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
回眸望向无尘,他恍然一笑,跑回客栈。片刻工夫出来后,他的手里举着几支点燃的火把,依次递到各人手里。
待四人将手中的火把一起掷向客栈后,火势瞬间腾空而起,招徕客栈的布幌子慢慢化作了一团黑烟。
望着眼前逐渐湮灭在烟尘中的重楼精舍,我抖开手里的缰绳,手下勒劲掉转马头,一马当先扬蹄而去。
这一路辗转逃命,专捡在冷僻荒凉的山林里穿行。苏沫路上连连催促,几乎是马不停蹄。华叔年岁虽老,但精神健旺,一连赶了几天路也不见他喊句累,反而是我和无尘都有些坚持不住了。
无尘原本身上带伤,从望舒山庄出来后也未曾好好调养过,起初他还能直立身子坐在马上,到最后全身趴在马背上,时常昏过去一会儿重又清醒。
我从千年寒潭里一个来回,虽然转瞬即出,但终究还是害起了伤寒。整日鼻涕眼泪不断,身上也冷得如坠冰窖。
苏沫望着我俩不成器地样子,大叹特叹,如果不是有华叔在一旁殷切照料,恐怕他早就气得几鞭子抽下来,以解心中郁闷。
眼看将近三日光景,一行人终于钻出了山林,重新见到城镇的那一刻,人人心中都有种再世为人的感慨。
马蹄锝锝声连绵敲踏在青石砖面上,我一边抹着鼻涕一边打量这座小镇。说这里是个村镇,又比一般镇子显得繁华富庶不少,若说是城邦,却还远远不够规格。镇市上人迹往来频繁,路边有不少买卖商铺和客栈,道路两边广栽着古柏藤萝,我心中一动,隐约想起些陈年旧事。
镇口一座界碑上刻着风凌两个字,让我顿时唏嘘不已。遥想当年初到此地,正是懵懂年华,身畔又有妍丽少年相伴,偶尔斗智斗嘴一番,虽不知未来长路漫漫何时是归期,却也别有风味。
流年弹指,青丝华发,再回故地重游,想不到一切全已物是人非……
正胡思乱想着,肩膀上蓦地被拉扯得生疼。我瞪眼看过去,苏沫沉着脸,卷回手中的马鞭。
“姐姐真是悠闲,这档子还有心情看风景!客栈我已经订下了,咱们在这城里修养几日后再赶路。”
“好,我也正有此意。赶路不赶命,再这么不要命的跑下去,恐怕到不了醒月咱们几个都要累死了。”我立刻点头附和,看看身上的衣服,沾满了灰尘和泥浆,裤子内侧被马鞍磨得透白,只怕再穿不了几日,非要变成开裆裤不可。
无尘倾身伏在马背上,脸色苍白,气息微弱,看着他那张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痕,只怕身上的伤比脸上也少不了多少。华叔佝偻嶙峋,一副风烛残年的老朽样,我们这几人凑到一处,真真是名副其实的老病伤残齐全了。
苏沫利落地翻身下马,牵过无尘的马缰,我和华叔驱马跟在他的身后,走过客栈前门时,眼角不经意瞥到门楣上悬挂的木匾,墨字挥洒写着清风晓月四字。
同样的地点,不同的人,不知这是否该叫作命运的巧合?
我浅浅一笑,跟了上去。
苏沫在二楼叫了三间上房,他和我各占一间,华叔为了方便照顾无尘起居坐卧,两人同住一间。
我看着门框上写着房名的木牌,除了木片略显陈旧外,一切都没有改变。推门走进去,房里的格局也和记忆中的分毫不差,只是床帐换了颜色,铺褥也是崭新的。
摘下头上的风帽放在桌上,我将绾发的木簪拔下来,满头白发倾泻而落。自从形迹败露,我已懒得用墨药染黑头发,何况这几日疲于奔命,只是在路上匆匆买了风帽遮掩,没有时间容我在头上做手脚。
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袱,从里面捡出一身女装,流云裙摆重华锦缎,绛红的色泽艳丽夺目。我刚解开身上所穿男装的衣襟,露出月白里衣,门上传来敲打声,苏沫闪身窜了进来。
他看到我半解的外衣,又扫了眼桌上铺展的女裙,神色间微微一涩,随即笑道:“诶呀,当我不存在就好,姐姐继续。”
我掼他一眼,拉好胸前散乱的衣襟。走到桌边,执起茶壶倒了杯水,缓缓坐下。
“你我男女有别,我没有应声你本不该闯进来,你不懂什么叫礼仪廉耻吗?”
