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门游龙
头上只剩不多几茎黄发,一双寿眉却长垂眼际,更显得老些,只解壮飞虽然虬髯似雪,却豪气仍在,不由暗想道:“闻得谢曼华出身绳妓,却身负绝艺,容华盖代,一时游戏风尘,不知颠倒了多少王孙公子,那阮大铖为了她,威胁利诱,无所不至,竟始终未能如愿,反几乎丧在她的剑下,却想不到如今已成了这样一个老婆婆,便魏思明也是一个五陵侠少,素有璧人之目,自在金陵市上狙击鞑酋多绎之后,更是名震大江南北,只如今也英雄老去,岂不可叹?一面连忙又笑道:“我真想不到,一夕之间得识三位老前辈,今后还望许我求教才好。”
魏思明大笑道:“方才已经说过,大家全不必客气,白大侠怎么又说出这话来?只要不嫌简亵,不讨厌我们这三个老掉牙的过时人物,不妨就此便订一个忘年之交如何?”
谢曼华也笑道:“反正西山近在咫尺,白大侠又每年必来,如愿过从,我们正求之不得,只对外人不再谈以往之事,自当竭诚款待。”
接着掉头又向解壮飞道:“喂!老伙计,劳驾先去把火生上,今夜便留黄道爷和白大侠做个结识筵如何?”
解壮飞来及开言,松筠忙道:“五娘,我适才已经说过,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决不能多延,忙不在一天,有酒不妨明天再吃,今夜却不便叨扰咧。”
说着又笑道:“只劳三位清神,快把酒拿出来再费心把这匹马一上料就得咧。”
谢曼华略一沉吟又笑道:“酒是现成,这马我也自会料理,但你们为何这等忙法,能否见告么?”
松筠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我因已与太阳庵老师父还有好多长老约在湖边舟中相待,此来便专为向你索酒,一迟未免令人扫兴,这位白大侠却因有要事从京口借此宝马赶来要见老师父和顾肯堂先生,所以耽搁不得咧。”
谢曼华看了白泰官一眼道:“既如此说,那我也不再屈留,不过事完之后,还望来此少驻半日,我还与白大侠有话说咧。”
秦官道:“那是当得前来拜望,老前辈如有吩咐,也无不遵命。”
谢曼华笑了一笑,一转身走向店房屏后,不一会,便提了一大坛酒来,又笑道:“这坛酒差不多有三十年咧,当初酿就埋下去,原来是八十斤,现在五十来斤还是有的,你两位便请带去如何?”
松筠连忙称谢,一手提坛一手拄杖向泰官道:“酒已索得,马也寄好,我们也该走咧。”
说罢两人一同告辞,出了店门,那马忽又长嘶一声,泰官回首一抚马背笑道:“我因受你主人之托,必须过湖有事,你却不便回去,所以只有又将你托了朋友,好好在此,我迟则明晚必来,便好回去了。”
说罢方和松筠一同又向湖边走去,才过那片老柳树不远,果见水滨泊着一条大船,船头上一个童子,正就风炉烧着茶,舱门外站着一个身穿罗汉衫的老者,一个清癯瘦削的老和尚,一见二人走来,一齐笑道:“松筠老弟,怎么一去好久,到这个时候才回来,大家全等得急了,这无边风月已被你辜负不少,到底应如何处罚才是?”
松筠大笑道:“肯堂先生你先别怪人,现在正有人要找你咧,如非是我,那便真要失之交臂了。”
那老者笑道:“我不相信,这个时候,哪会有人找我?你别耽误了,快上船吧!”
泰官忙道:“肯堂先生,你别不相信,要找你的便是我,如非巧遇松筠先生,也许便赶到西山去咧。”
原来那站在船头上的,正是顾肯堂和孤峰上人,肯堂一听忙道:“来的是白老弟吗?你不是说要到京口一带去有事,顺便看看了因大师,为什么夤夜赶来找我,是真有事吗?”
