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侠侣(旧版)
他走进石屋,挨着法王肩头坐着,那四个绿衫男女跟着入内,坐在主位,当先一人道:“不敢请问六位高姓大名。”尹克西最擅长言词,笑吟吟的将五人身份说了,最后说道:“在下名叫尹克西,是个波斯胡人,我的本事除了吃饭,就是识得些珠玉宝物,可不像这几位那样,个个身负绝艺。”那绿衫人道:“咱们这水仙谷中,从无外人到访,今日贵客降临,幸何如之。却不知六位有何贵干?”尹克西笑道:“咱们见四位将那老顽童周伯通捉拿来此,好奇心起,是以……过来瞧瞧,却不料……更见……奇景。”
他二人对答了这几句,石屋中热气加甚。尼摩星和潇湘子一进屋就盘膝而坐,一句声也不出,因他二人所练的内功在运气时决不能开口。尹克西说到后来,断断续续,已有点上气不接下气。那四个绿衫人的内功另成一家,平素抗御热气惯了的,功夫虽不甚深,却也尽可忍得。第一个绿衫人道:“那捣乱的老头儿姓周么?也不枉了他叫做老顽童。”说着恨恨不已。第二个绿衫人道:“各位和他是一路的么?”尹克西答道:“咱们……咱们……也不……”法王接口道:“咱们和他也是今日初会,说不上有甚交情。”他语气虽然连贯,内中却是运了极大的劲力,脸上不免现出红潮,心中暗恨尼摩星:“你打坐运功,一句腔不开,天塌下来也不管,若只有这点功夫,又何必逞强到这热屋子来?等到我也抵挡不住,别人问时无法回答,岂非自现其丑?”不禁向着他怒目而视,那尼摩星却闭眼垂眉,什么也不理会。
只有杨过曾在古墓中睡过数年寒玉床,即在睡梦之中,身上也自然而然有调节寒温之功,他功力不深,但抗寒御热,却丝毫不须运功,只听第一个绿衫人道:“那老顽童闯进谷来,蛮不讲理的大肆捣乱……”杨过接口道:“他捣乱了什么?当真是如你们所说,又是撕书,又是焚屋的么?”
众人见杨过在炙热的石屋居然坐了这么一阵,已是觉得颇为不易,突然听他开口说话,而且话中平稳,与平时殊无二致,不禁大为诧异,除尼摩星双眼紧闭外,余人都一齐向他注目,但见他神清气爽,笑容可掬,毫无用力的意象。那绿衫人道:“可不是吗?晚辈奉家师之命,看守丹炉,不知那头儿怎地闯进丹房,跟我胡说八道个没完没了,又说要讲故事啦,去要跟他打赌翻斗啦,疯不像疯,癫不像癫。那炉丹正在烧到紧急的当口,我无法离身逐他,只好当作没听见,那知他突然飞起一腿,将一炉丹药踢翻了。”杨过笑道:
“他还怪你不理他,说你的不对,是不是?”那绿衫少女道:“一点儿也不错,我在芝房中听得丹房大闹,知道出了岔儿,刚想过去察看,这怪老头儿已闪身进来,一弯腰,就将一株四百年的灵芝折成两截。”
杨过摇头笑道:“这老顽童当真胡闹得紧,一株灵芝长到了四百多年,那自是极珍异之物。”那绿衫少女叹道:“我爹爹原定在新婚之日,和继母分服,那知却给老顽童这么一捣乱,我爹爹大发雷霆,那也不再话下。”杨过道:“请问令尊名号,咱们无意闯入,连主人的姓名也不知,实是礼数有亏。”那少女迟疑未答,第一个绿衫人道:“未得谷主允可,不便奉告,须请贵客原谅。”杨过寻思:“这些人自是隐居世外的高人了,不愿向外人泄露身份,那也是事理之常。”于是又道:“那老顽童后来怎样了?”
