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倾杯

　　刚穿好衣服，有人陆续送来各种各样的珠宝首饰，有比那凤凰的眼睛还大的夜明珠，有几株半人高的珊瑚，有通体红得晶莹的簪钗，还有数不清的玉镯玉佩玉簪，她们为我一缕缕擦干头发，一件件让我试这些东西。
　　我一阵心烦，挥开她们的手，把桌上所有东西都扫到地上，玉掉在地上发出清除的声响，趁着几个俯身下去捡，我推开挡在面前的宫人，不死心地朝门口狂奔。
　　一个身形颀长，容貌俊美的男子正好从门外进来，伸开双臂挡在我面前，声音中有莫名的惊喜：“妹妹！”
　　我收势不及，栽在他怀中，他扶着我，眼中有春日的温煦阳光：“妹妹，没想到你还没死，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啊！”
　　在他絮絮的低语中，我定下心神，这个男子墨色的眸中满是柔和之色，眉眼和皇上有些相似，却完全没有那个人让人恐惧的气息，他的身量和皇上差不多，却比皇上要瘦弱些许，更显得温文儒雅。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他怀中，只觉得安心和温暖。
　　他拉着我走到殿上的长明灯旁，细细看着我的脸庞，不住地说：“像，真像，你真像你母亲，不过看起来比你母亲要精神。刚才是不是又想往外跑，难怪皇上说你不听话，我们好不容易才重聚，你为什么不安安心心做你的小公主呢？”他一拍脑袋，“我都忘了，你在里面关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记得我们。我是公孙其，和皇上一样是你哥哥，以后有什么事情找我们就行了，我们一定让你过得开开心心的。”
　　他拉着我席地而坐，开始絮絮跟我说起小时候的事情，笑得前仰后合。我根本插不上话，含笑看着他，他的笑容有奇妙的力量，让我的心渐渐沉静下来，最后，我们两个干脆侧卧在地毯上，他叫人送来许多瓜果，亲手为我削成小块放到我面前的小碟里，继续天马行空地跟我细说从前。
　　月如钩，高高地挂在天空，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幽香，从树影间穿过，一丝丝一缕缕飘进宫殿，钻进我的胸膛。我深深呼吸，披散着长发趴到案几上，只觉有莫名的伤感。
　　公孙其深深看我一眼，也不再说话，随着我的视线望去，默默陪我看天空的弯月，我感受到他温柔的关怀，斟酌良久，终于把在心头缠绕许久的话说出来：“哥哥，你有没有办法让木兰回来，皇上把她拖走了，我怎么求他都没有用。”
　　他满脸震惊，一时竟有些语无伦次：“是你母亲的侍女木兰吗？原来她也还活着，是她一直在照顾你吗？皇上怎么会让你们分开呢，你们生活了这么多年……奇怪，你别担心，哥哥替你去问问，相信他一定会让木兰回来的。你累不累，要不要早点休息，我明天再带你去玩吧。”他似乎自知言语的错乱，顿了顿，自顾自笑起来，轻轻抚摸着我的长发，轻叹道：“可怜的宝宝，在那个鬼地方憋坏了吧，以后哥哥会照顾你的。”
　　这就是亲人的滋味吧，　我心头一酸，压抑了多年的情绪仿佛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扑进他怀中嘤嘤哭泣，他轻轻拍着我的背，不停地说：“别哭，别哭，有哥哥在，一切都会好的。”
　　折腾得精疲力竭，我的眼睛渐渐睁不开了，揪着他的衣襟迷糊过去。
　　“你们在做什么？”一声怒喝把我惊醒，我睡眼惺忪看向面前的人，被那凌厉的目光吓得一个激灵，立刻清醒过来。公孙其轻轻拍拍我，柔声道：“没事，是你的皇帝哥哥。”又沉声道：“你小声点，她累坏了，刚刚才睡着。”
　　“你做什么！”随着公孙其的一声惊叫，一只大手把我从地上拖起来，我的手臂好似被铁链锁住，马上被痛醒，转眼又被甩到地上。我倒吸一口凉气，怯生生看着面前这个凶神恶煞的人，突然有深深的无力感：“哥哥，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冷笑着：“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们才对，你们胆量不小，这么晚了竟公然在大殿上搂着睡，你们到底有没有廉耻！逍遥侯，你听好，从今天起，你不准踏入这如玉宫半步，否则可别怪朕不讲情面！”
