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





  '高人'不肯放过我,我也只好随口说了个‘命’字。
  那老者煞有其事地捻着手指,眯缝着双眼摇头晃脑了一阵,缓缓开口言道:“使也,从口从令,乃命。人之上,见则叩,是为命所归。”
  那双浑浊的眼蓦地睁开,瞪着我看了半晌。
  “姑娘面相不凡,如若今日听从老夫的劝告,他日必可鹏程万里,朝天阕。”
  我与那老者面面相觑,清瓷站在一边,看看我,又看看他。
  “还请老先生指教。”
  敛眉垂目,我轻声回复。
  “姑娘双眉含煞,命中注定孽债过重,姑娘若肯让老夫为你破了这点煞气,日后自然一生平顺,无灾无难。”他鸡爪子一样的手指正对向我眉心的朱砂泪痣,只等我点头,他就立时动手。
  我看着眼前那根弯曲成钩的指甲,甲缝里满是污泥,淡然说道:“老先生的卦算得极好,只是我不想破了面相。人之发肤,授之父母,不可损毁。”
  “痴儿愚昧!你若不毁去这命格,则终身都要受它所累。身背孽障,坠无底轮回地狱受苦受难。”他断喝了声,向前送出指甲。
  我抬起玉骨扇挡去他的指尖,站起身掏出锭散银:“受教了,这是先生的卦银,告辞。”
  拉着清瓷的手离开卦摊,不去理会身后接连几声的‘姑娘再请留步’。
  直到远远地看到水月阁翻飞的纱帘,我才蓦然想起刚才那算命的老者张口就唤我为姑娘,莫非他真是个什么世外高人?
  低头看看这一身行头,再仰首阔步走了几下,浑身做派十足。清瓷在身后小跑着跟了上来,呼呼喘息。
  “清丫头,本公子看起来如何?”很认真地问了句,顺便停步等她。
  她绕着我转了两圈,点点头:“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今日风莲城不知多少少女的春心都为公子萌动了。”
  好丫头!回去叫简小屁孩重重赏你,比'本公子'还虚伪。
  “本公子竟是如此完美吗?”唰地一声打开折扇,拿腔作势地扇了几下,不为纳凉,只为了扇动鬓角的青丝和单薄的衣袂。
  “公子,咱们回府吧,午膳怕是要赶不及了。”她拉住我的衣袖,不肯再往前走半步。
  我扫她一眼,冷冷说道:“这如今惯得你比主子还会拿矫,本公子还没喊饿,你倒惦记上午饭了。”
  她委屈地扁了嘴,眼圈也红了。
  “我是怕公子走了半日饿着,难道也错了?”
  “哼!”摔开她的手,我踏步向前,更用力地扇着折扇。“本公子现在心情不好,要去寻开心,清丫头你若是无意相随,就回府去吧。”
  将她一个人丢在原地,我掩嘴笑着朝水月阁一溜小跑。
  碧华美人,我来咯~
  没有夜色衬托的水月阁,少了份魅惑,多了些淡雅。丝竹管弦从浮动的帘帐内宣泄而出,依旧看不清帐内的人影,鸨儿也依旧站在昨夜的那盏灯下,盈着淡漠的笑面对我。
  “姑娘今日又来了,想是迷上咱们碧华了。”今日鸨儿换了身灰袍,袍角滚绣着飞扬的流云。
  “呵呵……是啊,迷,迷上了呢。”我打个哈哈,目光早飘到二楼去,“碧华可得闲?我想见他。”
  鸨儿低头拨弄着手指,却没抬头看我。
  “想见咱们碧华的人太多,只是……”
  拿出锭金子,掂量着约莫三四两重,塞进鸨儿的手里。
  “碧华现在得空,我领姑娘去见他。”
  鸨儿的手仿佛会魔术,那锭金子瞬间消失了踪迹。
  再见到那张绝世的容颜,他没有意外我的出现,我也不为他的潋滟惊叹。择了昨夜坐过的椅子坐下,拿起昨夜那盏玉壶为自己倒了杯昨夜的酒。
  翠玉杯还是那么晶莹剔透,在指尖流过碧绿的光华,轻浅地喝下一口,抿去偷洒在唇角的酒汁。
  这微微苦涩的琼浆,再回味却有了些甜,有了些腻。
  “今儿个姑娘是独自来见碧华呢。”
  他穿着身飘逸的白衣,倚靠在窗前。满头青丝盘在左肩,一根月白的丝绦从发中穿出,被他绕在指端把玩。
  我举起翠玉杯遮在眼前,透过杯壁看他。他的绿眸含笑,却无法看进深处。
  “是啊,昨日打碎了碧华美人的杯子,今日是特地来赔钱的。”
  他的笑转浓,将发尾也绕进指间。
  “姑娘可知翠玉难求,那杯子是无价的呢。”
  道不出名的幽香从他身上流溢而出,眼角的眸光晃过,带起阵阵心跳。
  “姑娘只是为了一只杯子而来?”
