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





  胸口翻滚着化不开的郁愤,我探手搂在她的腰间,故意在唇上擦了胭脂,吻向她的颊畔。她侧头避开,我就势在她的脖颈上落下唇印,她红着脸嗔怪我好色,我咧嘴而笑,心中的郁结一扫而光。
  “殿下说得不错,碧华此番前来,确是要带太子殿下回到东皋。”
  简笙听我说完,颤抖着步伐朝我跑来,却在看清我脸上神色的瞬间,踯躅了脚步。
  “……碧华?”
  我一笑,沉声说道:“太子殿下,其实碧华一直有事相瞒,今日正要和太子殿下坦诚呢。我本名不叫碧华,也不是东皋的伶人,太子殿下可有兴趣知道我的真正来历?”
  “不,不,你别说,你不用告诉我。”简笙倒退了几步,他退,我进,不容他有喘息的机会。
  “还是说清楚了好,不然将来太子殿下森罗殿里想要指认仇人,都不知究竟是谁,岂不是个糊涂鬼?”我眯起双眸,一字一顿说道,“我叫竹凤池,是昔日夜郎国晏平王世子。”
  “夜郎国?就是那个曾被醒月灭国后又重建的小国!?”简笙自觉失言,噤声不语。
  我从腰间抽出长剑,刃锋森然,剑脊上折映出简笙惊惧的脸孔,被拉扯成扭曲的一道长线。
  “不错,夜郎确是小国,但由夜郎皇族亲取东皋太子的首级,也不算沾污了殿下吧?”
  剑芒闪动,简笙返身逃开,我任他跑远,驰马追了上去。树梢打在脸上,划下红肿的印记,我驱马不近不远地跟着他,恣意享受将他人性命捏握在指掌间的快感。
  绝命的惨叫惊起林中寒鸦,割骨裂肉的声音回荡在暮色中,我将简笙的首级割下,装入皮囊中挂在鞍旁。
  一气跑上山麓顶峰,我遥望向东皋的方向,万里长空中似有风雷隐动,天地间酝酿出危险的讯息,我张开双臂,将狂风揽入胸怀。
  风莲城外寒林雪原,她一双冷眸犀利,仿若凝了层冰霜,将我细细打量。
  “你的容貌太美,带着你,于我来说是个累赘。我本就是孤家寡人,喜欢独自浪迹天涯,所以你走吧。”
  她的眼,她的话,比漫天飞雪更加冰冷,让我瞬间凉彻心扉。
  我掸去肩头厚重的落雪,故作从容地笑道:“姑娘身上的断剑,可否借来一用?”
  她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我的意图,我满目决绝地望着她,向她伸出手去。
  “……碧华,你想清楚,剑给了你,就再难挽回。”她的音调轻颤,目光流连在我的脸上。
  我接过她手中的断剑,剑锋森冷,却冷不过她眸底的寒光。
  她的发,如雪翩飞在眼前,青丝,亦情丝,是什么样的痛,让她瞬息华发?
  若是这一剑斩落,我与她之间的这份缘,是否就此再难斩断?
  碧华,不是我的名。
  剑起,剑落,是谁说过,凤池归去,碧落无华,我将这一世绝美的容颜毁去,亦是毁去了前尘旧梦,半生浮华。
  尘若无心,心自无尘,从此以后,我的名是无尘。
  将一纸墨字抛入虚空,我随她策马驰入天地暮色之间……
  谁的哀怨,拨断琴弦,谁的琴弦,伴我无眠。
  谁的情缘,结成蹉跎的心网,谁的寂寞,照亮窗东未灭的孤灯。
  是谁在梅子时节,细数着风中残红。
  千千千结,指尖缠绵。
  天若不老,天亦有情。
  是谁在楚馆秦楼,看尽了落花飞雪。
  谁的芳菲,覆我年华。
  谁的年华,婉转心田。
  谁曾流连,谁曾痴恋。
  切莫把琴弦,闲来撩拨。
  怨到深处,琴弦能说。

  莫问来时路

  第四卷特别篇 莫问来时路——竹凤池番外
  咫尺天涯的相思,被胭脂淡染在眉梢。
  请容我喝完这最后的一壶酒,将酒作泪,抛入尘嚣。
  “这朵凝晶雪,你吃下去,就可解去身上的毒。”
  她缓步走到我的面前,目光沉敛,柔静得仿佛月池水,她的音调不高,轻轻浅浅,溶入夜色。
  我咬紧牙关,隐忍着痛楚,将一分一毫愈发强烈的噬骨剧痛压进心底,压出心中污浊的黑血。
  她伸指掐住我的脸颊,指尖冷冽,我用力将视线锁在她的眉间,倔犟地不肯张口。
  “这是我从前亏欠你的,你吃下它,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
  余音,绕梁,化入虚空。
  若我吃下这朵雪莲,是否连这最后的一丝牵绊,也要被她硬生扯断?
