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





  衣料上温热的触感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肩膀和胸前冰凉的皮肤立刻感受到了暖意,浑浊的大脑慢慢开始清醒。我摸了下自己的身体,除了贴身的肚兜和襦裤外,我几乎是一丝不挂地躺在树叶铺就的草垫上。
  “衣服是我给你脱的,你全身湿透了,在荒郊野外冻出风寒会丢掉性命。”君亦清坐在火堆对面,冷冷开口。
  我缓了口气,将肺中的寒气挤出胸腔,勉强冲他一笑:“这可……多谢你了。”
  “你多谢我?”他也跟着笑了下,只是那笑容里并没有多余的温度,“我可是从上到下把你看光了,难道你也不介意?”
  我呵了声:“总比丢掉性命要好多了,不过一具臭皮囊,你爱看便看……”
  勉力支肘撑起身子,我慢慢坐靠到身后的石壁上,待手脚恢复了些许知觉后,我便将披在身上的衣服扯了下来,仔细穿好。
  君亦清的目光始终未离开我,从我坐起,穿衣,到靠在壁上狠狠喘息,他冷眼看着,唇边的笑意丝毫未减。
  “你竟当着男人的面就脱得一丝不挂,半分不知回避,”他的话里满是嘲讽,双眼被火光映照得分外明亮,“含章宫里的那些个公子们,是不是都被你这风骚劲儿给迷惑了,竟看不出你是个蛇蝎心肠的女子?”
  我随他说完,唇角微翘,勉强挤出个笑容:“君家哥哥,你恨透了我,是不?”
  他猛然从火堆旁起身,冲到我的面前蹲了下来,探手捏在我的下颌上,他的力道很大,直捏到我的骨头里。
  “我恨不得生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再将你丢进江里喂那些鱼虾,你还是不是当年那个花家寨里的野丫头了?我都快要认不出你,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你!?黑心的?狠心的?冷心的?还是……你从来就没有心呢……”他一双眼紧紧锁在我的脸上,口中喃喃自语着。
  我回望着他的目光,与他良久凝视,他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些,火堆蓦地爆出“啪”一声乍响。
  他眼中那抹受伤的神色,是沉痛,亦或惋惜,我眼下都无力深究,心被涨得很满,尽是难言的酸涩,让我觉得鼻子也被涨得开始发酸,直想将身体里多余的水分挤出去。
  我拂开他的手,擦了擦干涩的眼角,笑道:“也不知是不是江水喝得太多,这下肚子里恐怕要熬开锅了,君家哥哥,你饿了吗?”
  他怔忪地看着我,站起身,居高临下仿佛一尊神祗伫立在我的面前:“我干脆杀了你,也免得你活得如此辛苦,分明是你害了我,可我怎么却总觉得该愧疚的那个人是我才对?为什么我看着你就会不安?就想逃得远远的再不回来?可任我再怎么躲,你还是戳在这里不离开!”他指了下心口的位置,狠声叫道,“我逃不掉,也甩不开,我恨你!恨你将我推进深渊,让我尝到了人生中最悲苦的滋味!”
  他的目光冷冽冰寒,那眼神如同利刃一下一下凌迟在我的身上,火光时暗时亮,将他的身影拉成诡异的长度。
  川源花海中的少年郎,早已堕入无边地狱化身修罗……
  我不想装可怜,也不是那种以泪打动男人的女子,咬牙提起胸口的气息,我吁吁开口说道:“你恨我吧,因为我也恨你,我还恨花家寨的飞雪和弄影,恨着我的爹娘,恨铁牛脑袋上永远可笑的冲天辫,恨着所有一切美好的回忆。”
  “或许在你眼里,这个世界原本就灿烂美好,你是堂堂君家寨的少主人,天生来就该活得众星拱月,被人捧在掌心里呵护。可惜我讨厌完美的东西,我只喜欢破坏,我不要看到那些没有经过努力的人轻易就得到幸福,而我哭求着,却只能求来怜悯。”
  “高贵的君家寨少主人?绿川冈地的希望和荣耀?只要你吩咐一声,便会有无数人为你铺好路搭好桥,而你只需抬起脚踏上去,你从来不知道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你的命好,而我不行。我的爹娘将我扔了,我只能靠自己。君亦清,没尝过痛苦,没有努力过,你凭什么总是坐享其成?如果你对这世间有所求,就要付出同等的代价,有人告诉过你这个道理吗?梦里面是多么美好到荒唐的世界,梦醒后的世界却残忍冷酷,对于这个事实……至少现在的你还没有资格指责我。”
  “我是自私,冷血,坏了心肠,你从来都没认清过我,也不再需要!”