突见尹克西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冲出门去,原来他实在耐不住屋中炙热。第三个绿衣人道:“这姓周的一不做,二不休,又冲进书房来,抢到一本书便看。在下职责所在,不得不出手拦阻,他却说:‘这种骗小孩子的玩意儿,有什么大不了!’竟一口气毁了三本道书,这时大师兄、二师兄,和师妹都一齐赶到了。咱四人合力,仍是拦他不住……“他话声未毕,只听得呼的一声,潇湘子的身体已搬到了门外,但并不伸腰站直,仍是盘膝而坐,这一门移形换位的上乘功夫,果然是身手不凡。杨过微微一笑,道:“这老顽童性格古怪,武功却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原是不易拦他得住。”第二个绿衫人道:“他闹了丹房、芝房、书房,仍是放不过剑房。他一闯进室,只见房内均是兵刃,倒是不易捣乱,于是放了一把火,将剑房壁上的书画尽数烧毁,咱们忙着救火,终于给他乘虚逃脱。”
杨过道:“那后来想必是四位追出谷去,用渔纲将他擒回?”金轮法王突然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笑道:“小兄弟,再挨下去我是要损伤身体了,你可别逞强好胜,这火毒受得多了,可不是玩的。”说着缓步出门,这一股神定气闲的风采,果是大宗匠身份。
绿衣少女向杨过道:“尊客的同伴大半出外,咱师兄妹也是热得抵火住啦,大伙儿到外边树荫下说话如何?”杨过一笑,道:“多谢盛意。”站起身来,向尼摩星道:“喂,老兄,你出不出去?”那知尼摩星闭目入定,竟没听见,杨过在他肩头轻轻一推,尼摩星应手而倒,跌在地下,杨过吃了一惊,急忙相扶,第一个绿衣人道:“他是热得晕了过去,到外边透透凉就不妨事。”杨过心中暗暗好笑,伸手拉起,将他一个瘦瘦小小的提了出去。
当下众人围坐在一株大树之下,四个绿衣人对杨过的内功称誉不绝,那大师兄道:“咱们兄妹四人,须得轮流说话,说了几句,就得运气抗热,让另一个接下去。这位杨爷竟能一口气滔滔不绝,真是令人佩服得紧。”二师兄道:“师哥,这位杨爷的内功家数,似乎与咱们新师母像得很呢。”杨过心中一动,忙问:“令师母是谁?”这句话一出口,就知说错了话,因那四个绿衫男女相互望了一眼,脸上神色异样,却不接口。
尹克西知道杨过微感狼狈要用言语岔开,于是笑问:“那老顽童不知为何恼了?我瞧他虽然顽皮,脾气却不坏?”绿衫少女道:“他说我爹爹年纪这么大啦,还……”那大师兄突然接口道:“这老顽童说话傻里傻气,当得什么准?各位远道而来,定然饿了,请到那边奉饭。”马光祖大叫:“妙极,妙极。”此时尼摩星的呼吸尚未调匀,他一把将他提起,挟在胁下,大踏步当先便走。
用饭之处也是一间石屋,屋中陈设甚是简朴,祇是屋子的开间却大得多。四个绿衫人亲自入厨端饭取菜,一会儿开出席来,满桌都有生菜疏果,没一样是荤腥,也没一样是煮熟了的。
四六:绿衣少女
马光祖一顿饭无肉不欢,见桌上满列冷冰冰的蔬果,不禁大失所望。
第一个绿衫人道:“咱们谷中摒绝荤腥、不举烟火,须请贵客原谅。”马光祖道:“怎么不举烟火?先前你们石屋,岂不是烟火烧得好大?”第二绿衫人道:“这是谷主的刑罚。”第三绿衫人道:“请用饭吧。”说着拿出一个瓷瓶,在各人面前的碗中倒了一碗清水。
马光祖心想:“既无肉吃,多喝几碗酒也是好的。”举碗骨都,骨都喝了两口,只觉淡而无味,却是清水。他是个直性子的粗人,嚷道:“这主人家忒煞小气,连酒也没一口。”
第一绿衫人道:“谷中不许动用酒浆,这是数百年来的祖训,须请贵客原谅。”那绿衫女郎道:“咱们也是在书本子上,见到美酒两字,到底美酒是怎么的样儿,毕生也没见过。
书上说:酒能乱性,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尹克西、杨过等都是放荡江湖的豪杰,眼见这四个绿衫男女年纪并不很大,行止却如此迂腐拘谨,而且自与他们说话以来,从未见四人之中有那一个脸上露过一丝笑容,虽然说不上面目可僧,可实是言语无味。当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各人不再说话,低头用饭。那饭是用生米磨碎,调以生水,入口一股糠枇气息,殊难下咽,杨过等只是拣几个水果吃了,聊以充饥而已。只有马光祖身高体壮,食量宏,一顿饭不吃到八九碗以上,那里能饱?他一面大扒生米饭,一面破口讥弹。
但说也奇怪,那四个绿衫人听了却也毫不介意,初时说了两句“请贵客原谅”之后绝口不提,似乎以生饭清水为食,乃是人生的天经地义一般。
