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骨绯歌





了鱼目谷,记得替我带句话,告诉她……”
  
  “还是没能喝上她的雪醅露,很可惜。”
  
  孙大夫还没回过神,岑寂已去得远了。
  
  孙大夫看着脚下缩成一团的黑影,估摸着烈日已升至头顶。
  
  怎的越是靠近日头,反倒越冷了呢。孙大夫苦笑着摇了摇头,捂紧了那件灰白棉衫。
  
  朝温黙吟走去时,岑寂突然觉得其实恢复视力也未必是件好事。比如十几步外各种投过来的目光,全叫他看了个一清二楚。
  
  适才他已将到场的门派扫了个大概。
  
  西首锦凳与东首锦凳上所坐的都是武林上大有来头的门派,最醒目的要数东首那十几个铁剑派弟子了。十数名弟子胳膊上皆缠了白布,其意不言而喻,定是为枉死的掌门和师兄弟而戴。
  
  岑寂从东首走过的时候,蓦地朝那十几个铁剑派弟子投去一瞥。那目光若有深意,却如蜻蜓点水,一闪即逝。
  
  一瞥之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向前去,修长的背影如标枪般挺直,沉默地接纳了众弟子如针刺般的目光。
  
  岑寂随着温黙吟来到上首观礼台坐下后不久,台侧那一柱香,便燃到了尽头。
  
  该来的,终是来了。
  
  岑寂侧目,见温黙吟缓缓站起,走到土封圆坛上的祭台前道:“承蒙各位前辈同道前来观礼,默吟在此代空山岭谢过。空山祭原本是我空山岭家事,若非空山老爷之位易主,也不会劳烦诸位奔波来此。”
  
  台下一片回礼声后,温黙吟微一欠身,续道:“午时已至,吉时不可误,还请祭司主持大典。”
  
  温黙吟回到岑寂身侧,缓缓坐下,目视着一身巫衣打扮的祭司大步走上前去,开始做“迎神礼”。
  
  所有人看向祭台的时候,岑寂却望着天边。
  
  冬日的晴天,一向是湛蓝地彻底。岑寂投出去的眼神,久久忘记收回。
  
  祭天,祭山,祭历任空山老爷,年年如此,今日依旧。其实那唱赞之词,听得多了,岑寂也记了个七七八八——
  
  “肇禋,天作空山,维天其佑。钟鼓喤喤,磬埂!?br />   
  祭司拖长的尾音让他很不舒服,他扫了祭台一眼,祭品后端正地摆着所有亡故空山老爷的牌位。那牌位本不甚重,却不知怎的,在岑寂眼里似是能将那台桌生生压出个坑来。
  
  岑寂只得将眼神移开,看向他处,环视了一番,果见其他暗卫无一到场。
  
  往年的这个时候,他也是应当和初八他们一样,守在空山岭暗处,履行着一个暗卫的职责。 
  
  他曾经以为没有一个职业比当一名暗卫更适合他,可此时却突然发现,多年的生死不顾,他扛的了一座山的安危,却无法守护一个他想守护的女人。
  
  岑寂胸口一窒,慢慢低下头,看着脚下黢黑的影子。
  
  “昊天成命,锡兹祉福。降福穰穰,降福简简。”
  
  祭典尚在进行,岑寂的出神应是不被允许的。温黙吟微微侧头朝他看去,除了眸色瞬间的变幻,却是只字未吐。
  
  从岑寂换好衣服那时起,温黙吟便不再同他多讲一句话,只有偶尔目光在划过他的脸时,会有那么一刹那的失神。
  
  “念兹戎功,四方其训。以洽酒醴,盛畀故主。”
  
  最后一字归于尘土,祭坛四周一片静寂,唯闻各人沉重的呼吸之声。
  
  祭词颂毕,祭司退至一旁,却不由神色犹豫地朝温黙吟那边望去。
  
  祭酒求福,向来由现任空山老爷亲自为之,而观礼台上除了温黙吟,便是其身侧的岑寂了,显然空山老爷并未到场。
  
  短暂的平静后,温黙吟站起身,扬声道:“各位前辈同道,老爷今日未能前来,还望各位见谅。只是这祭酒之礼不可怠慢,便由默吟夫君代为行之。”言下之意,便是默认岑寂来接替现任老爷的位子。
  
  话罢,数百道目光齐齐看向岑寂。
  
  这时,西首一银发老者忽道:“这代行酒醴之事,从未有过啊。”
  
  温黙吟回头,见说话之人是江湖上甚有头面的人物,不得不顾及他颜面,便温言道:“徐伯,事宜从权,祭典事大,若误了吉时,谁也担待不起。”
  
  徐伯闻言微有不悦,道:“且不论祭天敬酒,就是这当家之位也得要空山老爷亲传才是。况且老爷乃温小姐之生父,子女怎可代父行之?”
  
