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侠侣(旧版)





  杨过但觉他双手到处,有如火炙,不自禁的从体中生出抗力。
  黄药师斗觉他皮肉一震,暗中感到他经脉运转,内功实有异常造诣,于是手上加劲,过了一顿饭时分,杨过但觉四肢百骇无不舒畅,昏昏沉沉的竟睡着了。
  次日醒时,睁眼见黄药师坐在床头,忙坐起行礼。黄药师道:“你可知江湖上叫我什么名号?”杨过道:“你是桃花岛主?”黄药师道:“还有呢?”杨过初想“东邪”二字不便出口,但转念一想,既然有个“邪”字,他的脾气和常人一定不大相同,于是大着胆子道:“你是东邪。”黄药师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我也曾听到很多人说起你,说你武功不坏,心肠也热,行事却也邪得可以。听说你想与你师父为妻,是不是?”杨过道:
  “正是。老前辈,人人都不许我,但我宁可死了,也要娶她。”黄药师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怔怔的望了他一阵,突然抬起头来,仰天大笑,只震得屋顶的茅草簌簌乱动。
  杨过怒道:“这有什么可笑?我道你号称东邪,定有高见,岂知也与世俗之人一般迂腐。”
  黄药师大声道:“好,好,好!”说了个“好”字,转身出屋。杨过怔怔的坐着,心想:“我这一番话,可把这位老前辈给得罪了。却不想他何以脸露喜色?”
  原来黄药师一生纵横天下,对当时礼教世俗之见,最是僧恨,行事说话,无不离经叛道,因此上得了一个“邪”字的名号。他落落寡合,生平实无知己,虽以女儿女婿之亲,也非真正知心。郭靖端凝厚重,尤非他意下所喜。不料到得晚年,居然遇到杨过,江湖上早就传说他反出全真教,殴师叛门种种行径,此刻与他一席话说过,更是大合心意。
  这天傍晚,黄药师又到室中,说道:“杨过,你不如再反出古墓派师门,转拜我为师吧。”杨过一怔道:“为什么?”黄药师笑道:“你先不认小龙女为师,再讨她为妻,岂非名正言顺?”杨过心想:“这法儿倒好,可是师徒不许结为夫妻,却是谁定下的规矩?”于是昂然道:“我偏要又叫讨她做师父,又她做妻子。”黄药师鼓掌笑道:“好的,你这么想,可又比我想法高出一筹。”于是伸手替也按摩疗伤,叹道:“我本想要你传我衣砵,要教世人得知,黄老邪之后又有一个杨小邪。你不肯做我弟子,那是没法儿的了。”
  此时杨过已瞧明白他的脾性,越是与众不同的言行,越是合他心意,随即说道:“也非定须师徒,方能传授衣砵。你若不嫌我年纪幼小、武艺浅薄,咱俩大可结个忘年之交啊。”黄药师怒道:“你这小小娃儿,胆子倒不小,我又不是老顽童周伯通,怎能跟你没上没下?”杨过道:“老顽童周伯通是谁啊?”黄药师当下将周伯通为人简略说了一些,又说到与郭靖如何结为金兰兄弟。
  二人谈谈说说,大是情投意合,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杨过伶牙利齿,言辞便给,兼之生性和黄药师极为相近。每说一句话,黄药师都大叹深得我心,当真是一见如故,相遇恨晚,他口上虽然不认,心中却已将他当作忘年之交。当晚他命程英在杨过室中加设一榻,二人联床共语。
  数日过后,杨过伤势痊可,他与黄药师二人的交情,也是如胶如漆难舍难分。黄药师本要带了傻姑南下,此时却一句不提动身之事。程英与陆无双见他一老一少,白日前樽共饮,晚间剪灯夜话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心中都是暗暗好笑。只觉老的太过没有辈份尊严,少的却又太过肆无忌惮。说到见识学问,杨过还没黄药师的一点儿零头,只是黄药师不论说到什么,他总是打从心窍儿出来的赞成,偶尔加上片言只字,却又无不恰到好处,不由得黄药师不引他为生平第一知己了。