　　公孙其疾奔而来，把我拉起来护在身后，怒目而视道：“皇上，你别这样，我刚刚只是在安慰妹妹，她吃了那么多苦，心里不好受，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我们好不容易能重逢，我疼她还来不及，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简直不可理喻！”
　　我被他大胆的话吓了一跳，看着他满脸肃容，不禁有些失神。书上所说的哥哥大概就是这般模样，他有坚毅的轮廓，正气凛然的神态和目光，总是护卫妹妹，为她提供坚强的臂膀，可以靠着安稳地睡。
　　“哥哥……”我一声又一声默默呼唤这个名字，突然觉得空荡荡的心被一瞬间填满。
　　“放肆！把逍遥侯拖出去！”皇上断喝一声，将我用力拉到怀中，公孙其作势扑上来抢人，两个黑衣侍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一人提住他的一只手臂，脚下一点就不见踪影。
　　看着那暴怒的男子，我如坠入冰窖，冷得连骨头都在疼，心中有个答案却越来越清晰。
　　这个不是我的哥哥，我在对的时候，碰到了错的人！
　　公孙麟
　　我把她带到如玉宫的时候，我以为她会高兴万分，我错了！
　　如玉宫被我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甚至连一草一木都没有动过，十年来，这里成了我私密的花园，我喜欢晚上从寝宫游荡到这里，把每一个角落都走遍，用我的手触摸每一个有着美好回忆的地方。里间那雕着凤凰的床，是轻尘出世的地方，玉妃就是在那里为她取的名字，不过生完她后这张床就成了轻尘的游戏场地，她每天在这里爬上爬下，最喜欢去抠那凤凰眼睛的两颗夜明珠，抠得满头是汗，却从来没有得逞。
　　她从来没有学会叫哥哥，当她呀呀学语的时候，我和公孙其努力教她叫哥哥，可是永远变调成了“嘎嘎”，次次让我和公孙其笑得东倒西歪。后来，她学会把我们当马骑，干脆连“嘎嘎”都不叫了，一见面就是“马马”，这回把父皇和玉妃他们逗得乐不可支，干脆就叫我们大马小马。
　　那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不管怎么累，每天都快乐充实。
　　我仍然在想，如果不是因为我沉迷这种快乐，父皇其实不会死。我早已看出玉妃的心思，她从一开始就没对父皇存好心，看向父皇的目光满是仇恨，即使三千宠爱集于一身都无法泯灭。
　　父皇也许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即使睿智如斯，都不曾放在心上。
　　我没有告诉父皇，因为我喜欢她，她会温柔地对我笑，问我有没有吃饱，今天的功课累不累，而且，当轻尘出世时，她看着父皇和轻尘在嬉闹，眼神变得复杂，有着深深的悲伤。
　　我私心里认为，父皇这样全心的对待，什么样的仇恨不能化解，何况现在又有了父皇的孩子。
　　事实证明，我错了，当她设计杀死孙不屈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下一个目标就是父皇。当她在小公主的宴会上发难，我这才明白，原来她心中认定的夫君，是当年杨花城那个盖世的英雄那罗，也只有他，才能当得起这样的深情，这样决然的相随。
　　我痴痴看着面前的女子，不敢放过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她看到那雕着凤凰的大床，眼中一片茫然，似乎还有些惊恐，我想起当年的事情，心中波涛汹涌，恨不得把她扔到床上，让她和我嬉闹追逐，　像十年前那样。
　　可是，十年的光阴已经把所有改变，她看着那两颗夜明珠，脸色有些苍白，转头对我说热，要自己到处看看，　我笑起来，这个小家伙，还是老毛病。
　　我刚一放手，她急奔出去，我看着她的背影，沮丧得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砸碎，一会儿，她被宫人带了回来，竟然坐到地上呜呜哭起来，我蹲下去看着她，忍住自己拥她入怀好好安慰的冲动，想先把她震住，让她以后乖乖听话。这只张牙舞爪的小野猫实在让我生气，被她顶了几句，我的怒火疯狂地燃起，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捉到面前，看着她满眼的泪水，心隐隐地疼，就在那疼痛几乎把我吞没时，我做了一个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动作，我吻上她的眼睛，最后吻上她的红唇。