  温黙吟面不改色道:“默吟并非空山老爷之女,江湖传言子虚乌有。”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都是“啊”的一声,群相哗然。
  
  说话之间,只见岑寂忽地长身而起,众人皆是朝他瞧去。
  
  岑寂面色沉静如水,缓步朝祭台走去。温黙吟的目光紧紧随着他墨色的背影,一双杏眼虽带着三分惶惑,却未出口询问。
  
  岑寂走上前,抱起桌上一坛酒,往摆好的三个碗里倒去。
  
  一碗敬天,一碗敬山,最后一碗礼祭亡魂。
  
  岑寂将三碗酒洒入身前黄土,接着后退一步,掀袍对着祭台单膝下跪,扬声道:“皇天后土,实所共鉴,岑寂此酒敬天,敬山,敬空山岭列位先主,绝非对老爷之位心有所想。空山岭对岑寂有再造之恩,岑寂此生不忘。然空山岭之主,有力者居之。岑寂自知才德见识皆不足以服众,老爷一位,是万万不能当的。”说完一起身,转过身来,一袭黑衫在寒风中猎猎翻飞。
  
  在场之人皆是闻言色变,温黙吟心知岑寂多半不会顺从,见此变故倒也不意外。
  
  她款步走至岑寂身侧,脆声道:“夫君来当家,是现任老爷和默吟都认同的,可眼下夫君既出此言,难道是嘲笑老爷不具慧眼么?”
  
  岑寂眉角一动,道:“不是,默吟你误会了。”
  
  温黙吟心下并不希望岑寂解释,紧接着打断道:“还是说,夫君如此妄自菲薄,是想天下人笑默吟所嫁非人吗?”
  
  温黙吟一口一个“夫君”,明里在他人面前提醒着岑寂特殊的地位,暗里却是丢了个极大的包袱给岑寂,逼迫他为了顾全空山岭的颜面,不得不顺从行事。
  
  温黙吟心知岑寂为人行事沉稳严谨,向来懂得顾全大局,因此才会出此计策将他逼上空山老爷之位。
  
  岑寂双唇紧抿,半晌不语,许久,转身面朝众人,扬声道:“各位,岑寂推让岭主之位,只因为在下决定离开空山岭。空山一祭后,岑寂与空山岭再无瓜葛。”
  
  话落,南峰一阵死寂,群雄面面相觑,十人脸上倒有七人是满面困惑。
  
  温黙吟猛一抬头,死死盯着岑寂,目中尽是难以置信的惊愕。
  
  “你……”仅仅吐出一个字后,她却是再也说不下去。
  
  极度震惊过后,众人自是一阵交头接耳。
  
  “若我不许呢?”温黙吟一字一句道。
  
  岑寂迎着温黙吟的眼神,蓦地伸手,轻轻舒展开她皱起的眉头,神色淡然道:“我意已决。”
  
  哗然之声四起。若是不被允许而执意离开空山岭,则会被视为背叛。
  
  其实岑寂这番话委实与休妻无异,只是休妻与背叛空山岭相较而下,倒是甚少有人意识到前者,加之众人对岑寂的决定颇为不解,一时间竟没有人想到岑寂与温黙吟尚存有婚姻关系。
  
  温黙吟如何都不会想到岑寂竟然会选择背叛,她圆睁着眼,一口碎牙紧咬,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你可知背叛空山岭的下场?”
  
  岑寂不答。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身上,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把裹着淡淡金光的重剑,令人咋舌却不敢逼视。
  
  他向前迈出两步,忽地扯下腰侧的匕首画影,接着右臂一举,将画影呈于众人眼前。
  
  “十二年前,空山岭将此刀赠予岑寂之时,岑寂誓言绝不背叛空山岭。如今岑寂自知食言,理应以鲜血偿还。”
  
  蓦地,他右臂一振,画影脱鞘而出,寒光湛湛,霎时间似乎连阳光都冷了三分。那匕首兀自在半空翻转时,谁也没有看清岑寂是怎么出手的,却听得“噗”的一声,尺余长的画影穿肩而过。
  
  众人皆是一声低呼,如此变故,怕是任谁都没有想到的。
  
  温黙吟见状,险些呼出声来。她死死咬着下唇,浑身难以察觉的颤抖不知是因为恨,还是因为怒。
  
  她下意识伸出手,一把抓住身侧供桌的桌角,狠狠扣住不放。她怒视着岑寂,却一个字也未讲。空山岭的声名与岑寂的性命,她终究要选择失掉一个!
  