  我将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被迫离开父母的恐惧,初见连真的惊慌,在含章宫里步步为营的小心谨慎,身陷阴谋利用的彷徨和无奈,我耍阴谋耍手段,只为了能有一日活着走出含章宫,走出这座冰冷的神仙府。
  我确然将满心疲惫和委屈都发泄在君亦清的身上,他无辜,但我又何尝不是?这冥冥中翻手云覆手雨指掌乾坤的人,又是谁!?
  人如果走到了绝路上,就不会再顾及身外之事,这是我从小谢身上看到的,学到的。她死了,而我还活着,坐在这里面对君亦清的怨怼。
  “我不同情弱者,也不要别人来怜悯,你只要记得这恨,记得我还欠你一条命。”
  君亦清的神色一凛,他的手摸到怀里,取出那柄匕首,短刃的刀壁极薄,透着火光流过冰晶光泽。
  他走近了几步,将匕首架在我的脖子上,寒气瞬间透肤而入:“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狡辩!你见不得旁人过得幸福无忧,便要想尽办法在你的手里毁个干净,你不是欠我条命吗?现在我就取走,从此咱们两不相欠!”
  刀光一闪,他在我的脖子上划开一道小口,待我觉出痛,抬手摸去时,血已无法抑制地流了出来。
  “把你这一身沾染了污秽的脏血放干净,是不是就能变回原来的花丫头了?”他的手拂过我的伤口,沾满了血。
  我抬手压住伤口,无言地笑了,君亦清举起匕首,本想再补上一刀,目光转到我的脸上时,蓦地变了神色。
  “你笑什么!?”他喝道,口气中透出些许惶惑,“你笑我不敢杀了你吗?你已经不是当年的花丫头,我自然下得去手!”
  我闭上眼不再看他,脖子上的伤口渐感刺痛起来,他刚才那一刀虽然划得不深,但血也没有凝固的迹象。
  “既然要杀我,刚才又何必救我,你下不去手的。”
  君亦清手中的刀锋颤了下,我微皱下眉,脖子上又是一痛。时间无声地流逝,他一直没动手,我平静地睁开眼望向他,他茫然地盯着我身后的石壁,手中的匕首撇到一旁。
  “你是被逼无奈的,对吗?你也没有办法,对不对?你告诉我是,我就不杀你了。我杀了他,然后我们一起走,你还是当年那个花丫头,天不怕地不怕的鬼灵精,我们都不要变,好不好?”
  他扭头,看了几眼石洞一头躺在地上的简荻,又转回头求恳似的望着我,等待我点头承认。他的目光斑斑点点盈满乞冀,我的心头蓦然锐痛,像被细针扎在柔软的角落,捏紧双手,最终轻轻摇了摇头。
  他大吼一声,朝简荻扑了过去,我奋力站起来,一把拽住君亦清的衣角,“哧剌”一声,他的袍角被我扯下半幅。
  “你,你不能杀他!!”冷汗刹那而出,我探手一把攥住他递出的刀锋,锋刃尖锐异常,一瞬间割开我掌心的血肉,血溢出指缝,缓缓流到手腕上。
  “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杀了他!?”君亦清猛地将匕首抽出来,我痛得惨叫一声,捧住受伤的手掌,“你!莫非你喜欢他不成?还是贪图了他一身富贵!?为什么包庇这个恶人!?为什么看我受苦!!”
  一滴泪,缓缓从他的眼眶中滚落,十年相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了。
  我已经感觉不到脖子和手心上的疼痛,他受伤的神情,倔强的紧皱的眉头,还有那滴划过我心头的泪水。
  心脏的位置,被我亲手打上封印,却在瞬间被撕得粉碎,过去的一切也被撕得粉碎,我埋葬了过去的自己,埋在了含章宫那层层楼阁中……

  夜来香如故

  第二十九章 夜来香如故
  晚风吹动常青木,
  人面不知香如故。
  夜合欢的花香阵阵飘来,流溢在石洞中,石壁上盘根错节着无数藤叶枝条,火光掩映下,如织就的蛛网。
  君亦清倔强地站在我的面前,短刃的刀锋上尚有血渍,他伸出三根手指比划了下,冷冷开口:“三次,没有第三次,前两次我取不了你的性命,下一次,我定不会再手下容情。”
  他脸上再没有刚才的迷惑不安,黑曜石般深沉的双瞳中绽放出凛冽的寒光。他的身上正有什么东西在逐渐蜕变,沉淀下去。
  站在我面前的少年,已经不是当年青山绿川间回眸盈笑的君亦清,一切都无法回到过去,变不回去了……
  我抬头望着石洞的露顶,几点稀疏的星点缀在遥远的夜空上,强迫自己扯出一丝微笑,在无人察觉的瞬间,低下头看着他,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容。
  既然不能哭,从此以后我便笑吧,将所有的不甘全部笑给这个世间,笑给每一个出现在我生命中的过客。眼前晃过花家寨,晃过铁牛流着鼻涕嚎哭的样子,晃过娘倚靠在门扉旁轻展的水袖,晃过美人爹爹手中擒着的那朵山茶花。
  这就够了,我还有自己,终究还有自己啊!