泰官笑道:“说来话长,你只看我夤夜赶来,便可想见定有要事了。”
说着,直冲湖堤而下,赶向船上,先向二人施礼,然后向顾肯堂悄声道:“我本在京口巧遇不昧上人,一同渡江拜中阁部衣冠冢,却想不到回到瓜洲渡口,忽然遇上高足年羹尧遣那小鹞子马天雄来寻先生和老师父,本拟同来却又不料那马天雄在焦山脚下又被少林逐徒李元豹用喂毒偃月镖打伤,因事紧急,所以由我借了高足那匹宝马赶来,既然老师父也在此间,还望大家商量一个办法才好。”
肯堂笑道:“这就奇了,那年羹尧写信给我还有一说,他怎么竟冒昧的写信给老师父起来?这不透着太荒唐?到底为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泰官不禁红了脸哑然失笑道:“高足并不荒唐,实在荒唐的却是我,只因我把话说漏了,所以你才有这个误会。”
说着便就船头上低声将经过详细一说,并从怀中掏出那两封信递在肯堂手中,顾肯堂大笑道:“我真想不到此子竟能如此不为富贵利禄所溺,真有这等抱负,如能在他手上扭转乾坤,倒也是一件快事,不过这是一项震古烁今的掀天事业,是否能成功,那只有委之天数了。”
说罢又说道:“更难得的是今日庵中长老倒有一大半在此间,恰好让大家公决一下,要不然,这等大事便我和老师父也不能独断咧!”
孤峰上人忙道:“是你那高足年羹尧打算有什么举动吗?这还是策以万全才好,如今天下初平,人心厌乱,鞑虏虽从各方大做其粉饰太平的文章,却外弛内张,处处戒备森严,万一事有未蒇那就糟了。”
肯堂笑道:“要说他打算有所举动,那未免言之过早,如果要孟浪从事,便我也用不着再和大家商量,早已回书诫斥了,他不过只是因为有机可乘,做一个将来举义的布置而已,但如能因势利导,却真是一个不可失的良机,所以我才如此说,反正此事必须请大家公决,我们且到舱内再为细说便了。”
说罢相携入舱,白泰官跟在后面一看,只见那船是一个画舫式,一共前后四舱,门舱稍短,中舱长有丈余,宽也六七尺,中间摆着一张圆桌,周围和上炕上,均坐有人,另从左侧门有一门可通后舱,那独臂大师跌坐在炕上,单手捻着一串佛珠,桌子的上首,坐着一份庞眉古目的老人,正是少林南宗名宿蒲田林云龙,下首一份秃顶无须,一脸皱纹乍看便活像一个穿宫老监,正是江宁名诸生而以绵拳驰名的金振声,还有一位蓬头垢面,有类乞丐箕踞在右窗下面的,却是余杭奇丐舒三喜,最异相的是淮北九里山王彭天柱,生得铁面银髯,身高七尺以上,身穿一套哆罗麻短衫裤,手中却握着一把长可尺许,铁骨黑油纸大扇子,当窗而坐,那气象之威猛,简直是一尊不抹脸的活阎罗,偏他身边却站了两个粉妆玉琢的孩子,年纪都只有六七岁上下,一个男的梳着一条冲天小辫子,一个女的雏发覆额,全穿着白麻裤,人又生得极俊,分外显出他的高大黑丑来,再仔细一看,那女孩子正是独臂大师的小徒弟,吕晚村的女儿吕四娘,那男的却是孤峰上人的徒弟朱旭,泰官暗中一点人数,果然现在江南的长老已经到了大半,连忙上前一一施礼,又将赶来经过详细说了,接着顾肯堂又将云中风的信递在独臂大师手上,自己也拆开年羹尧的信一看,不禁一皱双眉道:“这孩子什么全不错,这件事却未免忒嫌荒唐了。”
孤峰上人笑道:“是不是,也许他对那马天雄没有把话说全,书中已有立刻就动手举事之意了,本来嘛,少年人哪里沉得住气?既如此,你还须切戒才是。”
肯堂看了独臂大师一眼,连忙摇头道:“他对匡复大计倒一点也不孟浪从事,而且也说得非常中肯,目前只打算借鞑王允祯这点机缘,在各省全布置下去,等日后鞑虏诸王争储,同室操戈,互相残杀之际,再为相机动手,这本与我们的看法差不多,不过他因鞑王以血滴子相托,可以趁此布置一批人,却是我们没有想到的,如果真的他能有此权力,那倒是一个机会,我说他荒唐的却是另一件私事咧。”
独臂大师看完中风的信,却满面笑容看着肯堂道:“老衲无状,有一件不情之请,顾老檀樾能见允吗?”
肯堂不禁愕然道:“老师父有什么事要和我商量不妨明说,何必如此客气?是为了小徒无状,风姑娘已有信来呈明吗?”
独臂大师笑道:“老檀樾先不必问这个,老纳相求的是贵门生那封信能赐一观吗?”