  这些时日之中,黄药师自将生平绝学,倾囊以授,二人虽无师徒名分,但他比之得授徒弟,更加尽心。杨过除了陪他说话练武之外,心中总是想着傻姑错认自己那晚所说的话,当时她说:“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别人吧!”由此可见,她必知自己父亲为何被人害死,害死他的人是谁,旁人隐瞒不说,这傻姑疯疯癫癫,或可从她口中探明真相的。
  这日午后,杨过道:“傻姑,你来,我有话跟你说。”傻姑见他太像杨康,总是害怕,摇头道:“我不跟你玩。”杨过道:“我会变戏法,你瞧不瞧?”傻姑摇头道:“你骗人,我才不上当呢。”杨过心生一计,突然头上脚下,倒了过来,以欧阳锋所授的功夫,用头行路,一跃一跃的向行。傻姑大喜,拍掌欢呼,随后跟去。 
 
四二:桃花岛主
  杨过一路纵跃前行,到了一处树林茂密之地,离所居茅舍已远,说道:“傻姑,我跟你睹一个玩意儿,好不好?”傻姑最爱与人戏耍,但这些年来跟随黄药师东奔西走,有谁陪她玩儿?听杨过这么说,真是喜出望外,连连拍手,登时将惧怕他的心思丢到了九霄云外,说道:“好极,好极,好兄弟,你说赌什么?”她称杨过之父为兄弟,称他也是兄弟。
  杨过取出一块手帕,将她双目蒙住,道:“你来捉我。若是捉着了,你问我什么,我就答什么,不可隐瞒半句。倘若捉不着,我就问你,你也得一一回答。”傻姑说:“好极,好极。”杨过道:“我在这里,你来捉啊。”傻姑张开双手,循声追去,杨过学的是古墓派武功,妙极当时,别说傻姑眼被蒙住,就算目能视物,也未必追他得着。来来去去追了一阵,倒在树干上撞得额头起了老大几个肿块,不由得连声呼痛,杨过怕她扫兴,罢手不玩,又想起“将欲取之,必先予之”那句话,故意放慢脚步,咳嗽一声。傻姑一纵而前,抓住他的背心,大叫:“捉着啦,捉着啦。”
  她取下蒙在眼上的帕子,满脸喜色。杨过道:“好,我输啦,你问我吧。”这一来,倒是给出了一个难题,她怔怔的望着杨过,心中茫然一片,不知该问些什么才是,隔了良久,问道:“兄弟,你吃过饭了么?”杨过见她思索半天,却问这么一句不打紧的说话,险些笑了出来,但不动声色,一本正经的答道:“我吃过了。”傻姑点点头,不再言语。
  杨过道:“你还问什么?”傻姑摇摇头,说道:“不问啦,咱们再玩吧。”杨过道:“好,你快来捉我。”傻姑摸着额头上的肿块,道:“这次轮到你捉我。”她突然不傻,却出于杨过意料之外,但也不便拒却,于是拿起帕子蒙在眼上。
  傻姑虽然痴呆,轻功甚了得,杨过身处暗中那里捉她得着?他纵跃几次,偷偷伸手在帕子上撕裂一缝,眼见她躲在右边大树之后,故意向左摸索,说道:“你在那里?你在那里?”猛地里一个翻身,抓住了她手腕,左手随即取下帕子放入怀内,防她瞧出破绽,笑道:“这次要我问你了。”傻姑好生佩服,便道:“我吃饭啦。”杨过笑道:“我不问你这个。我问你,你识得我爹爹,是不是?”说到这里,脸色显得甚是严重,傻姑道:“你爹爹?”杨过道:“是啊,有一个人生得相貌和我一模一样,那是谁?”傻姑道:“啊,那是杨兄弟。”杨过道:“你见到那杨兄弟给人害死,是不是?”傻姑答道:“是啊,半夜里那庙里,有好多乌鸦叫着,啊,啊,啊!”她学起乌鸦的嘶叫,树林中枝叶蔽日,本就阴沉,她这么一叫,更是寒意森森。杨过身子颤动,问道:“杨兄弟怎么死的?”傻姑道:“姑姑要我说,杨兄弟不许我说,他就打了姑姑一掌,他就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她竭力模仿杨康当年临死时的笑声,笑得自己也害怕起来。杨过听得莫名其妙,问道:
  “谁是姑姑?”傻姑道:“姑姑就是姑姑。”
  杨过知道生父被害之谜,转眼便揭破,胸口热血上涌,正要再问,忽听身后一人说道:“你两个在这儿玩什么?”却是黄药师的声音,傻姑道:“杨兄弟在跟我捉迷藏呢。”
  黄药师微微一笑,向杨过望了一眼,神色之间颇含深意,似已瞧破了他的心事。杨过心中怦然而动。待要说几句掩饰,忽听林外脚步声响,程英已携着陆无双的手奔来,向黄药师道:“你老人家所料不错,他果然还在那边。”说着向西面山后一指。杨过问道:“谁啊?”程英道:“李莫愁!”
