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
我惊得勒住马缰,刚想跳下马去,苏沫几个起落已经近到身前,嘴里喊道:“快走,别耽误,他们追来了!”
“不行!无尘他……”
我急了,执意要下马,苏沫身起影落,跳上马背死死地抓住我的肩膀,喝道:“你作死呢!?他们的目标是你不是他,此事与他无关。”
无尘在地上翻过身,抬头望着我怒道:“快走!”
他的后肩上急速渗出血,血色呈现紫黑,顺着脖子流到了脸上。苏沫一夹马腹,马声嘶鸣,瞬间将他抛入身后的漫天尘沙中。
此情常相忆
第五十八章 此情常相忆
花前俯首思过往,
伊人已随逝水去。
我从纷沓破碎的梦中惊醒,睁开眼,床帐顶端熟悉的流云绣图映入眼中。
双目无意识地随着帘边悬下的流苏丝摆荡着,直到屋内蒸腾的浓郁药草味将我的意识彻底唤醒,我猛地坐起身,却在瞬间尖叫起来。
“醒了?”苏沫端着药碗走过来,递到我的唇边,“喝下去。”
碗中浓黑的药汁泛滥出刺鼻的怪味,我就着他的手,利落地将药喝完。
“苏沫,无尘回来了吗?”唇边一滴药渍溅到锦被上,我迫不及待地问道。目光在厢房里搜寻了圈,没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苏沫端着药碗走开,背对着我说道:“没有。”
我掀开被子,双脚刚踏地,膝盖软得仿佛被抽去了筋骨,一矮身,我重又坐倒在脚榻上。
苏沫将碗往桌上重重一搁,快步走过来,拉住我的胳膊,郁郁开口:“你就这么在乎他的生死吗?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
我挥开他的手,撑着床沿慢慢站了起来。
“苏沫,你明明能救他,为什么把他一个人丢在忘途川?”
我冷眼看着苏沫,他怔了下,随即苦笑道:“姐姐真以为我是神人吗?当时情况危急,我只能先顾及姐姐的安危。无尘毕竟是外人,我想那些人也不会过分难为了他。”
“你别再我面前捣鬼了,你究竟是谁,是不是玄黄老毒物,我都懒得知道。我只问你一句,你帮不帮我救他回来?”
“老毒物,呵……”苏沫的脸半隐在烛火下,下垂的嘴角边流露出无尽的沧桑,“不语小丫头,你是真的这么在意那小子的生死?还是你于心不安,不想再多拖累一条人命?”
我从苏沫的身边走过,他伸出手想要拉住我,我闪身时,月白褥衣的一条袖子被他扯了下来。
窗边的条案下放着一只精巧的竹编箱笼,我打开箱盖,从里面捧出一套倩素红的冰丝绡衣。抖手展开红裳披到身上,衣袂翩跹飘在身后,随即轻缓地落到脚边。
从案上的妆奁盒中拣出一支木簪,我将满头长发简单的挽在脑后。红衣白发,铜镜中的身影仿佛曾在昨日的一场旧梦里出现过。
“这身嫁裳,是我当年在东皋金殿之上穿过的,那天原本是我与皇世子大婚的吉日,可惜晚上却传出了皇妃猝死在太平馆的噩耗。” 苏沫呆怔地凝视着我,我冲他笑了下,低头指了指襟口处残缺的冰绡,“你看这里,是我亲手撕坏的。还记得当时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就和你现在一模一样,像是看到了这世间最大的讽刺。呵呵,想想也觉得可笑,没想到有一天,我还是要披上这身嫁衣去见他。”
他的嘴角轻嚅,却说不出话,我从窗边的立瓶中抽出一幅画轴,解开了系在上面的丝带。
将画轴在烛火中一点一点展开,画中翠衣人逐渐显现在眼前,翠衣叠摆,桃花纷乱如雨地洒在那人的肩头身畔,绝美背影中透出孤高傲世的气度。
我抬眼,将目光投到苏沫脸上,缓缓开口:“阿苏,其实你从没想过用凝晶雪救我的命,那日你出现在招徕客栈,是不是已经谋划好了今天这个局面?你骗我去取凝晶雪,让我在天下人的面前泄露形迹,你分明能救无尘却不出手,眼看他受伤被俘,你带我回来,为得只是让我带上凝晶雪,去换回无尘的性命吧?”
