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倾杯
那晚,我抱着母亲冰凉的尸体哭了整整一夜,我第一次知道恐惧的滋味,恐惧一个人的孤单。
那是我最后一次流泪。
从那时起,我再也听不到有人温柔地叫我土土,再也闻不到那淡淡的青草香,再也没人问我有没有吃饱穿暖,只有饥饿和寂寞如影随形。
我以前常常哭,那是因为有母亲会来温柔地抱我入怀,问我哪里不舒服,为什么不高兴,可是,以后再也不会也这样的机会,如果没有人关心呵护,我哭给谁看呢!
母亲死后,我仍然住在原来的地方,宫人分派了一个老得已经动不了的老婆子给我,她连走路都走不稳,更别提照顾我了。一年后,老婆子一觉睡过去,宫人就把我遗忘,再没有派人来,由得我自生自灭。
在宫里还有许多象我这样的小孩,他们一般都跟在皇子们屁股后面,我们都是皇子,只不过那些皇子的母亲有权有势或者有钱,他们才被认为是真正的皇子,而象我们这些宫女的孩子,只能做他们的奴仆。
我不愿意做谁的奴仆,所以我的日子很不好过,谁都敢来找我麻烦,动不动就揍我一顿,大皇子公孙贺比我大好几岁,他的势力最大,揍我的次数也最多,二皇子公孙敬的母亲是朝中大臣,也有一帮人跟着他,只不过他懒得动手,都是派人揍我,而且公孙贺揍我的时候他就不会揍,只是在一旁起哄,说公孙贺那点本事就只能欺负我这个小毛头。
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讨厌,整个宫里唯一不冷眼看我的,便是皇后的儿子公孙其。皇后整天吃斋念佛,他耳濡目染之下心性非常醇和,既不加入其他皇子的阵营,也没有自己拉起一帮人到处混,可能是因为知道我和他同一天出生的,他对我特别好,只要看到别人欺负我就会喝止他们,然后找来伤药给我敷用,我甚至想,如果他开口要我跟着他,我一定会答应,即使是做他的奴仆。
命运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当你在黑暗中绝望到想放弃时,他却为你把大门打开,让你看到光明。
我清楚地记得,那年我九岁,即使没有人管我,我仍然像那土里的绿芽一样长高壮了,我不得不很快长起来,现在许多人都打不过我了,我挨的打越来越少,可还是只有公孙其愿意理我。
某一天,我从未谋面的父皇突发奇想,要看看他的儿子们胆量如何,于是他找来宫人叫上他所有的儿子到天牢里走了一遭。许多人感觉到那阴森森的氛围,刚进去就吓得哭的哭喊的喊,父皇派人把那些儿子拖了回去。到了天牢里面,父皇带着剩下的十几个儿子走到里面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那墙壁上挂满了刑具,地上到处是血,又有几个吓哭了,父皇命人把那几个拖走,然后派人找来一个犯人,让人把那犯人的手脚用铁链绑在木桩上,命我们拿刀子把那犯人的肉割一块下来,公孙其跪倒在父皇面前,求他放过这个犯人,马上被父皇派人拖了出去。
虽然平时看起来公孙敬和公孙贺几个都是凶神恶煞的样子,可一到真正要动真格的时候,这两个家伙腿就一直哆嗦,皇上把刀递给他们的时候,他们几个连刀都抓不稳,更别提动手去割肉了。
皇上看着他们狼狈的样子,把刀子递到我手中,他手指的温度传到我的掌心,我在心里默默叫了一声“父皇”,毫不犹豫地抓着刀走到那犯人身边。
我丝毫感觉不到惊慌,这个世上最恐怖的事情莫过于面对漫漫长夜时的孤单,一个人面对着一盏如豆的灯火,听着夜色中一声长一声短的虫鸣,长的声音像鬼在哀嚎,短的声音如同母亲夜夜压抑的低泣,我每次都抱紧被子在心中默默哼上母亲唱的歌,我对自己说,我如果不怕,那怕的就是他们了。
我知道,只有让自己比别人更强,在身体上和精神上,才能不怕别人打骂,不怕黑夜,不怕孤单。
我是对的。
看着我拿起刀子,那犯人的瞳仁开始收缩,在灯火中他的眼神交织着无数种东西,恐惧、疑惑、痛苦、绝望、希望……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眼睛,以至于以后的日子我经常来天牢里看处决或者刑讯犯人。
随着身后几声倒吸冷气的声音,我的第一刀割在他的手臂上,刀子极锋利,刚接触到他的皮肤,鲜血就染红了刀刃,然后顺着刀刃一滴滴滴在地上。这时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呆呆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听到了血滴在地上的声音,仿佛冬天与母亲看冰凌融化,滴在屋檐下的小小凹处,形成几乎透明的水坑,水坑反射着太阳的光芒,竟是如此绚烂。
犯人的惨叫几乎震聋我的耳朵,我收敛心神,飞快地下刀。
身后,父亲的声音响起:
“好!你叫什么名字?”