苏沫老实不客气地端起水杯,抿了一口后,说道:“我为你治病时又有什么没见了,这会子倒会分你我了?”
“你为我治病,我当你是医者,理应尊重。现在你我不过是同路人,难道还要我脱光了任你轻薄吗?”嘴里冷哼一声,我敛眉低目待了半晌,再抬眼看他时,眼色中带出三分冷蔑。
“苏沫,过了今日,明天你就起程去东皋吧。”
苏沫手中的茶杯当啷落地,跳起身指着我,半天一句话没有说出来。我盯着眼前他颤抖的指尖,冷笑连连。
“你定要说我过河拆桥,对吗?”
“哼!亏你还知道。”他一脚踹翻了桌边的梨木圆凳,在房里踱了几圈,忽然转身冲到我的面前,双手搭在我的肩上一阵摇晃,“我哪里做错了什么?你非要赶我走!?我一直帮你,护你,到头来在你眼里不过草芥吗?你这女人真是、真是……”
我拨开他的手,说道:“我这女人真是小人心性,对不对?”
他立即点头,想想不对,又摇头。
我抬手将头发拢到耳后,沉静开口:“苏沫,我一直在想,东皋的王上派人来抓我回去,怎么会随身携了那么剧毒的暗器?如果不慎刺在我的身上,那便是欺君的罪过。封丹这人做事一向沉稳,绝不会阳奉阴违。因此,刺在无尘身上的毒镖,其实是你所发吧?”
他站在原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我笑了笑,继续说道:“他所中的毒无药可解,只有用我手中的凝晶雪才能活命。当时的情景,两者只能活其一,你将赌注下在了无尘的身上,终于让我毁去了这朵挽命药草。”
“如果你从一开始就不出现,或许我也不会再抱希望。谁人不爱惜生命,我并不想死,你让我看到了希望,又瞬间失去。现在回归醒月,已成必然之势,我还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前辈。”
苏沫颓然一声叹息,眸中神色由惊转敬:“好个明透的女娃,你问吧。”
“前辈若想救我性命,从开始迫我回醒月便好,又何必兜这么大个圈子,殊途同归,不觉得纯是浪费心力吗?”
“迦兰凝晶,天作神物。当年你在含章宫中再造醒月神女奇迹,以天下第一香引得百羽贯日,你可知醒月神女的来历和千年前传说背后的真实?”苏沫问道。
心中灵光一闪而过,香茶倩影,纷至沓来。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逐渐成型,如果事实真如我所想,只怕从我踏入含章宫的那天起,便是一切因果的始端。
公子兰啊,你心思缜密竟至于斯!这世间谁若与你为敌,倘无通天彻地的本事,只怕连尸骨也要输得荡然无存。
“醒月昌盛,神女飞天,百羽朝祥,万民归心。我想请问前辈,公子兰从我入宫那日起,便属意要再造神女奇迹,小谢天香阁隐忍十载,只为了白檀现世,凝练天下第一奇香。娴月殿选主,无非是给我一个成就神话的时机。种种做作,不过是为了我一人而设,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不是小谢,不是连汀,不是含章宫里千千万万宫人?”
“这些,只有你亲自去问过蓥帝,才能明白。”他伸手拂在我的头顶,脸上神色仿佛是怜悯,亦或惋惜,“连慧的甲中毒,原本是我亲手调制而成,想不到她用在了你的身上。连你这一头白发,也是因我而起。小丫头,你恨我吗?”
我侧过头,看着窗阁外早春繁花被风挽动,纷纷敲打在窗纸上。
恨?这真是个微妙的字眼,美人素手漫卷珠帘,才有闲情去想心中该恨谁,我又能恨谁呢?
恨自己不该活在世上?
呵,可我现在是一心想要活下去呢,努力地活下去。
“很多事,当初我不明白,只能听凭旁人之言,现在我懂了。这一切都是命,是我命中注定就该如此。当年连汀未曾给我赐名,不是我不够资格,是她不敢,当年小谢恨我入骨,不是她心软不肯杀我,也是因为她不敢。公子兰一直对我青睐有加,我还曾经沾沾自喜以为是自己与众不同,引得这位天人之姿的公子喜爱,其实……我就算丑陋愚笨至极,他也会对我另眼相看。”
花影摇曳,缤纷如雨飘落。自我身入含章宫那天到如今,匆匆十载沉浮,尤记得柔兰阁中他安然坐靠在雕栏旁,点点日华映瑞,他回眸顾盼,美好得恍若天际云曦,刹那之间让我失魂落魄,为他怦然心动。
他美得脱俗摒艳,令人望之不敢亵渎,我仰慕他的美好,却也深怕他那颗藏不见底的玲珑心。
镜月湖畔,是他唯一卸下心防与我真心以对的地方。我常常为他感到神思不宁,是顾影自怜,也是因为埋在心底不敢承认的悸动,让我情难自禁。
我霍然起身,心中一片澄明,对苏沫笑道:“一切前因后果,只有亲自去问过他,才有答案。有句话我要告诉前辈,我命由我不由天,任谁也别想勉强半分,即便是他,也不行!”
