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
正说着,东皋驻军的上空腾起数道黑烟,浓烟夹杂着火星窜入夜空,隐隐传来奔走呼救的喊声。我和石甄面面相觑,过了半晌,火势不歇,反而愈发炽烈起来。石甄一拍额头,说许是栎炀偷袭东皋军营,放火烧了军粮,我抢过旁边的战马,疾驰向东皋军帐,石甄随即也翻身上马,率部冲向大营。
一边飞驰,一边在心底默誓,没有人可以在我之前杀了他,绝不!
及到近前,眼前是一片火光烛天,一座座燃烧的毡帐连绵成火海,东皋兵将仿佛惊弓之鸟四下乱跑。
我在乱军中搜寻着简荻的身影,一辆驷马桐油车蓦地窜出火阵,向着幽泉谷的绝壁方向跑去。我勒转马头紧追着那辆车,车檐四角上的铜铃丁当乱响,似乎随时会掉下来摔得粉碎。
前面是幽泉谷的万丈悬崖,眼见再也没有路可走,驷马桐油车堪堪停步在绝崖一步之前,从车中跳下一人,背对着我的身影看去格外眼熟。
“追到这里,应该不会有旁人打扰了吧?”那人转过身,开口说道。
我翻身下马,走上前几步,才看清了他的容貌:“白——钺?怎么是你!?”
白钺的目光隔过我的肩膀,望着接天的火海,笑道:“花小二姑娘?醒月戍宁将军王的亲生独女花不语?醒月蓥帝迎娶了一顶凤冠的帝后?我该称呼你什么呢?亦或是……我东皋昔年的世子妃殿下?”
多年未曾听过的称呼乍响耳畔,我脑中嗡的一声,心下隐隐觉察出不妙,解下腰间的断剑握在手里。
他看我拔剑横胸,不禁嗤笑道:“没用的,你那点功夫对付一般小毛贼许能镇慑住,但对我只怕不够看。我劝你还是趁早收起那把破剑吧,免得等下误伤了自己。”
“白钺,你究竟是谁?”我凝声问道。
“在下东皋神锋将军白钺,字文启。多承殿下昔日曾出手相助退敌,文启当日有伤在身不宜与人动手,殿下的恩德,文启一直铭记于心。”
“原来你就是神锋将军白文启?久仰大名,若是那日我知道与白将军同行,也好早一些对将军表达孺慕之情。将军神勇名扬天下,世人难媲,就连我醒月平远将军也非将军敌手。”
想不到白钺竟是赫赫有名的白文启,他听我提到铁牛,肃然说道:“文启极是敬重平远将军,若非两军对垒各为其主,文启倒很想与将军成为莫逆之交,煮酒论天下英雄。”
“好一个惺惺相惜的英雄识英雄,可惜白将军心仪的这位莫逆之交,最终却死在了你自己的手下。将军好手段好谋略,想必今夜这场火烧联营的戏作,也是将军安排下的计策吧?”我细想这一路行来所见,和今夜火起的蹊跷,心中已有些痕迹。
“早听闻殿下心思缜密,非一般须眉可比,文启这点小手段本不在殿下眼中。”白钺笑了笑,续道,“醒月戍宁将军派一千人连月追至幽泉谷,是否算准了我东皋所剩一万人马不足,兵力大减,意欲趁机对我主今上不利?可惜今晨我东皋帝君已带五万兵马南下江偃。为了看看是谁背后主使,文启刻意安排下这出火烧联营,本来也洠е竿芗降钕抡嫒荩氩坏健?br /> “五万?九幽城一战后你们连一万人也不足,白将军,你以为虚张声势就能吓到我吗?”
“殿下不信,白某也不好强辩什么,一万也好,五万也罢,今后都与殿下无关了。”白钺说完,抽出软剑,直指向我,“殿下今夜前来,是不是专为了刺杀主上?自九幽城之战后,殿下想必心中恨极了东皋,更恨极了主上,文启之前也曾数次劝过主上切莫再对殿下心慈手软,可惜吾皇是个念旧的人,既然主上下不了手,就由文启代而为之好了。”
我向后退身,白钺的软剑如影随形地挺近,“惟有你死了,主上才不会再顾忌你,再顾忌醒月,所以——你必须死!”