“土土。”
“土土?不好,从今天起你叫公孙麟!”
“谢谢父皇!”
“来人,传我旨意,皇子公孙麟移居东宫,由招之平教授!”
轻尘
这个夏天真是热,我还没起床,太阳就已经为大地裹上一件白色衣裳,我边擦汗边推开窗,外面的光线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蝉的声音响彻整个院子,吵得人头昏脑涨,木兰知道我怕热,早冰好帕子给我擦脸,边擦边感慨着:“我们的小公主都长这么高了,我去求宫人帮你找个婆家吧,老待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女子总要嫁人的吧。”
我皱着眉道:“我不嫁人行不行,你不是也没嫁人吗,我们两个在这里也很快活啊!”想想不对,我歪着头冲她笑:“对呀,等我嫁了人就可以出去玩了,我看书里说过很多,有召河的波澜壮阔,还有南怀河的秀美,可惜两岸都没法住人了。对了,还有大东北方的天神山,据说是大东最高的山呢,还有南方的几千里棉山,都是很美很美的地方,还有……”
还没等我说完,什么滚烫的东西落到我手上,我茫然抬头,木兰早已泪眼迷蒙,我刚想安慰她,她猛地把我抱进怀里,凄然道:“可怜的孩子,在这里关了十年了,竟然长到这么大还没有出去过!”
惨了,怎么又把她弄哭了,我只好赶快补救:“木兰阿姨,你别哭嘛,我们在这里也很快乐呀,再说如果我真的嫁人那我们就可以一起出去玩了,我们走得远远地,再也不回来这个鬼地方好不好!”我皱着鼻子凑到她面前摇头晃脑, 木兰终于被我逗笑了,捏住我的鼻子,“小鬼头,今天乖乖待在家里,我等下弄水来泼院子去去暑气。”
她脱下我的衣服,在衣箱里翻了半天,找了件襟袖绣着翠绿兰草的白色丝衣,以前所未有的细致温柔为我穿上,神情似悲犹喜。
“好舒服!”当那冰凉的感觉贴到我的身体,我不禁发出感叹。
木兰声音低沉,仿佛在自言自语:“一晃你就这么大了,连你母亲的衣服都能穿上了,而且这么漂亮,这么活泼快乐,要是他们泉下有知,也会觉得安慰的,可怜的孩子啊……”
看来木兰阿姨又想起他们了,要是他们还在该多好,至少我就不用关在这地方,就不用每天爬到屋顶上去看夕阳,我心里有些酸酸的,不过,不高兴的事想多了也没用,我很快抛开这个念头,在木兰面前转了个圈,让那冰凉的丝料在我身旁开了朵花,嬉笑着问道:“木兰阿姨,我像父亲还是母亲呀?”
木兰为我把披散的长发梳好,找了条白色丝巾绑成一个髻,笑道:“像你母亲,你都问过多少遍了,傻孩子!”