  薄唇微挑,挽起一丝戏谑的笑,他将手中的丝绦含进唇齿间。
  抨然心动,我的目光抑制不住地望着那双薄唇,唇间那条月白丝绦。
  “自然……不是,我是为了看望碧华美人而来。”
  嘿嘿干笑几声,掩饰我内心的慌乱。面前这男人实在美得太过妖孽,让人无法抵御那种侵蚀视线的美丽。
  “哦?见碧华一面……”他顿了下,“很难。”
  我跟着点头:“是难,要不是我舍了一锭金子给鸨儿,哪里就能见到美人了呢。”
  他怔了下,呵呵笑了起来:“姑娘以为一锭金子就能见到碧华?”
  “那……”
  “那是灰哥逗姑娘呢,只要是公子或姑娘来,灰哥定不会为难的。”
  厄……看来我那锭金子是摆明便宜了那毒舌的鸨儿。
  “碧华美人如果早告诉我,也能省下那金子了。”懊恼地嘟囔了句。
  碧华从窗边起身,一步一步跺到我的面前。挨近了身,他低下头,用那张漂亮的脸庞慢慢俯下来,凑到我的耳畔。
  “姑娘心疼了?”
  轻柔的语调,和缓的气息,在耳边徘徊。
  “古人千金难买一笑,我用这锭金子换来碧华美人一面,值了。”
  偏过头去,盯着他的侧靥,他的绿眸回转,正对上我的双眼。
  面前仿佛一湾碧绿深潭,将人沉溺。
  “姑娘喜欢唤人美人?”
  他口中呼出的气漫到我的脸上,有股桃花香。
  “不,只对你……”话说一半,及时收住,“或许还有其他人。”
  他呵呵而笑,白天和夜晚判若两人,夜晚的碧华魔魅,白天的碧华爱笑。
  “姑娘真爱说笑,碧华失礼了。”
  敛了笑,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远,转身又倚回窗边望着我。
  这个距离好,方便我看清他,也看清自己。
  “姑娘,究竟是为什么而来?”
  “碧华的问题好怪,来水月阁当然是为了寻开心。”
  收回视线,望着窗外的天高云淡。
  “可是姑娘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开心。”
  碧华,有没有人说过,说真话的美人让人讨厌?
  “碧华会擅心术?”
  “不会。”
  “碧华的样子,像一个人。”
  他有颗玲珑心,我瞒不过,也无须瞒。
  “是吗?很多人这么说过。”
  他也像浮云般淡泊地笑着,话音随风而散。
  “那些人怎么说,碧华像谁?”
  “像梦中情人。”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笑洒了杯中的美酒。
  “姑娘还是放下那只翠玉杯吧,当心打破了最后一只。”
  “碧华美人真小气,破了可以再买。”依言放下杯子,看流光闪过杯口。
  “买不到,怎么办?”他歪着头问。
  “买不到,换一个好了。”
  半晌的沉默,他仍是笑,不停地笑,倾国倾城地笑。
  “姑娘来,只为了看碧华发笑?”他柔声问。
  “是啊,昨夜一见惊鸿难忘,碧华美人的丰姿已经深印我心。”
  “姑娘过誉了。”他的绿眸拢起,弯成新月。
  “看风花雪月,是种雅趣。”我轻声说道。
  “雅趣呵……”
  粉黛娥眉,风花雪月。
  我的眼,从来只看属于我的那份天地。曾经含章宫是如此,如今紫宸府也是如此。越不出楼阁四角,也越不出本分之外。
  即便身入柔兰阁,我能看到的也只是那九曲阑干外的一轮冷月。公子兰是登天揽月的人,而我的眼却看不了那么远,那么深。他的脚下是什么,他的背后又有些什么,他的手段,他的谋划,他只让我看到了一抹孤寂,半点残月。
  在他的心里,我无须看的那么远,那么深,所以我也就安心地恪守本分。只是为了挣得安身立命的根本,把那些风华看淡,将心肠变冷。
  风莲城真的很美,只是这一次,我的身边换做了公子荻。他也只想我看到风花雪月,那么好吧,我就只看那些他所希望的。
  紫宸府的风花,水月阁的雪月……
  这不过,就是我该看到的一切。
  只是为何,又将昨夜那场无关风月的戏演给我看,说给我听?