用饭既毕,马光祖嚷着要乘夜归去。但其余五人眼见谷中处处透着诧异,好奇心起,均盼查明个究竟,尹克西劝道:“没酒没肉,那也罢了,连饭也不让吃,这不是存心折磨人么?”潇湘子板着脸道:“大伙儿说不去,你一个人吵些什么?”马光祖见他殭尸一般的相貌,一直暗自害怕,听他这么一说,不敢再作声了。
当晚六人就在石屋中安睡,地上冷冰冰的就是一块石板,别说被褥,连草席蒲团之类也没半件。各人只觉这谷中一切,全是十分的不近人情,尼摩星道:“金轮老兄,你是咱们六人的头脑,你说这谷主是什么路道?是好人还是歹人?明儿咱们给他客气客气呢,还是打他个落花流水?”法王笑道:“这谷主的路数,我和诸位一般,也是难以捉摸,明日见机行事便了。”尹克西低声道:“这四个绿衫弟子的武功已是如此,谷中自然更有高手,明日大家可务须小心在意,只要稍有疏忽,六人一齐陷身此处,那就不妙之极了。”他平日嘻嘻哈哈,其实极工心计,一切想得甚是周到。马光祖还在唠唠叼叼的诉说饭菜难以下咽,就没将他一句话听在心中。杨过道:“你明日不小心行事,给他们抓住关一辈子,整日价喂你清水生米……”马光祖大吃一惊,忙道:“好兄弟,我听,我听。”
这一晚众身处险地,都是睡得不大安稳,只有马光祖却鼾声如雷,惊天动地。杨过一早醒来,走出石屋,四下一望,昨晚是夜中没看得清楚,原来四周青翠欲滴,繁花似锦,实是个生平极为罕见的美景之地。他贪玩风景,信步而行,只见路旁仙鹤三二、白鹿成群,松鼠小兔,尽是见人不惊,他转了两个弯,见那绿衫少女正在道旁摘花,见他过去,招呼道:“你醒得好早,请用早餐吧。”说着在树上摘下两朵花,递给了他。
杨过顺手接过花来,心中却在嘀咕:“难道花儿也吃得的?”只见那绿衫女郎将花瓣一瓣瓣的摘下送入口中,杨过学着她也这样吃了几瓣,只觉花瓣有点淡淡的甜味,但嚼了几下,却有一股苦涩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觉不舍,说是吞入肚内,又有点难以下咽。他细看那株花树,见枝叶上生满小刺,花瓣的颜色却是娇艳无比,似玫瑰而更香,如茉莉而增艳,他不识其名,问道:“这是什么花?我从未见过。”那女郎道:“这叫做情花,世上原不多见。你说好吃么?”杨过道:“上口很甜,后来却苦了。”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又去摘花。他眼见枝上有刺,落手很是小心,岂知花朵背后,又隐藏着小刺,还是将他手指刺出了几滴血。说也奇怪,那花树树干就似棉纸一般,鲜血滴在树身,立即吸得影踪不见。
那绿衫女郎道:“我听爹爹说道,这情花最爱的就是人血,你这几滴血吸进了体内,保管它的花儿开得加倍娇艳芬芳。这谷叫做‘绝情谷’,偏偏长着这许多情花,你说奇怪么?”杨过首次听到“绝情谷”三字,道:“为什么叫绝情谷?这名字确是……确是脱俗不凡。”那女郎摇头道:“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名字,爹爹或者知晓其中道理。”
二人一面说话,一面并肩而行。杨过鼻中闻到一阵阵幽香,又见道旁纯白的小鹿来来去去,极为可爱,说不出的心旷神怡,猛地想到:“倘若身旁陪我同行的是我姑姑,我真愿终老是乡,永世不出谷去了。”刚想到此处,手指上被刺之处突然剧痛,这几下苦楚来得极是厉害,宛如胸口蓦地里给人用大铁锤猛击几下,他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将手指放在口中吮吸。
那女郎淡淡的道:“想到你意中人了,是不是?”杨过给她猜中心事脸上一红,奇道:“咦,你怎知道?”女郎道:“身上若给情花的小刺刺痛了,三天三晚之内不能动相思之念,否则苦楚难当。”杨过大奇,道:“天下那有这等怪事?”女郎道:“我爹爹说道,情之一字,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涩,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万分,也不免为其所伤。大概这花儿有这几株特色,人们才给它这个名儿了。”杨过道:“那干么三日三晚之内不能……不能……相思爱慕?”他究属年轻脸嫩,说到“相思爱慕”四字,脸上又是一红。
那绿衫女郎却是全不在意,神色自若的道:“爹爹说道,情花的刺上有毒。大凡一个人动了情欲之念,不但血行加速,而且血中生出一种不知什么的物事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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