  “这里地势低洼,很明显我们是在谷底,周围的空气又潮湿阴冷,我打赌这附近一定有水源。”我掐下一片藤条上的嫩叶,叶面上沾满了露珠,虽然洞里燃着火堆,但寒气侵入骨缝,仍是冷得让人无法忍受,“水就是路,顺着水走,或许我们能闯出去,找到大路。”
  “如果这里根本就没有路呢?或许我们已经走到绝境了。”君亦清嘲讽地说了句。
  我看他一眼,点点头:“你是怎么带着我们游到这里的?”
  “我哪有力气带着两个人游这么远,昨日夜里我拉着那根断木想游到岸边,但落霞江实在太宽,还没等我力气用完,三人就顺着水流被冲到了虎跳峡的峡口,水势强劲,立时把那断木冲走了。我被水卷进江底,后来再浮上来时,就顺着溪水漂到这里,我没力气挣扎,也只好听天由命,最后晕了过去。”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等我醒过来,刚好看到溪岸边卧着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自然是他,我把你们两人就近拉到树洞中,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
  “看来水就是路,咱们沿着水走出去,定能找到路。”听完君亦清的一番叙述,我更坚定了信心,既然溪水能把我们冲到这里,自然也会带着我们走出这座幽谷。
  “就算出去之前,我也要先杀了那人!”他突然面露狰狞,执着短刃快步走到简荻身边,“是他害了我,我要他偿还欠我的!”
  “你住手!!”我挡到他的面前,大声喝道,“如果你现在杀了他,咱们谁也逃不掉,莫说你只是君家寨的少主人,你就是一国的国君,他日东皋来要人,你怎么办?难道你要牵累全寨老少与你一同陪葬吗!?当日整个含章宫都知道公子荻的身边带着你我二人,你逃?又能逃到何处?你说他害了你,你身落深渊,难道就没想过用自己的双手再爬上来!?你不是想要出人头地有一番作为吗?那你从这一刻起,就要学会什么是忍辱负重!”
  “就算你今日杀了他,你不过是泄了一时的愤恨,但终究于你与我,于绿川冈地没有任何助益,反而会为更多的人招来祸患。你身为一寨之主,不想着怎么为子民造福,却因为一己私怨,为他们招致祸端,将来你还有什么脸面回去!?”
  “我现在又有什么脸面回去见他们!?你告诉我,告诉我啊!!”短刃自他的手中松脱,扎进脚前一寸的土里,直没入柄。
  我提着刀柄从土中拔出来,在衣襟上擦去污垢,递回他的手中:“一个人即便身受苦难,只要心还不死,哪怕是最微渺的希望,也不会放弃,如果你现在就看不起自己,那么旁人也不会看得起你。君家哥哥,你在我的眼里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变的人……是我,我才是没脸回去的人,所以就算是为了君家寨,为了花飞雪,你好好保重自己,好吗?飞雪还等着你回去娶她呢,你从前不是很欢喜她的吗?”
  他怔怔地听我说完,低头看着手中的匕首,我仰起脖子抬头冲天,轻声说道:“你如果定要杀他,就先杀了我吧,我和他一起偿还欠你的,或者有朝一日……你从他的身上讨还你所失去的东西,加倍地讨回来。”
  夜空如织锦墨缎,几点星光闪烁,我等待着他落刀的刹那,时间仿佛已经停止流动,身畔充斥着无边的静默。
  他蓦地伸手将我狠狠掼到在地,喊道:“花不语!我恨你!!”
  我一屁股跌坐在简荻身边,君亦清狼狈转身,飞快跑出了树洞,我怔目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于夜色中,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