我连忙点头,瞥了眼外面白晃晃的太阳,心头一阵烦躁。木兰帮我整理好,端了碗粥给我,自己提着桶子出去了。我喝完粥,从柜子里翻出一本招之平召集编写的《大东风物志》,把自己往椅子里一塞,开始享受我的幸福时光。
这本我看过许多次,却总是看不厌,对我而言,外面的一切都是新奇而美好的,大到山川河流,小到各地特别的物产,我总是梦想有一天能带着这本书走遍天下,再不受任何宫墙的约束。
虽然暂时不能出去,我还有很厉害的木兰,同样可以搜集到很多外界的消息。木兰知道很多东西,有次我翻到一个叫做杨梅的水果,她很激动,告诉我那是她的家乡天保的特产,杨梅是紫红色的,很漂亮,新鲜的杨梅很好吃,酸酸甜甜的,我母亲从小最爱吃,而且吃到连饭都咬不动了,我父亲特意买了许多杨梅,要木兰冰好了给母亲吃……听到最后,我馋到口水都出来了。
可惜,每次我们都只能对着书描叙所有的东西,在这个封闭的世界,我们连弄到很普通的瓜果都是奢侈的梦想。
我没有不开心,我还有长长的一生,一定会有那么一天,我会离开这里,享受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
我急不可待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傍晚,天终于没有那么热了,空气中有微微的槐树香在流动,木兰早就在树下架起桌椅,一边乘凉边等我完成又一天的探险回来。
我爬上屋顶,心情顿时激动起来,夕阳美到极至,云彩变幻着不同的笑脸,又不是原来那种快乐的红与橙黄,还透着隐隐诡异的色彩,我不明白她们有什么心事,难道眷恋着人间的美丽,不想这么早回去。
我听到隔壁颜妃阿姨又在哭闹,突然有些烦躁,我刚画好了一张云朵,本来是要拿给她看,让她开心一下。今天又没办法跟她沟通,我只好把画卷好塞进袖子,坐在屋顶静静地看西天。
风渐渐大起来,携着我的衣裳和鬓角的头发飞舞,好舒服啊,难道风知道我已经热了一天,要为我驱走暑气,我微笑起来,干脆舒展了双臂,站在屋顶享受风送来的凉意。
风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味道,我一扭头,吓得差点从屋顶上滚下,冷宫那头已经成了火海,火如同一条巨龙,卷着舌头迅速把一个又一个院子吞没,风中隐隐传来女子的尖叫声,这尖叫声越来越凄厉,很快把整个冷宫笼罩。
眼看着火势越来越猛,我以前见过的那些士兵怎么都凭空消失了,我没有时间纳闷,冲在我们的院子大叫:“木兰,起火了,快走啊,我去告诉颜妃阿姨!”
木兰在下面急了:“你快下来,别乱跑,快啊!”
我顾不上跟她说什么,爬到隔壁的屋顶,冲着下面大喊:“小欢,快走,失火了,快带阿姨走啊!”
颜妃阿姨的哭闹把我的声音盖了过去,我抓起瓦往下扔,拼命喊道:“小欢,听到没有,快走啊,失火了!”
眼看着火龙朝这边越逼越近,我急得快哭了,从院子里的大树爬下去,颜妃阿姨抱着小欢正声嘶力竭地喊着“皇上”,小欢无计可施,我冲上去抱住颜妃的手臂,和小欢两人把她死命拖出屋子,刚松口气想去隔壁找木兰,颜妃阿姨一扭头又冲进院子。
浓烟的味道和尖叫声已经近在咫尺,我急忙和小欢跑进去找颜妃阿姨,她正抱着柱子哀叫,我们俩一根根手指掰,总算让她和柱子分开,把她拖出院子,我顾不上这么多,冲小欢喊道:“你看好她,我回去找木兰!”
火迅速扑到颜妃阿姨的院子,一瞬间吞没所有的东西,我惊得魂飞魄散,赶回去一看,木兰竟然正在把那些书搬到外面的井边。
我又急又气,拉住她的手:“快走,这里也不安全,屋子很快会塌的,别管这些了。”
木兰有些犹豫:“没有这些书,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看着天空的滚滚浓烟,我二话不说,拉起她的手就往记忆中很多士兵的门口跑,小欢突然挡住我的去路,哭倒在我面前:“颜妃又冲进去了,我实在拉不住她,怎么办啊!”
我叹口气,看着被火海吞没的屋子,用力把她拉起来:“别哭了,现在谁也没办法,走掉一个算一个,快跟我来!”
两人跟着我一路狂奔,不时有烧损的柱子在我们身边轰然倒下,让人触目惊心,而更令人心寒的是,平时到处可见的飞扬跋扈宫人现在一个也见不着,看来这场大火一定另有原因。
我们的院落在冷宫最偏僻的角落,连我都不知道到前面那重兵把守的大门有多远,只知道不停地跑,吸进烟时停下来拼命咳一阵,然后继续疯狂逃奔。
前面黑烟阵阵,火势反而小了,因为天干物燥,所有的屋子都已经烧光,剩下零星的几处火苗在闪烁着,温柔得像无辜的孩童。仿佛经过几百年的跋涉,我们终于到了一扇巨大的红漆木门,记忆中这里往常都有许多士兵把守,今天却紧闭起来,把火场与外界隔绝。
眼看着就能逃出生天,我来不及想其他,拼命拍打,用嘶哑的声音大喊:“开门,开门……”
门缓缓开了,提着大刀的锦衣侍卫一涌而入,把我们团团围在中间,小欢紧紧拉着木兰的手,木兰想把我拉到身后,我气急败坏地甩开她,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