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





  “哦?那么此刻在孤面前的你,又是何许人?”
  “一个,活死人。”我一字一字,平淡答道。
  简荻沉吟半晌,扬声说道:“今日孤本欲请醒月国戍宁将军王回东皋小桓数日,不过既然见到了你,你随孤回去吧。”
  我摇头,决然说道:“我不会和你走的,戍宁将军王也不会去东皋,他是生是死,都只会回到醒月国。”
  一语毕,袁熙蓦地扬手示意,铁甲军阵呈扇形迅速散开,四名军士从阵心中抬着一乘软轿,轿上之人容貌清朗,泰然自若,正是美人爹爹。
  “爹……戍宁将军,您老人家一向别来可好?”我迫不及待问道,爹爹两字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改口称呼他为戍宁将军。
  美人爹爹见到我,神色一怔,随即笑道:“身子骨还算硬朗,只是天寒地冻,手脚有些不听使唤而已。”
  爹爹举起手臂,双手却似毫无知觉地软软垂下,我急痛攻心,指着袁熙破口大骂道:“老贼!两军交战不杀降卒,你怎可如此折辱于戍宁将军!?”
  袁熙手中铜锤一晃,厉声说道:“戍宁将军用兵如神,这些年征战下来,威名远播,老夫怎敢轻易折辱于大将军王?况将军从未归降我栎炀,为防逃走,这才挑断了他手脚的筋脉,哪里有这么多话好讲!?”
  乍闻爹爹的手脚筋脉俱已被挑断,我极力压抑颤抖的身子,一遍遍告诉自己冷静,回头对无尘说道:“獡鬼将军,栎炀以酷刑折辱我醒月戍宁将军王,待救下将军后,务将袁熙老贼碎尸万段!”
  “誓将老贼,碎尸万段!!”无尘身后的醒月兵将一同发喊,声震四野,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呼喊,数百兵将纵马冲入敌阵,与栎炀缁甲军冲杀搅缠在一处。
  斩杀声回荡在山谷中,到处是飞溅的鲜血和肢体,刀光剑影,兵戎交接,无尘催马直奔袁熙而去,我拔出冷艳横在胸前,决意在袁熙老贼身上戳几个窟窿,为爹爹报仇。
  自栎炀军后方射来弩箭,铺天盖地落入乱阵中,东皋在一旁暗放冷箭,隐然一副作壁上观的态势。
  灯笼四蹄踏雪,瞬息间已到袁熙的马前,他不及反应,已被无尘一枪戳落马下,就此不动。
  袁熙马旁抬轿的军士见主帅被戮,扔下轿子远远逃开,我跳下马背,快步跑到爹爹面前。
  “爹爹,我和无尘这就带你离开!”我伸手扶住爹爹的肋下,无尘跟着下马,和我一起将爹爹从软轿中扶起,推上马背。
  美人爹爹附趴在灯笼背上,对我笑道:“想不到你爹爹我纵横沙场一生,到头来却要靠你这毛丫头救命,回头让你娘知道了,该笑话爹爹无能了。”
  看着爹爹软垂的四肢,我抑下哽咽,勉强笑道:“这些话留到回去再说,娘不会知道的。”
  我在灯笼臀后一拍,灯笼极具灵性,驮着美人爹爹跑向醒月大军后方。无尘抓住我的肩膀,抢过旁边一匹战马,将我抱上马背,盯着我凝声叮嘱道:“骑了这马,追你爹爹去!”
  “不!我和……”我在马上急道。
  无尘拽住缰绳调转马头,不待我说完,喝道:“走!!”挥掌拍落在马臀上,战马一声嘶鸣,撒蹄飞蹿出去。
  猎风擦面,我回头看向被甩在身后的无尘,耳畔响起破空之声,一枚弩箭擦着马身飞过,我颊上吃痛,抬手抹时,染了一手的血痕。
  未待我回神,又是一枚弩箭追风而来,我匍匐在马背上,险险躲过这一箭。心下已经明了,这是简荻在警告我,若他想取我性命,只怕我此刻早已成箭下亡魂。
  见灯笼已驮着爹爹远去,我调转马头,反向乱军中跑去。斜刺里蓦地一声尖叫,贯入耳中:“姐姐,当心——!!”
  三枚弩箭迎面射来,简荻没有料到我会半途调转方向,我欲闪躲已经不及,弩箭来势汹汹,一枚羽箭穿肩将我射落马下。
  肩膀上撕裂般的疼痛,一道瘦小的身影冲我扑过来,未到近前,又是几箭射来,眼看便要将他当场钉死。
  “小宝!!”
  眼前银光闪动,无尘手中银枪探出,将弩箭纷纷撩落,抱起小宝抢到我的身前:“不是让你走!?”
  我咬牙忍痛,翻身爬起来,说道:“我要带小宝一起走!”