肯堂不由踌躇,独臂大师又笑道:“老檀樾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这就奇怪咧,平日为了这两个孩子的事,你不也有意撮合吗?那位周檀樾更是力主其事,以致老衲才宁可把一个可传衣钵的好徒儿,还之尘俗,成全他二人这段因缘,在华山留下一信给小徒,准其出嫁,如今凤丫头的信上虽没有好意思直陈其事,但已委婉说明贵门人也有信到老檀樾,并有公私均望训示之语,显见得他两个全有这意思,只不敢做主才向你我请示.如何你反迟疑不决起来?”
肯堂苦笑道:“岂但他两个本人均都有意,那云霄老贼已经托出鞑王允祯把我那门生的父母全说妥了咧。”
孤峰上人在旁不由大笑道:“我道什么事情荒唐,原来是为了这个,他两个既然一个愿嫁一个愿娶,又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连老师父也答应了,你这糟老头儿又作梗的哪一门?硬教门生不许娶媳妇这不是笑话?你也许因为他两人在一起已久,未免有涉嫌疑,须知风丫头是奉命而行,便贵门生既是一个龙骧虎跃的角色,自然难拘小节,这却算不得桑间濮上之行咧。”
肯堂又摇头道:“我岂是一个想吃两庑冷肉的家伙,不过此事实有末妥之处,幸而他在事前有此一信,不然我对老师父还真不好交代。”
说着,把那封信递向独臂大师手上正色道:“老师父一看此子的信便明白了,却不是我出尔反尔咧。”
独臂大师接过那信一看,又看着肯堂微笑道:“老檀樾原来为了这一点名份为难,这却无须顾虑。你这业师虽不知门生已有媳妇,我却早已托人各方打听过,久经明白此事,不过这不仅只是为了成全他两个一双两好的姻缘,却另外还有个千斤重担要寄托在他两个身上,便不得不从权咧。”
接着又笑道:“知徒莫若师,你那贵门生虽然抱负不凡,又是一个将相之才,但骄矜之气未除,有时更不免有些妇人之仁,正是成大事者的大忌,我那风丫头却极精明果断,事理颇清,真正遇上大事,更极有分寸绝不含糊,如果把他两个撮合起来,倒真如周檀樾所言,是高足的一大内助,我们为了将来大事,自不得不教风丫头吃点亏,而且她还有一层深意是人所不知道的,哪便是因为父兄失德,为同道所不齿,提起来就难过,背人常对我说,如有替父兄补过的方法,那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你想她素来也是一个自视极高的孩子,无端的怎肯自甘做妾,虽然高足再是一个人杰,如果不是为了匡复大计,她能如此迁就吗?所以我劝檀樾不必固执,反正吃亏的是我的徒儿,决不说老檀樾教徒不严,勒逼师妹做妾便行咧。”
肯堂大笑道:“既然老师父肯如此成全,又是为了匡复大计,我岂有固执之理,不过只是太便宜了此子咧。”
接着又道:“话虽如此,我看还有必须商量之处,决不能只凭他二人的信便代为做主,万一稍有不慎,便须遭人议论,如依拙见,最好等了马天雄来,详细问一下,再由老师父和我写上一封信去托周路二兄就地查明再为决定,比较妥当,老师父以为如何?”
独臂大师又笑道:“此事我极放心,倒不消虑得,现在要商量的,一项是那血滴子我们是否派人,第二项是马天雄已在镇江露了面,又夹着鞑虏离间我们与少林派的事,还有那鞑虏现在种种怀柔设施,我们对这个外弛内张的局面如何对付,才是要紧的。”
旁坐的彭天柱哈哈大笑道:“你们两亲家方才所谈的是儿女姻事,我们自不便开口,如果照老师父方才说的,那便全是本庵大计了,我们便不得不开口咧。”
接着又一捋海下银髯摇着铁扇道:“如今三藩已平,黄梧、施琅两个老贼又把海疆郑氏的根基断送了,鞑虏还有什么顾忌的?他所怕的,不过是我们这些分散在各处的老不死再起来犯难,所以一再的笼络人心,想尽法子,要把我们这些人安排起来,才好安安稳稳的当他的太平天子,做定了我们的主人,要依我说,什么也不用管,只给他一个不断的举起义旗,各地方闹得他个不得太平,时间一长,拖也把他拖倒了,那年小子既有这好心,鞑王又肯教他在各地布置势力,我们正好多派人去,只等羽毛一丰,翅膀一硬,他兄弟闹不闹窝里炮不管,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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