我踏上一步,将画轴扔到他的脚前,他低头看着画里的翠衣人,我将烛台上的蜡烛拔下一支,摔手扔到画上。
画卷遇火即燃,看着画中那抹翠影逐渐化作灰烬,我握紧双手,咬牙说道:“阿苏,其实你一点也不了解我。这几日相处下来,你自以为无尘对我情深意重,此刻他落难,我便一定会舍命相救,用凝晶雪换他回来。可惜我这人凉薄得很,只关心自己的生死。”
苏沫盯着地上的灰烬,淡淡地说道:“是吗?原来是我错了,我以为你是个重情重意的女子,不会独自一人偷生。所以才带你去取那朵雪莲,又将无尘扔在忘途川。凝晶雪摘下后,十二个时辰内不入药便会枯萎,如果你不去救他,我就用它救你的命吧。”
他摊开手掌伸到我的面前,我也跟着张开手,伸了过去。
“苏沫,把凝晶雪给我,我要去救他回来。”苏沫蓦然抬眼,不可置信地瞪着我。我呵了声,仰天叹口气,“虽然明知道这一切是个圈套,我也只好甘心跳下去了。”
他嘴唇微微抖动了片刻,将手上的凝晶雪放到我的掌心里。我收回手,凝视着这朵冰晶莹透的雪莲,花瓣上闪过一道流光,我将它小心翼翼地纳入袖中。
“今天的那些人,是什么来头?”
“望舒山庄。”他在我快走到门边时,急切地问了句,“丫头……你,你是真心喜欢他吗?”
我回头看着苏沫,顿了下,唇边盈起笑容。
“这世间,总是女子最容易动情,一旦动了心,往往就是万劫不复。我是个绝情弃爱之人,害怕哪天因为情爱,变得愚蠢不可救药。女人可怜,但也可爱,一往情深地为情所困,最终却害得自己越陷越深。你问我是不是真心喜欢他?我不知道,我想救他回来,仅此而已。”
快马一路疾驰上忘途川山极,望舒山庄的朱漆大门洞开,铜黄兽首从我的眼旁一扫而过。
伫立在门外的侍卫本欲上前阻拦,在看到我满头醒目的白发后,一个个又退了下去,恭敬地跪地行礼。
我手下用力勒住马缰绳,点了点头,抬眼望向校场尽头的云阶,绵延不尽的台阶之上高高矗立着一座雪白宫阁,飘渺在云蔼缭绕中。
云阶正中一条金龙,在点点星火的闪烁下凛然与我遥相对望。我夹了下马腹,纵马穿过了偌大的校场。
马蹄连绵敲打在青玉方砖上,哒哒声不绝于耳,静夜下,仿佛在这天与地的交合处,只有一个人一匹马的存在。
我仰头望向星空,第一次觉得漫天星斗竟然距离我如此近,或许只要我伸出手,就能够抓下一两颗握进掌心。
星辰恒古不变,只是星辰无心,不知道人世间千回百转,早已经物是人非。
在面前这座九重宫阙里面,有我今生不愿再见的人,我翻身下马,整理了下因为一路飞驰而散乱的发髻。
手中挑起丝丝缕缕的白发,当年先有断情草损我心脉,再中连慧的甲中毒,在东皋大婚前夜,我吃下了君亦清带来的半颗解药。
半颗,只够我延命,却不够我挽命。金殿之上我心灰意冷,终于瞬息华发。
是因为这一身残毒,还是半颗解药?
我抬头问长空,星辰默默无言以对……
我从来不信这世间真有能让人绝情断爱的毒药,犹记得小谢碧衣妩媚,俏立在凤凰木下哀婉凄绝的一笑,已经道尽了个中滋味。
我不想学小谢,总是在心底告戒自己忘情绝爱,在含章宫时对公子兰的再再心痛,总归因为看到他,就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的缩影,心里不自禁地顾影自伤。
人非草木,月夜下花树少年终究还是闯进我的心扉。他在菩提树下对我温柔笑语,他吃着不惯口的生肉却貌作垂涎,他天生来就是贵气公子,何时受过这样的罪呢?