  岑寂薄唇紧抿,猛的将匕首从左肩拔出。
  
  匕首的青光淹没在一片血色之中,温黙吟清楚地看见那鲜血随着刀刃如箭般射出,在他脚下溅出一朵朵瑰丽的奇葩。
  
  岑寂握着画影的手丝毫不见颤抖,反倒有种俨然的气势,压得四下噤声一片。
  
  “十二年前,是空山岭将我带出血腥残酷的杀手围场。”说话的时候,伤口处鲜血不住渗出,衣衫上的血迹越来越大,岑寂的眼神却越来越深邃。
  
  顿了顿,岑寂忽地一扬手,将尚存有自己体温的尖刃戳入自己右肩。
  
  “若是没有空山岭,岑寂或许早已死在杀手围场严酷的搏斗厮杀中。”说着,岑寂长臂一送,匕首画影卷着一汩血花喷出。
  
  温黙吟面容僵硬如石,她甚至听得见血液轻如叹息般地落地声。
  
  一时间,无人开口讲话,南峰上只剩下穿梭而过的北风和各人沉重的呼吸声。
  
  “岑寂有幸在过去的十二年里,为空山岭效命。”岑寂缓缓转了一下身子,深沉的目光轻轻扫过温黙吟失色的脸,“更有幸博得空山岭大小姐的青睐。”
  
  温黙吟终于未能忍住,一声轻呼之下,眼睁睁看着那把血刃刺入岑寂的肋下,直至末柄。
  
  “可我辜负了你。”
  
  




老爷

  拔刀的瞬间,温黙吟看到了岑寂脸上的颓然和倦意。
  
  “原来你宁愿去死,也不愿留在我身边。”她平静的声音像在自言自语,抑或是在说着一件于己无关的事。
  
  刀尖上犹自缓缓汇聚的鲜血,滴滴答答坠落在地。
  
  岑寂晃了晃,缓步走至温黙吟身前。他伸出手去,似是要抚平温黙吟紧蹙的眉,却在手指堪堪触及她的时候,蓦地停住。
  
  他看着自己被鲜血染红的指尖,无奈地笑了笑,收回了手。
  
  “你是我的妻啊,照顾你是我的责任。”
  
  温黙吟容色一动。
  
  “默吟,我没有什么野心,又容易安于现状,甚至没有想过除了暗卫,我还能做什么,不知道除了杀人,我还能如何。过去我从没有忤逆过你,是因为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我去争取。可是……”
  
  他的眼神霎时变得明亮,“我找到了让我想穷尽一切也要去做的事。”
  
  有那么一瞬,他的神情像个守了一辈子积蓄的人,终于可以用他毕生的财产去换回自己逝去的年华。
  
  他说过,做自己喜欢的事,到头来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他终于遇到了,可他要付出的,却是生命的代价。
  
  岑寂的眼神越过温黙吟的肩,眺向远处的天际。他知道那个方向,有一座叫鱼目谷的山,也知道山里有一种叫雪醅露的酒,纵马疾驰的话,不消一天功夫便能到。
  
  真的不远。可他却无法抵达。
  
  他忽然想起了他与容孚的对话。
  
  “十年的时光,有没有磨尽你的悔意?”
  
  “要多久呢?一生吗?”
  
  “恐怕一生也不够吧?你终是要带着悔意入土的。”
  
  “我说,那样的一生,还不如借着十年前那一场大战一死了之。”
  
  那样的一生…… 
  
  岑寂收回目光,发觉温黙吟不知何时红了双眼,却仍努力大睁着,死死瞪着岑寂的脸。
  
  “若我今日不幸命丧,你就当从没有嫁过我。”岑寂仰首,一头墨色长发随风轻轻扬起,“可若我侥幸不死,我想重新选择自己的路。”
  
  温黙吟蓦地怔住。
  
  看着她眉间的挣扎,岑寂忽然笑了,那一笑如穿过浓雾的一束光亮,泛着耀眼的苍白。
  
  “不要为难。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与你无关。”丢下这句话后,他咽下喉头淡淡的腥甜,绕过温黙吟,朝东首走去。
  
  岑寂走得很慢。他有些晕,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