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





  “记住,男儿有泪不轻弹,为了我,更不行!”
  夜风从长窗灌入,扑打在脸上,她的满头白发,划过空中高悬的月轮。
  “不——!!!!!”
  长窗外,一角红衫殒落。
  似是久远的重茧在心中层层剥裂,身体的一部分渐渐消弭,而另一部分,正在相应重生。
  眼前,重又浮现出多年前看到的那一夜漫天星斗,月光下,闪烁着莹华的蝴蝶,翩然起舞。
  身体蠢蠢欲动,是什么东西,正在挣扎着破茧而出?
  记忆蓦然间倒转回儿时的年华,织绣在衣摆上的斑斓彩蝶,腾空飞起,飞过无边荒漠。
  心中的蝴蝶,扇动了几下翅膀,忽地从胸口飞出,追逐着她的身影一闪而逝……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如故昔人非。”
  正是湖光缭绕,莺歌燕啼的好光景。湖心中,几蓬采莲船飘荡,采莲女立于船头,婉转的歌喉轻吟小调,青丝千寻垂在脑畔,手中的莲蓬映着袅娜的身影。
  凤阳王都沉香湖上,她倚在画舫阑干旁,望着远处水烟氤氲中的采莲歌女。
  我端起一碗清茶,递到她的唇边,她微抬起眼梢,睇过淡淡的一瞥。
  我的心,因这瞬间的凝眸振荡不已。
  情之所系,她笑,我笑,她悲,我亦悲。
  想不到莲湖一游,为她博来个轻薄无行的骂名,也招惹来糊涂难算的风流债。
  银河清浅,月朗星稀,流萤在风中舞尽低回。华府花园的后墙上,少女羞红着面庞诉尽情意,我将脸上的面具摘下,露出不再绝美的容颜。
  “我心甘情愿将脸毁成这样,只因为我心中喜欢着一个人。她因我这张脸而接近我,亦是因我这张脸而避开我,我若是不将容貌毁去,只怕那人今生都不会多看我一眼。”
  抬手拂上眼尾的花枝,花丝牵牵绕绕,缠缠绵绵,仿佛我与她之间的这份缘。
  “她心里没有我这个人,却又事事为我着想,她自己的性命只在朝夕之间,却逼我吃下救命仙草,她分明怕死,却装作义无反顾。她总说我的相貌因她而毁,她定要补偿给我个绝色佳人,其实她不懂,她怎么能懂?我只要陪在她的身边就已心满意足,我的眼里,又怎能容下旁人?”
  夜风凉薄,吹动我披在肩头的华裳,单薄的衣料下,是她一针一针亲手刺下的朱砂。她说莲花太净,不若牡丹适合我,她伏在我的背上,将朱砂血轻轻吻落齿间。
  “即便这世间爱我的人千万,我却只要她真心一眼,弱水三千,我只求一瓢饮。她说自己心性不好,命也不好,会害到身边的人,但她又是那么害怕寂寞,她爱闹,也爱笑,我便陪着她闹,陪着她笑。她说总有一天要挣脱一切,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我不知道她说的那个地方在哪里,但只要有她,哪怕她嫌我碍眼,我也要找到她,生生世世守在她的身边。”
  曾经一遍遍徘徊在心底的执念,终于被我亲口说出,她侧过头不愿看我的脸,却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双肩。
  “她说,这世间从来总是女子痴情至深,伤人伤己,她不知道,或许是不愿知道,用情至深的并非只有女子。每每望着她的背影,我也只是想着不知何时,她能回头看我一眼呢?”
  倾尽一生的思念,我求的……终不过是那真心的一眼啊!
  我也愿意,凭感动生死相许,拥抱前离别后,是否魂梦就此相依?
  我也可以,凭勇气一见钟情,人海里这一步,走向另一段长旅。
  我们相爱的那一季,梦里不知蝴蝶翩然舞起。
  给你承诺一句,就算生命在这一秒,化作灰烬。
  木莲花丛下,我将她的残指含进嘴里,她依偎在我的怀中,那一刻,我以为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
  凤池归去,碧落无华,尘若无心,心自无尘。
  曾经,我有个名,叫作凤池。
  如今,我的名,是无尘。
  凤池或碧华,碧华或无尘,兜兜转转,我的人生回到起点。
  夜阑似水,凉月如眉,檀木桌案上双燃着一对红烛,她身披霞彩嫁衣,望着我盈盈浅笑。
  “娶我,你后悔吗?”
  她的笑容明艳,我的心颤跳难抑,一呼一吸间尽是紊乱。
  这一生,我誓不负卿,又怎会后悔?