  “你若不吃,我立时就死在你的眼前!”
  泪,自她的眼角划落,我的世界,在一瞬间天旋地转。
  明明比谁都胆小,比谁都寂寞,总是留下一抹背影给我。
  明明早已绝情断爱,喝下噬心毒药,将多余的感情割舍。
  为什么?要将这救命的仙草,浪费在一个伶人身上?
  我于你来说,是否意味着不同?
  意味着一点点的,情深意重?
  有些想笑,看着她的眼泪,我扯动嘴角,却没有笑容流露。
  心中的污秽,越流越多,随着血液流出体外。
  流干了,流净了。
  我就能忘了自己,忘了她……
  “竹凤池,想不到你竟能引她来这无缺城,果然好手段!”
  招徕客栈前堂,一身粗布麻衣的少年站在门口,笑得惫懒,我指间陡松,握在手里的笔掉在账簿上,甩下墨迹。
  “怎么?看到我很惊讶的样子,难道没有想过我会出现在这里吗?”少年踱步走进前堂,左右打量,嘴里啧啧有声,“这地方难为你们收拾得干净,想必我那座苏府老宅,住得也很舒服咯?”
  我讶然地看着他,随即将纷乱的心绪敛入平静的面容下:“玄黄老前辈怎么有空来无缺城?莫非也是为了那朵百世轮回的凝晶雪?”
  “你来此地的目的是什么,我便是什么。”他扫我一眼,唇边似笑非笑。
  “无尘助公子完成了心愿,打算在这无缺城里隐姓埋名,终老一生,莫非前辈和我想的一样,也预备激流勇退了不成?”
  他知道我是敷衍,笑吟吟地说道:“无尘?又是你的新名字?难道是她给你取的?你这小子够胆色,竟连公子心坎上的人都敢拐跑了。小丫头可知道你的身份来历?还是你一直瞒着她?这无缺城里的秘密,你有没有告诉她?”
  我忍不住嗤笑,无缺城天下闻名,即便有秘密,也早已是尽人皆知。
  “前辈说的秘密莫非是指凝晶雪百年开花,可解百毒?来无缺城的人谁不是冲着凝晶雪,哪里算什么秘密。”
  “这样看来,你应该已经知道她身中断情草,虽吃过半颗解药,却也只是吊住了半条命一口气而已。你带她来此地,难道不是为了那朵凝晶雪吗?”
  他的话,我无法反驳,两年来我每每见她心绞难忍,承受着非常人能忍耐的苦楚。当初和她离开东皋,便是已经知道她不会再回到含章宫,那么剩下的半颗解药恐怕也同镜花水月。天下间唯一能挽她性命的东西,惟有无缺城忘途川上的那朵冰晶雪莲。
  “碧华,别逼自己走上绝路,和公子争,你以为自己有几分胜算?待取下凝晶雪后,让她回去醒月吧,那里才是她的归宿。”
  “她要走便走,要留便留,岂是我能左右?在她眼里,我不过是个纠缠不清的伶人而已,她……可从未将我放在心上。”
  他似是有些同情地看着我:“碧华,别忘了她的出身,她的爹爹毕竟是云翊将军,不论你再怎么自欺欺人,总无法悖逆这一点。而光是凭这一点,你和她就永远没有可能!”
  他的话,字句敲在我的心头,我清楚知道她的身份,和自己的身份。只是,心中隐约有个声音在说,这样的仇恨,一定要传承下去吗?
  “我从今日起住在这里,她一日不回醒月,公子兰一日不会给她剩下的半颗解药,但要她心甘情愿地自己回醒月,我还要再多费些心思才行。”
  “前辈若是闲来无事,倒也不妨一试。”我淡淡回应,并不甚热心,“只怕以她的性子,多半会让前辈失望呢。”
  那天夜里,苏府后宅里多了一个不速之客,他自称苏沫,我抱臂挡胸站在灯影下看着他,看他如何掌运乾坤,让她乖乖回去醒月国。
  凝晶雪花开一瞬,刹那芳华。
  在前去忘途川顶峰的路上,接连遭遇奇袭,我推说自己不会武功,冷眼看着苏沫一路拼尽气力,几乎油尽灯枯。
  忘途川之巅,她从我面前跳落绝崖,玄黑铁索只渡有缘人,不知为何,我坚信她一定不会有事。
  “碧华,刚才为什么不出手相助?你想坐收渔翁之利吗?”