看他一口一口吞下带着腥味的生肉,我想笑又不敢,怕他发脾气,又要想方设法地恶整我。
落霞江的堤岸旁,满天春花化雨,将他裹进一团粉白世界中,那一刻,他美得让我震慑。
没有勇气正眼看他,那时我极力隐忍着纷乱的心绪,生怕说出半句唐突的话来。他美好得让我以为身入仙境,怕一说话,梦就会醒。
飞花凌乱,江水溅玉。
梦中伊人的倩影,已经随着落霞江的逝水而去,只留我一个人站在这里,徒自伤怀。
我缓步踏上云阶,冰绡红衣的流摆被我抛到身后。木簪挽起的发髻下披散着数缕长发,被夜风卷入空冥。
白雪宫阁中瞬息间亮起耀眼的灯火,从看不到的地方慢慢延伸到阶梯的两侧,我站在繁灯瑞光间,一步步走向天极。
迈上最后一级玉阶,我终于走入了这座宫壁辉煌的雪阁中。宫纱飞扬,迷乱了我的视线。我拨开挡在眼前的层层丝幔,踏着冰凉的殿石前进。
长殿深处幽幽传出一阵琴声,乐音弥漫在满宇华寂下,琴弦无序,凌乱不成章法,却又无端惹得人心绪烦乱,一弦一柱间,如风中飘渺的哀叹。
耳畔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飞纱后闪过接踵人影,依次摆放在殿柱旁的铜鹤香鼎中燃起阵阵烟尘。
风帘影动,暗香袭面而来,几点宫灯绰约间,帘开月显。
他端坐在长殿尽头的九龙椅中,笑如狡狐,眸中点点寒光流转。
我慢慢向他走去,他在翻手覆掌间,恣意任性地拨弄着瑶琴,姿态柔美胜画。
叮一声,他手中的琴弦断了一根,划过指尖。一滴血落在玉琴上,他抬起潋滟眉目,对我展出一丝倾魂笑颜。
“你以为,这一世逃到天涯海角,我就再找不到你吗?”
玉盏杯倾,弦断难续,我看着那根殇弦,回他一个浅笑。
“多年不见,阿荻,你可好?”
桃花莫淹留
第五十九章 桃花莫淹留
春去桃花莫淹留,
抽刀断水难断愁。
'阿荻,多年不见,你可好?'
话出口,夜风乍起,吹乱了高阁中悬吊的飞纱,将他的身影裹在一片靡丽莫测中。
我与他相顾无语地对望了很长时间,铜鹤嘴中的香气逐渐飘散,终于在最后一点火光明灭后,化作一片虚无。
曾经站在东皋金殿之上亲手撕裂的嫁衣,今日重新穿在身上。以为此生再无缘相见,想不到如今重逢,他依旧是端坐高宇之上的掌权人。
物转星移,一切恍如昨日。
他没有变,只是我已两鬓霜白,发如雪。
“丫头,没有话对我说吗?”
他的唇边漫起暧昧的笑容,双眼不转瞬的盯住我。
我被他瞅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蹉后半步,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句:“阿荻丰神俊朗,几年不见出落的更标致了。”
他的眼中流光闪烁,扑哧一声闷笑出来:“以为这些年下来,你那性子多少会收敛些,想不到还是当初那样儿……”
他故意顿了下,等我接下去,我看他半晌,吊个白眼接道:“我当初如何,现在又如何?”
他冲我遥伸出手,管玉修长的食指点了点,暧昧的笑容越发深印在唇畔。
“小野猫,我想你了,这些年你想过我吗?”
一声熟捻的称呼入耳,心尖上仿佛被他的指尖点住,微微疼了一下。我深吸口气,吐出一声无奈的叹息,该面对的终究还是逃不掉。
抬起眼,将目光锁正在他的眉目间,细细端详。他的容颜潋滟如昔,但举手投足中已经凛然不同往日,透出独属于君王的威不可侵。
他是帝王,是东皋万千黎民口中的明君圣主,他有江山社稷,有满襟抱负,他不是我的阿荻,那个桃花般美丽的少年已经消逝在我的记忆中。
金座之上的这个男人陌生、威严,他的眼眸中不再只有我的身影,或许,从来也不曾有过。
我浅浅地笑了起来,将心中残留的最后一摸淡影彻底抹去。
“陛下日理万机,怎么会有空跑来这冰冷刺骨的无缺城?”
他的眉拢起不悦的弧度,似乎是察觉了我态度上的变化。
“如果孤不亲自前来,如何知道养在身边几年的小东西竟会跑到这么荒僻的地方逍遥自在?丫头,你说这猫儿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叼去了?”
他满嘴猫狗,我冷笑道:“猫若无情,也是主人家对它不够尽心尽力。陛下的爱宠丢了,却找我来做甚?”
他略偏过头,将眼角的余光投在我的脸上。雪阁后镂空的长窗外挂着一轮满月,映衬在他的背后,月轮硕大,他坐在一片月华正中。
诡丽的夜色下,他的侧影美若昙华。
“我找你,是想问问这无情的猫儿,可愿随孤回家了?”
他的话说完,一声漫过一声的浅笑蓦地响起,迷跌回荡在穹隆下,他的眉峰拧立,看着我无法自抑地笑弯了腰。
直到胸口中最后一丝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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