  无尘将我和小宝抱上马背,我肩上的创口痛入心髓,血已经浸透了棉衣。无尘一跃上马,拉过缰绳,回枪刺在马臀上。
  马儿吃痛,发疯一般地急蹿出去,身后破空箭声不绝,无尘头也不回,反手挥枪拨落来箭。
  眼看即将冲出山谷,我体力已到极限,全身匐在小宝的背上。弩箭攻势不绝,如雨覆满长空,无尘俯身到我耳边,轻轻地说了声:“別回头,走!”
  我心中一紧,他已翻身倒撞落马,我急回头看去,他的背上插着几只箭,直没至柄。
  “不——!!!!”我失声惊叫。
  他伏在地上,青铜鬼面跌在一旁,狠狠盯着我叫道:“快走!!”
  我咬牙将手中冷艳,奋力插进马臀,战马悲鸣声中带着我和小宝绝尘而去。
  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他反手拔出背上羽箭,摇摇晃晃地起身半跪在雪地中,手中银枪,兀自闪耀寒光……

  乱山残雪夜

  第七十五章 乱山残雪夜
  满堂花醉三千客,
  一剑霜寒十四州。
  正熙五年元月,栎炀,东皋,醒月三国夜战幽泉谷,东皋帝君御驾亲征。是役,栎炀缁甲禁军尽数全歼,醒月国戍宁将军身负重伤,獡鬼将军于混战中被东皋擒获,生死未卜。
  东皋帝君下旨撤兵至九幽城坚守不出,戍宁将军率部撤往陵州,平远将军花铁牛于陵州城外十里相迎,至此三军罢战将近月余。
  天下时局动荡,自陵州之乱起始,已历悠悠三载。
  苍空万里无云,谯楼的檐角遮去日华,城楼下数点寒梅已近凋零,惟剩几朵红花尚坠在枝头,轻轻摇曳在冷风中。
  我缓步登上城墙,裹在身上的羽缎大氅被风舞动,我拉紧衣领,朝谯楼旁的哨岗走去。
  远远地看到铁牛一身戎甲,站在戍卫军身后来回巡视,我赶上去几步,大声叫他:“平远将军,你怎么还在这里?戍宁将军王已经派人找过你几趟了。”
  铁牛回头看到我,几步跑过来,拉住我身上的羽氅用力拢了拢,嗔道:“肩上的伤刚见好,你怎么跑到这上面来了?这里风大,当心吹着!”
  “我又不是金雕玉琢的,哪里这么娇贵?难道风吹一吹,还能把我吹跑了不成?”看他紧张的神色,我忍不住笑道,“说起来,自我去岁离开王都,嫂夫人已经有孕在身,你这为人夫的不在她身旁陪着,当心将来孩子生出来都不认你呢。”
  铁牛被我说得赭了脸,不好意思地嘿嘿憨笑几声,双眸湛湛有神地望向远天,说道:“俺自从军以来,立誓不擅杀平民,不擅杀降卒,不搅扰地方,男子汉大丈夫生当为保家护国鞠躬尽瘁,其它的大道理,俺也不会说。”
  我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是啊,就盼这场仗早早打完,嫂夫人的肚子一日大似一日,可等不得大将军啊。”
  铁牛一指城下往来穿梭的人潮,说道:“你看,这些人哪个不是有家有业?谁又无父母妻儿?俺最大的心愿就是盼这场仗打完了,能够回家去陪陪爹娘,还有……”
  “还有如花似玉的嫂夫人!”没等他说完,我抢着说道。
  “那个,不语……妹子,俺能问你个问题吗?”铁牛看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想起他重见到我的那日,仿佛活见了鬼,只怕上阵杀敌时他也洠в新冻龉茄谋砬椋业愕阃罚疽馑迪氯ィ暗蹦贻龅鄞蠡橹埃拍阋丫∈牛罄椿沽舜滓黄鸨宦袢胗窳较碌牡哿昀铮趺春罄茨阌直涑闪酥穹蛉耍磕歉霆摴斫褪悄阏嬲姆蚓穑俊?br />   “铁牛,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在花家寨里的事吗?”我不答反问。
  他看着我,忍不住笑出来:“自然记得,小时候俺家在你家间壁,可洠偈苣闫鄹耗亍<堑糜幸荒瓿Γ衬镄赂匙龅暮烀薨溃沾┥仙恚ツ慵页遭拟模愎室獯蚍酥嗤耄昧税骋簧淼闹啵丶冶话衬锫兆派ㄖ愫莺葑崃艘欢佟;褂芯艺纳僬魉土四阋黄タヂ恚承睦锬歉鱿勰桨。丶揖筒虐车猜蚱ヂ砀称铮悴掳车罄凑Π斓模俊?br />   我摇摇头,笑问:“咋办?也结结实实地揍了你一顿?”