  呵呵,这一场雅趣的风花雪月啊。
  一阵闷雷的声音撕破天际,下雨了。雨丝如瀑洒落下来,掉在荷叶上,如乱滚的珍珠。
  我起身告辞,碧华递过一把竹伞。碧绿的伞和碧绿的玉杯,还有一双碧绿的眼眸。
  “改日我来还伞,碧华美人可莫要将我忘了。”调笑了句,他的脸微红,只是红得过于快了些,显出穿凿。
  一个称职的伶人,一个不称职的聊友。
  “姑娘让人一目难忘,碧华这里天天盼着姑娘芳踪。”
  走出月门时,我停下脚步,手里拿着碧绿的竹伞,认真地问道:“我扮公子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吗,为何每个人开口都叫我姑娘?”
  他笑着说道:“姑娘不高兴的话,下次称呼公子好了。”
  “那也不必。”不再看他,只是转身出门的刹那,丢下一句,“碧华,你穿白衣一点也不适合,这是实话。”
  走出水月阁,刚迈出步子,鞋已经湿了底。撑开伞闯进雨里,水珠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雨打白荷,荷叶下躲着各色游鱼,刚抬眼,一角白衫晃过眼前。
  熟悉的白,熟悉的清冷。
  脚不由自主追了上去,石桥上伫立着白色的身影,朦胧在雨雾中。
  雨仿佛小了,因为再也听不到雨砸伞面的声音。缓缓地,缓缓地走过去,伞下的那角白衫转过来。
  抬起头,如玉的容颜,随意披散的青丝。
  只是,陌生。

  天高水云长

  第四十章 天高水云长
  昨夜风开露井桃,
  未央前殿月轮高。
  那日回到紫宸府去,手中举着碧竹伞,伞下的华服美裳却湿透裹着全身,雨水顺了衣角滴在墨玉砖上,溅起点点水珠。
  纶发的丝带早遗落雨中,不知丢在何处。满头发丝沉重地压在脊背上,沉得我几乎挪不动脚步。
  清瓷尖声叫喊中,夺过了我手中的竹伞,听不清她在耳边絮叨了什么,勉强露出个笑容给她,她却拼命擦着眼角,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
  这个傻丫头,分明是我淋了雨,她却又哭什么呢?
  掌灯时分躺在床榻上,昏昏沉沉望着窗外的雨打芭蕉,心里想着花圃里的那些芍药,不知该被这场急雨蹂躏成什么样了。
  身上很热,心中一片冰凉,想睡,闭上眼皮滚烫地让人不安。我想我是病了,从这场雨开始,亦或是更早的某个时刻。
  喝下清瓷端来的药,百草煮成一碗的浓黑药汁让我皱紧了眉,她毫无退让地盯着我,甚至威胁着要去告诉公子。
  喝就喝吧,有什么大不了的,憋住口气,硬把那碗苦得不知味的黑汤灌下肚,几次想吐出去,却也生生地压下去。
  我不能吐,吐了清丫头保准还要再弄一碗同样的来。罪受一次就够了,何苦再遭一回?
  药很苦,再苦却漫不过心中的凉去,勉强闭上眼,碧华那张绝代的容颜晃过去,晃过来。
  '姑娘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开心。'
  不开心吗,连碧华都看得出来。
  那么,他呢?他是否看出来了,或者,于他来说并无所谓。
  落霞江的江水很沉,岸边的桃花扯絮一般漫扬在天际。水袖翩翩,青丝缕缕。佳人巧笑妍丽,比飞花更显妖娆。
  阿荻,阿荻,会叫着我兄长却拧紧了面容,会无端浅笑却在下一刻敛去柔情的阿荻。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只能猜,却猜不透,索性躲了呵,躲到天高水远,咫尺天涯。
  快要睡去时,他冲进房来,见了什么便是一阵狠命的砸,吓退了旁人,他不管不顾,还只是边吼边拿些死东西摔个粉碎。
  他是将那些摆设当作了我来砸吗?何必呢,此刻我就躺在榻上,无力反抗,他何不直接冲着我来?
  半睁半闭着眼看他一个人抽疯,他砸累了,骂烦了,跑过来拽起我狠狠搂进怀里。
  他的手那么用力,抓疼了我的骨头,我的脸紧贴着他的胸口,一呼一吸间鼻腔里满是他身上的桃花香。
  “花不语你给我记住!你既然跟了本公子,这辈子就只能是我的人!你给我听清楚,我不许你心里想着旁人,不管是你的人还是心,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