  我笑而不答,以沉默当作最好的答案。
  她不负所望拿到凝晶雪,我从心底感到一丝喜慰,若是她身上的毒解了,从今以后许是不必再为苦楚纠缠,可以恣意潇洒地浪迹天涯。
  苏沫的话,蓦然回响耳畔,无缺城不是她的归宿,她不属于这里。
  那么,下一次她再启程时,可还会与我一起出发?亦或是,独自一人偷偷上路?
  心中,对她取到凝晶雪的事实,突然有了丝不满。
  若是,若是她一辈子都好不了,是不是会一直这样和我守在无缺城,守着下一个百年?
  一个百年之后,又是一个百年,就这样生生世世,执守下去。
  一场混战,我抱着她策马疾驰,身后是追寻她踪迹而至的敌人。漫天花雨的暗器掠过身畔,我为她挡去一支梅花镖,翻身落马。
  “别回头,继续跑!!”
  脖颈上一瞬间麻痒难挡,这镖上定是喂了剧毒,我用尽力气对她喊道,她焦急的脸庞映入我的眼中。
  苏沫抢到马前,带着她扬尘而去,我望着她的背影,一遍遍地在心底问自己,她可会回来找我?
  她,可舍得将那朵救命的仙草,用在我的身上?
  我缓缓阖上双目,蜷缩起身子,方才的那只毒镖,我原本该是躲得过呵……
  她终将那朵冰晶雪莲喂进我的嘴里,浓烈的药味夹裹着清香,一瞬间沁入心扉。
  含在嘴里的凝晶雪,它不是我要的救命灵丹,它是撕心裂肺的毒药。
  心被剖开一道缝隙,藏在阴暗角落的灵魂,再也无处遁形。
  它叫嚣着,咆啸着,想要重新回到黑暗中去。
  我的心,骤然因她的泪,痛到无以复加。
  别哭了,别哭了,我不想看你哭。
  我只想看到你的笑,你在我身边,留下一处处属于笑的回忆。我站在梅林深处,你笑着画下我的背影,你不许我去小书房,却不知我早已私下去过无数次,每一次我隐没在夜色中,看你笑着将那些背影改成艳情图,你说有了它们,从此以后不必再白吃白喝,被我整整念了七百多个日日夜夜。
  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从我自毁容貌,追随你的脚步那一天算起。一年三百六十天,一天有多少时?多少刻?我陪在你的身边,你笑着画我?
  我是该恨你,不是吗?你的爹爹毁去夜郎国,你的出现让我沦为伶人,我亲手杀了东皋太子成全你的性命,你却到最后还说自己是孤家寡人。
  我还要怎么做?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做?
  可是比起你,我更恨自己,恨自己的这张脸,恨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液。
  所以,别哭了,记忆中的你,从不轻易落泪。
  为了我,不值得。
  你还欠我很多,多得你还不清。
  你以为仅凭一朵花,就能从此两不相欠?
  我不会放手,绝不放手!
  眼中有泪,缓缓落下。
  原来,我竟哭了。
  原来,我竟会哭……
  她一步步走远,走向高台之上,我怔目看着她。
  风帘影动,雪殿冰魄,她屹立在雪阁长窗下,白发翩跹,冰绡红衣朔风飞扬。
  “这座雪阁的窗外是千年寒潭,传说里面埋藏着冠雪书生的水晶冢,若你从这里跳下去,孤便成全了伶人碧华的性命。”
  东皋的帝君,站在高高的雪台上,等待着她的答复。
  他要她做出抉择,选自己,亦或选我。
  她回眸淡淡地望着我,我匍匐在殿砖上,仿佛看到了一双鹏翼裂展在她的背后。
  她是天地间一缕无人可以羁绊的魂灵,我不是她的绊脚石,不,不,不!不要管我,不要跳!!
  眼中的泪,越流越多,模糊了视线。
  我比任何时候都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眼中的泪,像断线的珠玉,依稀化作一颗颗跳荡的珍珠,那是月光下点点鲛人泪。
  犹记惊鸿初见,她手中的荷灯,褪尽铅华。
  “无尘,不许哭,我不喜欢。”
  她安静地陈述她不喜欢的事,我用力擦去眼泪,她不喜欢我哭,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哭。
  “记住,男儿有泪不轻弹,为了我,更不行!”
  夜风从长窗灌入,扑打在脸上,她的满头白发,划过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