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骨绯歌





  
  岑寂知道容孚在看他,不过他却无心疑问。
  
  因为他在等。
  
  他在等温黙吟的到来。
  
  岑寂知道温黙吟会来,如果他没有算错,今天就是空山祭的日子。
  
  清晨,门外天气大好。当温黙吟推开铜门的时候,万丈晴光纷涌而入,岑寂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铜门一开一合,石室一明一暗。温黙吟站在那里,一袭轻飘飘的鹅黄纱裙似裹了一层阳光,唇角的笑意却比阳光更令人心动。
  
  “七哥。”温黙吟道:“我来接你出去。”
  
  “好。”
  
  岑寂的回答很直接,直接到人还未来得及捕捉那个破空而逝的声音,他就已经站了起来,朝温黙吟走去。
  
  温黙吟微笑着看着岑寂朝她走来,正如多年前的那个阳光柔软的黄昏,她奔跑在野花小径,蓦地回首,唤道:“七哥,你过来。”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连岑寂的表情都如从前那般淡漠冷静,好像他已知道了一切。
  
  是的,他应该什么都知道的。
  
  出神的一瞬,岑寂已走近她的身旁。温黙吟伸手,轻轻挽上了他的胳臂。
  
  岑寂没有动。
  
  温黙吟觉得自己像是挽了一个木偶。
  
  可她还是没有放手。
  
  她仰起脸,看向岑寂一双平静无澜的眸。
  
  什么都看不出来。温黙吟微微有些失望,可面上的笑意丝毫没有淡去半分。
  
  她略一侧目,冲着斜前方懒懒坐着的容孚笑了笑,道:“谢谢你了,傅大哥。”
  
  容孚苦笑。
  
  他没有应声。他宁可温黙吟无视自己,也不想她还记得自己不是容孚,是傅容。
  
  是无可原谅的傅容。
  
  二、
  走在通往外界的地道里,岑寂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原来那地道入口,竟是在潭边容孚时常坐着的石凳下面。容孚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一半儿时间喜欢坐在那里发呆,那时岑寂以为他是在想念碧潭下的温瑾岚,如今看来,倒更像是看守着那唯一通往外界的出口。
  
  不过……其实说不想念,也是不可能的吧?
  
  “你笑什么?”温黙吟微微侧目,看着岑寂唇角淡淡的笑意,忽然有想倾身过去吻他的冲动。
  
  可是那笑意却在话音响起的同时,倏然而逝。
  
  “这地道是初八设计的吧。”岑寂随口问道。
  
  “是初八的师祖。”温黙吟倒也没计较。
  
  也是,有这地道的时候,恐怕他岑寂还没有出生呢。岑寂抿了抿唇,他发觉人在随口打岔的时候,难免会说出毫无头脑的话。
  
  一问一答后,地道内又是一阵沉默。
  
  地道很宽敞,足以容得下两个并排而立的人。
  
  所以温黙吟的手,依旧挽着岑寂的胳臂。
  
  可是很显然,岑寂被挽着的那条胳膊并不如何放松,这让温黙吟也有些心生不满。
  
  “如果你很不喜欢我挽着你,那你可以拒绝。”
  
  岑寂蓦地顿步,将胳臂抽了出来。
  
  温黙吟愕然。她不过是随口一句怒言,他登时便依她的话做了。
  
  女人的话总是言不由衷的,口里说着你走,心里却盼着你无视她所有的无理取闹。
  
  可岑寂没有。
  
  岑寂平静地将胳膊从她的臂弯中抽出,却不曾抬眼看她,那种淡然,和她在过去的十来年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她是主,他是仆。
  
  主人要挽着他,他不可不从。
  
  主人说你可以拒绝,他便平静地拒绝。
  
  温黙吟深深吸了口气,勉强压下心中泛起的涩然。她不是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意味着什么,她只是在等。
  
  今日过后,又会是新的开始。
  
  温黙吟转身,负手前行。
  
  她清冷的背影映在岑寂的眸中,像佛龛里一尊肃穆的雕像。
  
  她走了两步,发觉身后未有脚步声响起,便止了步子,回过身来。
  
  “怎么?”温黙吟秀眉微蹙。
  
  “齐掌门他们是影疏杀的吧。”岑寂的语气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是。”的确是个事实。
  
  “方霍也是死在他刀下的吧。”
  
  “没错。”
  
  “为什么?”
  