  “娶你,我永不后悔!”
  将发丝缠绕,十指紧扣,生生世世,抵死缠绵。
  这一场情爱,焚天灭地,只为了成全你我!
  狼羽箭刺破长空,割裂了宁和的假象,东皋与醒月三年免战盟约届满,边关燃起烽火狼烟,金戈铁甲动地袭来。
  霜冷锋寒,立马银枪,云翊将军重披战袍,战鼓如雷交织在耳边,我头戴青铜鬼面,化身令人闻风丧胆的獡鬼将军。
  “我早知你即是当年的夜郎余孽,但我既将女儿托付给你,便是以你为醒月国的大好儿郎,盼你上阵杀敌,莫再心心念念当年的旧怨。”
  我接过他手中的银枪,沉甸甸的枪身,满载着他对我的冀望,以及醒月国万千黎民的安危。
  大丈夫志在四方,真英雄豪气跌宕,我驰马杀入敌阵,将一身抱负才学尽展。
  九幽城外囤石滩,三国大军混战,戍宁将军王冲杀于阵前,屡次遇险。我看着手中调动三军的虎符,陈兵不动。
  是役,栎炀殒兵折将,东皋神锋将军重伤,醒月戍宁将军王被栎炀擒获,十万大军群龙无首,节节败退。
  中军帐内,醒月众将互相指责,针锋相对,直闹至拔刀相向,立时便要血溅当场。
  我冷眼旁观,心中却兀自游移不决,救,亦或不救?
  救,他是夜郎国灭国元凶,曾害我族人无数。
  不救,他是她的生身爹爹,醒月国中流砥柱,国之栋梁。
  我低头凝视握于掌心的錾金虎符,之前陈兵不动,我确是有心陷害,但虎符下压着醒月国的河山万里,无数生灵的生死存亡。
  她,亦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人。
  “将戍宁将军王已被栎炀擒获的消息,匿而不发,未免军心浮动,只说他暂时失踪。”
  我将虎符拍落案前,同时在心底已有决断。
  九幽城外哀鸿遍野,幽泉谷前满目苍凉。
  英雄泪,莫问来时路,浮生所欠,不过一死。
  “若用我的死,换你一生相忆,我死而无憾。”
  反手拔出背上羽箭,箭簇深嵌骨肉,我听到肢体断裂的残音。
  强自支撑着身躯,我半跪在雪地上,握紧了银枪,决不肯在她面前露出半分怯弱之相。
  告诉我,若是有一日我选择离开,你会用多少时间记得我?
  告诉我,若是有一日我选择离开,你会用多少时间忘记我?
  手中银枪,兀自闪耀寒光,耀花了我的双眼,我颤动眼睫,将视线投入浩渺的远方。
  告诉你,若是有一日我选择离开,请用一生将我记忆。
  告诉你,若是有一日我选择离开,请在转身前将我忘记……
  那一刻,我看到青碧如洗的长空,截一段无人沉醉的东风,撩乱心湖,恍惚又回到儿时的年华,听母亲轻唱着歌谣。
  那一时,我听到了长歌一曲九万里,谁在梦中朝天阙,无边荒漠,纤指拨断了琴弦。
  那一瞬,我与你凝眸相对,在心中许下来生的诺言,让风替我亲吻你的脸,随落花飘零化作思念。
  蝴蝶儿飞去,心已不在,林花儿谢了,连情也埋。
  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血,染红了苍茫大地,雪落在肩头,寂然无声。
  她在绝尘而去的马背上回眸凝望,我绽出最后一丝微笑,将记忆停顿在她落泪的瞬间……
  谁的梦向天阙,冷月边关。
  谁的爱让天下,万方奏乐。
  纵横九万里,大漠孤烟,一曲长歌可听见,拨动的琴弦?
  谁的梦为江山,盘点冷暖,日月歌天地鼓,了断风雨恩怨。
  谁的爱情未了,古今流传?