  杨过听说李莫愁竟还在山后,大是诧异,心想她怎地如此大胆?望着黄药师,盼他解说。黄药师笑了笑,却道:“咱们过去瞧瞧。”大家和他在一起,自是毫不惧怕,于是向西边山后行去。程英知杨过心中疑团未释,低声向他道:“师父说,李莫愁知他是大宗师的身份,既在茅舍中存心想制她死命而未能成功,一击不中,就耻于二次再行出手。”杨过恍然大悟,惊道:“因此她有恃无恐,要俟机取咱们三人性命。若非岛主有见及此,咱们定然当她早已远远逃走,疏于防备,那就不免遭了她的毒手。”程英温柔地一笑点了点头。陆无双插口道:“自负聪明过人,与岛主相比,又相差太远了。”杨过笑道:“我是傻蛋,你才聪明过人呢。”
  说话之间,五人已转到山后,只见一株大树旁有一间小小芧舍,却已破旧不堪,柴扉紧闭,门上钉着一张白纸,纸上写着四行十六个大字:“桃花岛主,弟子最多,以五敌一,贻笑江湖!”黄药师哈哈一笑,随手从地下拾起两粒石子,放在拇指与中指间一弹,呼的一声两粒石子分左右急飞而出,相隔十余步打在门上,两扇板门竟被两粒小的石子撞开,桃花岛主弹指神通的功夫果然是天下独步。杨过在桃花岛上之时,也曾听郭芙说起过外祖父这手出神入化的本领,今日亲见,尤胜闻名,不由得佩服无已。
  但见板门开处,李莫愁端坐在一个蒲团之上,手捉拂尘,低眉闭目打坐,妙相极庄严,神光内敛,实是个有道之士,若不知她平素作为,那想到此人竟是个杀人不眨眼、作恶多端的大魔头。
  陆无双想起父母之仇,这几年来委曲忍辱的苦处,刷地拔出长剑,叫道:“表姊,傻蛋,不用岛主出手,咱们三个给她拼了。”傻姑摩拳擦掌道:“还有我呢。”李莫愁睁开眼来,在五人脸上一扫,脸有鄙夷之色,随即又闭了眼睛,竟似丝毫没将身前五个强敌放在心上。
  程英眼望师父,听他示下。黄药师叹道:“黄老邪果然徒弟众多,若是我陈梅曲陆四大弟子有一人在此,焉能让你多嘴?”说着将手一挥,道:“走吧!”四人不明他的心意,跟着他回到茅舍,只见他忽忽不乐,晚饭也不吃,竟自睡了。
  程英虽然拜他为师,但对他当年驱逐弟子之事并不知情,只道李莫愁用那十六个字将师父气了,自忖本领低微,不能为师父出气,甚感内疚。其实黄药师是惋惜陈玄风,梅超风、曲灵风三人已死,陆乘风残废,否则以陈梅这等厉害的武功,那里会给她说一句“弟子众多,贻笑江湖”?想起当年行为乖戾,今日自作自受,不由得黯然神伤。
  杨过睡在他的卧榻之旁,回想日间与傻姑的一番说话,又琢磨李莫愁的神情,心想:
  “她笑我们以五敌一,眼下我伤势已愈,以我一人之力,也未必敌她不过,不如我悄悄去跟她恶斗一土场,一来雪她辱我姑姑之耻,二来也好教岛主出了这口乌气。”心意已决,当下轻轻穿好衣服。他虽然任性,行事却又谨慎,知道李莫愁实是强敌,稍一不慎,就会将性命送在她的手里,于是盘膝坐在榻上练气调息,要养足精神,便去决一死战。
  坐了约摸半个更次,突然间眼前似见一片光明,四肢百骸,处处是气,口中不自禁发出一片呼声,这声音有犹如龙吟大泽,虎啸深谷,远远传送了出去。黄药师当他起身穿衣,早已知觉,听他所发奇声,不料他内功竟然进境到如此地步,不由得惊喜交集。
  原来一人内功练到上乘境界,自会不知不觉发异声。后来明朝时王阳明夜中在兵营练气,突然纵声长啸,一军皆惊,这是历史上有明文记载之事。此时杨过中气充沛,难以抑制,声闻数里,程英、陆无双等固然甚是讶异,连山后李莫愁听到,也是暗自惊骇,但她料想这定是黄药师吞吐罡气,反正他不会出手,却也不去理他。那料到杨过既受寒玉床之益,又学得玉女心经与九阴真经的秘要,竟会在短短数年中功夫突飞猛进。
  这片啸声约莫持续了半个更次,方渐渐沉寂,黄药师心中大奇:“我要到三十五岁之后,方能达到这步田地,这少年竟有如此良玉美质,实是罕见罕闻,却不知他曾遇到何等特异遭际?”待杨过吐气起身,说道:“杨过,你说李莫愁最厉害的功夫是什么?”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