雕倏地弯嘴一伸,已将毒蟒的一只眼睛啄瞎。瞧牠的头颈又短又粗,似乎转动不便,但电伸电缩,杨过眼光虽然敏锐,也没瞧明白牠如何出招啄瞎对方的眼珠。
  毒蟒失了一眼,剧痛难当,张开大口,拍的一声,咬住了丑雕头顶的毒瘤。这一下杨过出其不意,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毒蟒一击成功,一条两丈长的身子突从树顶跌落,在丑雕身上绕了五匝,渐渐收紧,眼见丑雕已是性命难保。
  杨过因母亲丧于毒蛇之口,生平恨蛇入骨,他对那丑雕虽无好感,但不愿牠为毒蛇所害,当下一纵而出,一剑往蛇身上斩去,只听得当的一响,那剑竟尔反弹出来。杨过这一下自是大惊失色,他这柄君子剑虽不能说削铁如泥,但寻常刀剑当之立断,连法王的金轮也曾被此剑切去一片,此蛇纵然猛恶,终究是血肉之躯,何以能将君子剑弹开?他心中惊奇,手上更加使劲,刷刷刷连斩三剑,竟是当当当连响三声,这声音宛如金铁相交,绝不是毒蛇鳞甲反弹之声。他举剑一看,只见君子剑刃口上竟有三个缺口,蛇身能反弹利剑已是一奇,而将剑刃碰出缺口,那是匪夷所思之事了。但三个缺口之中均渗着蛇血,显是毒蛇已经受伤。
  这时雕蛇相斗,情势与适才又自不同。那毒蟒愈盘愈紧,丑雕毛羽贲张,竭力与之相抗。杨过暗自担忧,眼见丑雕即毙命,那毒蟒回过头来自是对付自己,牠全身坚逾金铁,如何能与之相抗?若是此刻立即逃走,自可脱身,但他天生侠义,既然出手斩蟒,与那丑雕已是同仇敌忾,半途见危而逃,不免行止卑鄙,当下奋起全力,当的一下,又往毒蟒身上一剑斩落。
  斗然间手上一轻,一柄剑只剩下半截,那毒蟒身上也是鲜血喷射,但身子却并未斩断。牠受伤之下,身子略略一松,丑雕得此良机,立即纵身上跃,落下时弯嘴电射而出,又将毒蟒另一只眼睛啄瞎。毒蟒张开巨口,四下乱咬,这时牠双眼已盲,那里咬得中什么,岂知丑雕竟将鸟头凑近,让牠一口又咬住了雕头的肉瘤。
  杨过再是一怔,但微一沉吟,已知丑雕的用意,料想牠的肉瘤是剧毒之物,或着正好是毒蟒的克星,这蟒蛇既然周身刀枪不入,只有将牠毒毙才是上策。只见那蛇的牙齿一咬入雕头肉瘤,长长的身子又环抱过来,这一次丑雕却再不容牠缠上身子,伸出双爪,抓起蟒蛇尾,两下一扯,蛇尾竟尔断截。此时巨蟒中毒已深,猛地一下翻腹,放脱了肉瘤,丑雕虽知牠已临死,仍是不容其作怪,双爪掀住蛇头七寸,按在土中。这巨雕丑陋不堪,却是天生神力,按得那毒蟒全身扭曲,蛇头始终难以动弹,过了片时,终于僵直而死。
  丑雕仰起头来,高鸣三声,接着转头向着杨过,柔声低呼。杨过见牠鸣声之中甚有友善之意,于是慢慢走近,笑道:“雕兄,你神力惊人,佩服佩服。”也不知丑雕是否懂得他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