日尽花含烟
第六十二章 日尽花含烟
日色欲尽花含烟,
月明欲素愁不眠。
苏沫动身去东皋前留给了我一包草药,殷殷叮嘱这药须每日均匀擦抹在无尘的创口处,并将药渣撒进热水给他浸浴,再配以清淡饮食,不出几日便能将他的身体调养恢复如常。
我与他临窗一番对谈后,彼此卸下防备,他淳淳以告让我回转醒月一切小心,我回他额角一记爆栗,笑说你什么时候见姐姐有搞不定的事了?
苏沫在清晨的浓雾中一步三回首依依不舍地远去了,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半片云彩地潇洒转身。
刚踏进客栈的厢房,我立刻招来华叔,将我冥思苦想了一夜的计划告诉给他,他怔怔地听完,又怔怔地接过我递去的银钱,没作犹豫地下楼退了房。
一顺手打发掉苏沫和华叔,此间只剩下我和卧病在床的无尘。将苏沫留下的药煎好,我乐滋滋地捧到他的床前。
他睡了将近两天,精神好了很多,见我捧了只飘着热气的药罐子凑过去,撑身坐了起来。
“嘿嘿嘿嘿……”
我未语先笑,无尘冷不丁打了个哆嗦,看着我的眼神里添了几分戒备。
“你别动,等下我伺候你。”
我将热罐子放在床边的矮几上,药香飘溢而出,无尘被药味呛到,敛起丰眉,轻缓抬手拂了下鬓发,姿态美不胜收。
我坐在床沿盯着他的侧靥,他纤长的眼睫微微眨动,每一下都极是动人。悬于帐角的琉璃灯流泻下柔和温婉的光线,将他的脸拢在一团迷离光晕中。
罐嘴里飘起的热气横缈,缭绕在木床青纱帐间,挽帐的流苏丝绦被窗缝里吹进的夜风摇动,一荡又一荡割乱了我的视线。
被我盯得久了,他偏过头来疑惑地看我,我极力克制着脸上的表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而不是一副色欲迷心的狂浪样,对他温声劝道:“大美人,乖乖把衣服脱了,我给你抹药。”
无尘的碧眸瞬间圆睁,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喜笑颜开地探出狼爪,被他啪啪两声挥开。
“别害羞嘛,咱们这么熟就不要分彼此了吧,要不我帮你脱也行啊……”我无视他被气到颤抖的双唇,将他的双手按到身侧,他莹绿如洗的双眸凝住我,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我的双手压着他的双手,那我用什么脱他衣服?用嘴?似乎不太实际。用脚?没训练过技术上恐怕有难度……
厄,能看不能动,失算啊失算。
无尘咬唇将脸别到一边,眸光中隐约几点水氲浮现,我的小心肝差点从嘴里蹦出去,讪讪地收回手,盯着他发起呆来。
待了半晌,他看我不再动静,将头转了回来重又望向我。
“你在固执什么?为什么不让我给你擦药?”
“我……”他张口欲言,嘴角扯动几下,最后化作个倔强的表情。
“就算闹别扭也总该有个原由,你说了有道理,我给你赔不是。”
他细细地嗫嚅了句,我没有听清,干脆凑过去贴在他的胸前。他被我突然靠近的动作惊到,原本望着我的眼神开始四处游移。
我伸手捧住他的脸,强制他看着我,一字一字说道:“我给你上药,是为了救你性命,并不是要占你便宜,你别往歪了想。”义正词严地说完,连我自己都差点信了。
他显然不信我的胡扯,眉峰如峦聚。正僵持,我的鼻中缓缓挂下两行清水,极煞风景地破坏了我正努力营造的庄严形象。
他扑哧一声笑了,脸上微微一红,轻声道:“你出去,我自己擦。”
我挑眉,放开手站起身,擦去了鼻水,抱臂居高临下地看他片刻,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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