  “哪儿啊!俺爹拿锅底灰抹了俺的老黄牛一身,非说这就是他给俺买的大黑马,你听过谁家的马一叫起来,还哞哞的?”
  “哈哈哈哈!”
  我和铁牛一起放声大笑,一旁戍卫的守城兵不解地睇来目光。
  笑声歇止,肩上的创伤被牵扯得隐隐生疼,眼中没来由地浮起一丝水气。我深吸口气,走到城墙边,将视线投向脚下辽阔的平原,和远处环抱的群山。
  山无棱,天地才重合,沧海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幻化为桑田?
  无尘……
  铁牛走过来,挨在我的身旁,柔声说道:“放心吧,咱们马上就要去攻打九幽城,自然能够救回獡鬼将军,他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你又知道了?”我偏过头看铁牛,他盔甲上的雉羽在风中上下飘曳,高大健硕的身躯,像山陵一样矗立在眼前。
  “俺就知道,恶人还须恶人磨!敢娶你作媳妇,那个獡鬼将军他还真有胆量啊。”铁牛一句话说完,气得我追着他喊打。
  他笑着一溜儿烟跑下城墙,边跑嘴里边嚷,他此去不畏艰险披星戴月,誓要为我把夫君救回来。我追不上他,望着他的背影干跺脚,也不知臭铁牛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油嘴滑舌了。
  三日后破晓时分,混沌天地间刚刚露出晨曦一点光芒,戍宁将军王手持虎符,于较场前点起十万雄兵,下令攻打九幽都城。
  彼时醒月大军整顿已毕,军容焕然一新,戍宁将军身登高台,清湛声音响彻满场:“为我醒月国万千黎民,攻下九幽!”
  十万人振臂高呼,直通云霄,大军旋即开拔,出陵州取道九幽。一路上我随侍在爹爹身边,偶尔问起爹爹有何攻城良策,他每每拈须浅笑,一派淡定从容气度。
  行出不到一个月,大军已到九幽都城下,美人爹爹下令结庐为营,俨然欲与九幽守军做持久战。
  结营百里,安顿好大军粮草,是夜戍宁将军王击鼓升帐,召集诸将谋定攻城策略,诸人纷纷献计,美人爹爹一概应允,众将领命归营。
  次日清晨,攻城主将韩胤率部强攻,大队兵马还未挨近九幽城,前锋数百人早被城头上射下的一排排箭矢放翻在地,殒兵折将损失惨重。韩胤大怒之下,亲率千人队,迫近城墙架设云梯,墙上九幽守军搭起强弩,将千人尽数屠戮,韩胤身中数处飞箭,伤重身亡。
  出师未捷,首战不利,云麾中郎将下令调集霹雳车,投掷巨石砸向九幽城墙,数日之后,随军所带石弹告罄,九幽州地处开阔平原,百里内即便挖地三尺也再找不出适用的巨石。
  霹雳车虽已无用,但九幽城墙遭受连日重创,表面上布满裂痕,云麾将军手下副将即令以床弩列阵,弩上搭以纯钢混铁为箭簇,铁片翎为翼的踏蹶箭,激射向城墙。
  数百尾踏蹶箭扎在城墙外围的夯土层上,错落搭建而成铁箭云梯。轻车将军王鹏举请命,率麾下一万五千精兵出战,以三千人为前锋,推轒辒车至九幽城墙下,挖掘隧道。五千人分四面围攻城门,分散九幽守军兵力,余下七千人手举巨木盾牌,寸步推近都城。
  九幽城上射下疾风骤雨般的羽箭,却如泥牛入海,尽数扎在巨木盾牌之上。数千人抢攻至城墙下,蜂涌攀越云梯。待千余人爬至中程,城头蓦忽架起上千只巨型皮兜,一兜乘数十寒鸦箭,一时间万箭齐发,射落了攻城兵士无数,余下众人胆战心惊,纷纷自坠而亡。轻车将军见势不利,鸣金收兵,攻城告败,此一役伤亡过千人。
  九幽城易守难攻,工事构筑坚固,城中存粮更足够支撑万人大军数年不竭,东皋帝君此番御驾亲征,城中戍卫军个个拼了命地狠打。连日来东皋兵将站在城头叫嚣喝骂,嘲讽不忌,致醒月士气低靡,军心涣散。
  夤夜时分,中军大帐灯火通明,众将各抒己见,却均未有万全之策,美人爹爹挥手摒退了众人,只命平远将军铁牛一人留下。
  见无人在旁,爹爹放下手中的兵书,问道:“铁牛,你有何良策,尽管说来。”
  铁牛从椅中起身,恭敬回道:“末将听了方才众位将军的计策,都觉似有不妥。”
  爹爹淡淡地扫他一眼,说道:“怎么个不妥,你尽管道来,我命你一个人留下的目的,也正是为此。”
  “末将听韩将军所言,若想攻陷九幽,惟有坚壁清野,迫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