  温黙吟又侧了侧身子,将大半个正面转向岑寂。
  
  “其实你已经都猜到了,不是吗?”
  
  岑寂缓缓道:“杀了齐掌门他们,等于打压铁剑派近年来如日中天的势头,一来可以巩固空山岭的地位,二来,可以逼迫我当空山老爷,因为只有空山老爷的名头,才能迫使铁剑派不敢贸然寻仇上来。”
  
  “差不多。”温黙吟目光坦然,丝毫不闪躲。
  
  “而杀了方霍,”岑寂沉了口气,道:“是为了让班澜恨我。”
  
  “不是。”
  
  温黙吟的否认,让岑寂有些意外。
  
  “影疏擅自杀方霍一事,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
  
  温黙吟一副“完全没有必要撒谎”的表情,让岑寂不得不相信。
  
  岑寂之所以能够直截了当地质问温黙吟,正是因为温黙吟从不否认自己做过的事,也就是她没做过的,她也不会承认。
  
  “他是在履行一个暗卫的职责吗?”岑寂不禁嗤笑,那笑声回荡在阴冷的地道里,显得愈发诡异森然。
  
  “你不需要知道。”
  
  影疏的一切行为,都是为我而做,只是七哥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温黙吟缓缓转过身,背对着岑寂,道:“走吧,七哥,就快到了。”
  
  三、
  地道极为冗长,并且有很多条岔口,如果不知道怎么走,多半会迷失在错综复杂的地道中,别说找到出口,就是沿原路返回也是妄想。
  
  或许曾经那些寻找秘笈的高手压根不是找不到这条地道,而是找到了,进去了,却不是死于机关暗箭,就是迷失其中,生生饿死。
  
  这想法在岑寂走出地道时候,再次被印证了。
  
  因为地道的出口根本不在什么极为隐蔽之处,而是堂而皇之地设在空山岭待客大厅的侧墙处,平时只简单地用字画遮挡一下,偶尔侍女在做清理的时候,还会将字画取下。
  
  不过此时的岑寂无心欣赏字画,他跟着温黙吟走出大厅,朝着空山岭南峰行去。
  
  空山岭南峰有一处天然形成的巨大空地,地势平坦,可容千余人,空山祭历来都是在那里举行。
  
  温黙吟走在前,岑寂走在后。
  
  “十二年了。十二年前,你走在我身后,十二年后,你还是走在我身后。七哥,我一直在想,可不可以有那么一天,你能自然而然地走在我的身侧,而不是在我的吩咐下与我并肩而行呢?”
  
  温黙吟的声音从身前传来,岑寂略一怔忡,随即仍旧一副沉默的神情,安静地跟在温黙吟身后。
  
  对于身后之人的沉默,温黙吟眸中划过一丝黯然。
  
  她微微仰首,看向南峰上攒簇的人影,却被斜斜刺来的阳光晃得垂下眼睑。
  
  她的双眼湿了湿,却随即被阵阵山风吹干。
  
  温黙吟带着岑寂来到南峰的一处偏舍,避开了聚集在祭祀平台上的江湖人士。
  
  进了屋后,温黙吟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崭新长衫,便要替岑寂换上。
  
  “默吟,还是我自己换吧。”岑寂略一后退。
  
  温黙吟淡淡一笑,道:“怎么,给自己夫君换衣服,不是每个贤妻该做的吗?”
  
  说这话的时候,温黙吟的脸上蔓延地尽是温柔,仿佛她与他真的不过是一对满足于世俗的平凡夫妇。
  
  岑寂看着她手中的长衫,眉峰渐攒,双唇一动,还未开口,却觉眼前一晃,一个馨香柔软的身子便投入他的怀中。
  
  温黙吟踮起脚,伸臂圈着岑寂的脖颈,将头埋入他的项间。
  
  岑寂一怔,才一抬手,耳旁蓦地传来一句闷闷地问话——
  
  “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对吗?”
  
  岑寂抬起的手,僵在半空。
  
  “是。”
  
  感受到怀里人的颤动,岑寂不由伸手扶上她的肩。
  
  “你什么时候意识到的?”
  