  大梦无边,大爱无言。
  一世倾情,一场虚幻。

  人生若初见

  第四卷特别篇 人生若初见——华容番外
  看那一场杏花春雨,月上林梢。
  听那一声暮鼓晨钟,独上西楼。
  是谁在为谁一生画眉,寂寞空庭,碎了芭蕉,醉了春宵。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香柏殿外,一茎新荷钻出横塘,宫中女子们乘着兰舟泛波碧池上,将采撷下的莲叶含进口中。
  宫中女子多寂寞,春日游湖,已是于她们来说最快乐的消遣。
  我放下手中朱笔,抬眼看向御窗下静默的女子,她仰首望着窗外,连一丝生息也无。
  她实在太过沉静,有时我会忘记了她的存在,只在偶尔抬头的刹那,看到窗下她的侧颜。
  紫檀云纹雕龙案上铺陈着冗长的奏折,上面记载着獡国夫人一生跌宕起伏的传奇,霖渊阁学士竟上书求旨要为她著书立传。
  这个出身山野的女子,她的人生自走入天下驰名的含章宫柔兰阁那一天起,彻底改变。
  含章宫,柔兰阁。
  那个以兰为名,以兰为居的醒月公子,我还记得他。
  那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
  幽泉谷绝命十二峰,被公子兰一剑裂作绝命十三峰,迄今依旧矗立在苍茫天地间。
  他以帝王之尊赶去幽泉谷时,可曾想过那里将是他葬身的绝命崖?是什么让他放下江山和皇位,执意孤身犯险?是为了那样的女子?
  我抬眸扫一眼窗下的女子,为了她,值得吗?
  可惜我不是蓥帝,所以永远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刚收到个挺有趣的消息,你要不要听呢?”
  我从龙椅中起身,一步一步,踩踏着斑驳的光影,踱到她的面前。她无动于衷地坐在椅中,我拿起案上的潜龙海青盏,放到她的唇边。
  “喝了它,孤便告诉你。”
  将杯缘倾斜,她不抗拒,亦不顺从,张口喝着盏中的莲子汤,只是在重复着喝的动作。
  “从幽泉谷传来的消息,听说当年蓥帝并没有死。”
  话说完,小心翼翼地窥看她的反应,她的眼睫动了下,一瞬间,我仿佛在那双眼中看到狂掀的波澜,却又在瞬息之后归于沉寂。
  “这些年孤一直派人下到绝命十三峰的崖底,寻找蓥帝的尸首,可惜总是无功而返,听闻醒月国亦是连年派人寻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蓥帝从这个世界凭空消失了,又像是他从未出现过一样,很有趣,不是吗?”
  杯盏见底,从她的唇边移开,我从袖中取出绢帕,轻轻为她拭去唇角的汤渍。
  “最近有人传闻见到过蓥帝,可惜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孤权当是个笑话听听,这天下早晚尽归栎炀,看不透天命所归,实在是愚笨之极。”
  窗外的飞花飘零,洒落在她的眼底眉梢,我将她身上的花瓣一片片拾取干净,俯身枕在她的膝头。
  “怎么你从来不说一句话,你讨厌看到孤吗?不,你就这样不要说话,安静地听孤说就好,这个世间能够安静听孤说话的人,惟有你一个。”
  我闭上眼,她身上淡淡的花香涌入鼻腔,缭绕在胸口,透窗而入的日华柔洒在肩头,一切皆是温暖宁馨。
  “东皋的帝君陛下,竟有兴致贲临栎炀的地牢,实乃贵客。”
  我坐在角落的椅中,看着悬吊在刑架上早已面目全非的男子,昔日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今日他是即将化为腐肉的阶下囚。
  世事云千变幻,这是于他来说多么讽刺的结局。
  “昔年孤曾助陛下夺得东皋皇位,陛下却未曾按诺言履约,害孤白白蹉跎了三年光阴,让醒月蓥帝坐稳了皇位。虽说江山美人不可多得,但陛下为了美人,竟将与栎炀联手进犯醒月的盟约视作儿戏,陛下此举不嫌背信弃义吗?”
  “前些时日那场火烧风莲的好戏,倒略微弥补了孤这些年的遗憾,原来还有人如此厌恨东皋,连一草一木都不愿留下。若不是陛下执意将敌国战将的夫人掠到身边,又怎能给了栎炀和醒月里应外合的机会?那夜若不是有人持令牌开启上游闸门,数万石脂水也不会轻易灌入风莲的河道,自掘坟墓这四个字,真该送给陛下了。”
  我清楚记得那一夜,风莲城坠入无边炼狱,顷刻间被大火吞噬,风携雨裹着腥臭砸向人间,却无法浇熄地上的烈焰。
  那一场天降血雨,不久之后即被列入史训,谓之惨绝人寰,生灵涂炭,更以美色误国警醒后世。
  “孤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能让陛下覆尽天下。孤还有一事要向陛下请教,醒月国的獡鬼将军,真的被陛下剥皮制灯?只怕又是多方的谣传吧?”
  我等了许久,他一言不发,仿佛一具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躯壳立在眼前。案上的油灯剥地一跳,我挑高眉梢,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