　　她的眼睛多么晶莹，如同黑暗中最亮的星。　她的泪水咸咸涩涩，入我的口中，苦着我的心。她的唇怎会这么柔软，如初生的玫瑰花瓣，我忍不住想深入，永远不要离开。
　　她醒悟过来，猛地把我推开，我脑中轰然作响，她的味道仍在我的唇边，可是，我竟然不知道我刚才做了什么。
　　我黯然转身，去理清纷乱的思绪。
　　我回到寝宫，看着四周无边的清冷，顿下决心，不管如何，我要把她绑在自己身边，即使，她是我的妹妹。
　　我派人送去热水衣服，要宫人打理好她，然后亲自来到宫中的宝库，挑些我认为她会喜欢的东西送过去。我第一次觉得忐忑不安，怕她不喜欢我送的东西。
　　一边翻着今天的奏章一边听宫人不时传递消息，我的嘴角始终高高弯起，雀跃的心情难以掩饰。当她们说公孙其来了的时候，我有些坐不住了，公孙其平时就很讨人喜欢，所有人都会被他温和的笑容打动，更何况我那个小家伙。
　　我紧张地在寝宫大殿来回走动，听说他们在一起吃东西说笑，气得一脚把那宫人踹倒，最后，没有消息传来了，只道公孙其仍然没有走，我再也呆不住了，急冲冲走到如玉宫。
　　看到她正睡在他怀里，我全身的血液冲到头顶，大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即使知道他们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我仍然无法阻挡那汹涌的嫉妒之情，我暗暗发誓，从这一刻起，我要做一个精美的笼子，让她从此只能为我哭为我笑，只能睡在我怀中。
　　在这个正确的时刻，我却是那个错的人。
　　轻尘
　　如玉宫是个精美的笼子，笼子里有一只孤单的鸟儿。
　　我坐在如玉宫的花园里，面前是一池粉嫩的睡莲，亭亭如盖的叶中，刚刚抽出的花苞不停地招摇。花苞外衣裹着粉紫色的边，越到里面颜色越淡，而就在你以为它们变成白色的时候，一株红蕊在心中羞怯地冒出了脑袋。
　　这些与我在风物志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多么奇妙！
　　宫人们在我身后围着，仍然没有人说话，当我尝试跟她们沟通时，她们脸上的恐惧显而易见，我放弃了这个努力，开始和别的东西说话。
　　我对着满池的娇艳说：“你们在这里待了多久了，你们孤单吗，在这里都没人欣赏，要是在外面多好啊，有许多人会来为你们写诗，还有美丽的女子会为你们唱歌，书上说召南的女子唱歌都是极好听的，她们连在田间劳动都是唱着歌的……”
　　我蹲在水边瞧叶子上的脉络，泼水到一片叶子上去，水凝结成颗颗珍珠，在碧绿的画板上滚动，我高兴起来，继续朝一株半开的睡莲泼水，水飞快地从花苞上滚落，划破了池的宁静，一圈圈往外漾着绿波。
　　“你在玩什么，玩得这么高兴？”身后响起一个让我毛骨悚然的声音。
　　我没有回头，和面前的睡莲继续说话：“你今天晚上会不会开，你能开几天呢，你不要这么快枯萎，多陪我几天好不好……”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给我回头！”后面那个声音有着隐隐的怒气。
　　我撇撇嘴，捧着水往那叶子浇去，水在空中形成一道银色屏障，把叶子包裹在其中，随后池中泛起一片涟漪，把高傲的睡莲乐得左右摇摆。
　　我一个踉跄，被扯进一个宽厚的怀抱，倔强地咬紧牙，不想对他说一个字，我几乎可以听到他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撇开脸，把冷冷的目光仍然投向那方的迷人风景。
　　他把我的脸扳正，脸几乎贴到我脸上，咬牙切齿地低吼道：“你到底想怎么样，难不成真的永远不想跟我说话？”
　　我狠狠瞪着他，用力转头。
　　他大喝：“来人，给朕把这里填了！”
　　我猛地看向他的眼睛，那里的怒火渐渐被一片浓黑掩蔽，黑，是冰凉的黑，有让人绝望的凄冷。他得意洋洋地看着我，等待我开口求饶，我把目光落到他的胸膛，突然恨不得手中有把刀。
　　侍卫们抬着土进来，静静地，几乎在一瞬间填平了池子，我没有回头，看着他唇边冰冷的笑，竟然觉得心情奇好。
　　我真的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来，他抹去我满脸的泪，深深叹息：“你何苦跟我作对呢，你就是不愿意跟我在一起，也跟我说说话啊，你知道我忙了一天，多想听到你的声音。”
　　随后，我被人揽入怀中，斜眼看着天外的夕阳，她正在朝我微笑，旁边是红彤彤的晚霞，簇拥着她向天边坠去。我朝他们眨眨眼睛，谢谢他们的鼓励。
　　这个世间，总有一些东西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