  “失明以后。”
  
  “哦,竟比我还早一些呢。”
  
  温黙吟缓缓直起身,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岑寂的脸。
  
  一直以来,她总以为岑寂是遇到班澜后才变心的,直到适才两人在上山时,她的那句无人应答的问话,才叫她明白了一切。
  
  十二年前,他走在她身后,十二年后,他还是走在她身后,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着迈不过的一步之遥。
  
  而那短短一步,就是他们始终无法看透彼此真心的原因。
  
  她以为他爱她。
  
  他也以为他爱她。
  
  可究其根本,不过是水中望月,雾里看花,没一个看得真切。岑寂固守着那一步的距离,固守着一个暗卫对主人应有的敬意,固守着温黙吟孑立的背影,固守着他自以为的爱情。
  
  温黙吟伸手,拂去了岑寂额边的乱发,道:“你不爱我。可是啊……你还是娶了我。”
  
  她冰凉的指尖顺着岑寂的侧脸缓缓滑下,滑至他的项颈时,她淡淡一笑,道:“衣服你快些换吧。”说罢,她将长衫往岑寂怀中一放,飘然出了门去。
  
  迈出门的刹那,她狠狠咬着下唇,朝不远处的祭坛看去。
  
  她不知道今日即将发生的一切对岑寂来说,差一点儿便成了他人生的结局。
  
  她只知道,这是她最后的争取。
  
  
 作者有话要说:公告一:(+﹏+)~~此章换标题,并且第三部分大修~~~~~

公告二:可能有筒子会认为温黙吟的形象在此章略有波动,不过木有关系,某匪过两天全面修文的时候,会对这个人物进行小幅度改造(咳咳,是小幅度……)

公告三:某匪下决心,决定精分到底,写双结局,绝对不让自己的孩子当太监!不过某匪要先赶着把原定结局写出来,所以可能网上更新会慢一些(不过绝对不会停更!)

最后再次拜谢支持偶滴筒子们~~~~~拜谢~~~~orZ~~~~




背叛

  冬日的正午,其实并不如何温暖。
  
  虽然阳光灿烂,但孙大夫还是多裹了件外衫。
  
  孙大夫挑了处偏隅,安安静静地窝在那里翻看着手里的医书。上了年纪的人,多是讨厌热闹的。
  
  看到疑难处,孙大夫不禁扶额,凝神思索。他将手伸向身旁的小桌,去拿适才泡好的茶,一摸却摸了个空。
  
  孙大夫一怔,转首看去。
  
  “茶有些凉了。”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孙大夫一个手抖,那书便掉在了地上。
  
  他回过身,于是看见了黑衣黑发的岑寂,鼻骨笔挺,目若深涧。
  
  “岑……老爷。”孙大夫作势起身。 
  
  岑寂一手将茶杯放回桌上,一手轻轻拍上孙大夫的肩。
  
  “还是叫岑寂吧。”被岑寂那么一拍,孙大夫又不由跌坐了下去。
  
  山风很大,吹得岑寂衣衫飞扬,凌乱了他原本整齐的头发,孙大夫只觉眼前一片墨色,遮天蔽日。
  
  “她还好吧?”岑寂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是直直落入孙大夫耳中。
  
  “她回去了。”孙大夫将桌上的茶杯端起,自顾自地啜了一口。还好,不算太冷,尚存有余温。
  
  “哦。”岑寂缓缓俯下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书。他轻拂去书上的些微尘土,放回桌上,似是漫不经心道:“她没说些什么吗?”
  
  “说了。说了很多,不知道你想听哪句。”
  
  “她……临走前有留什么话吗?”
  
  “噢……她说我的药苦。”孙大夫说着,眼角渐渐渗出的笑意,将皱纹堆叠,“她还叫我去鱼目谷找她哩。”
  
  岑寂也不由扬起了眉梢,“如果……”
  
  他看了看数丈外前来观礼的别派人士,眉间的笑意渐散。
  
  孙大夫疑惑地抬眼看他,却是许久都没有等到他的下文。
  
  岑寂瞥见温黙吟从客室走了出来,正四下环顾,寻着他的人。他略一垂眼,冲孙大夫淡然一笑,道:“你若真去了鱼目谷,记得替我带句话,告诉她……”
  
  “还是没能喝上她的雪醅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