寒光闪动,他手中的软剑幻化成一条灵蛇,当胸刺来。我惶悚连退数步,脚下踩空,身后是万丈悬崖,我已经退无可退。
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冲出一道身影挡在我的身前,软剑哧一声轻响刺进那人胸口。白钺处变不惊,迅速抽手拔剑,血如雾从那人胸前喷溅而出。
惨白月光照亮了崖顶,那人侧身摔倒的瞬间,我看清了他的脸,还未及惊呼出声,已被他压住一同摔落悬崖。
劲风逆流过耳际,他的脸近在咫尺,恍惚间一切重新回到起点,回到了初相见的那一夜,长湖落月,发丝轻扬,他在明月千里下对我惊鸿一笑……
我睁开眼,眼前一片白光,身下是绵软的触感,仿佛躺在云里。
这一次,我是真的死了吗?在心底小声地问自己,试着抬手,光线从指缝中透过,依旧照耀在脸上。
一片绯红的花瓣飞过,恰落在手心里,狭长微卷的花瓣像丝血线,流淌过掌心。
我侧过头,看到无边无际的雪地,雪中盛开着如火如荼的曼珠沙华,缠绵成燃烧的花海。
佛说,花开在彼岸,彼岸花开,那是如火一般的霞彩。
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
佛说,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相念相惜,却不得相见,惟有独登彼岸路。
这里是三途川的彼岸吗?怎会有这么多的彼岸花,我伸出手,轻轻触摸到红色的花瓣,彼岸花微微颤动,如欲倾诉。
试着动了下肩膀,我撑身坐起来,脚旁不远的地方躺着一人,我有些不置信地爬过去,将他的身子翻转过来。
公子兰阖目躺在雪中,胸前的衣裳已被血水浸透,我伸手抚上他的胸口,颤抖如梭。
醒来!醒来!醒过来啊!
他的双眉皱笼在一处,他是睡着了吧?他怎么连睡着了都在皱眉,他已经是一国之君,他坐擁天下,他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何在梦中也会烦恼?
我一手紧紧按在他的胸口,一手抚上他的眉宇,想要抚平那些棱角。血不停地涌出,溢出我的指间,温热的液体滚进洁白的雪地中,仿佛盛开在雪中的曼珠沙华。
从所未有的惊惧,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呼吸,从心底涌上的惧怕,比血液流淌的速度更快。无法想象,看着他在眼前死去,那一瞬间痛彻心扉,将过往的记忆逼入脑海。
是谁说过,要化身昙花,执守着最后一缕日华?
是谁说过,要化身飞鸟,只为了飞跃水面时,可以看到游鱼的潜影?
是谁带着前世的眷恋,辗转寻觅在尘世间,却等不到相见?
你说你忘了生生世世,却记得我。
你说我记得生生世世,却忘了你。
你忘了吗?那一世,你说自己是无根莲,生在天池,情寄奈何。
多少往事,多少尘封旧梦,到底是谁忘记了谁?是谁先负了谁?
刻意冷漠的面具,伪装的视若无睹,被咆啸的血液撕裂,再也无从逃避。
我扯开他胸前的衣服查看伤口,剑伤在靠近心口的位置,将随身包袱里的止血药尽数撒在伤口上,血虽然慢慢止住了,但他的脸色却苍白如纸。
是失血过多?怎么办?我茫然地四下张望,没有看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低头看着他的容颜,眸光转过手腕,毅然凑到嘴边,撕咬开皮肉。
血如注滴落在他的唇边,掰开他的嘴,将破开的手腕凑到他的嘴边,将带着毒的血灌进他的口中。
这下他喝了我的血,身上也会带了断情草的毒吧?若是他醒来知道了,会是怎样的神情?会不会以为是我故意想毒死他呢?呵呵……
我有些恶质地想着,突然有点想笑,却笑不出声,眼前的景物怎么模糊了?是老天在惩罚我的坏心吗?
凌雪生,这辈子,是迦兰对不起你,还是你对不起迦兰,都该偿清了吧?
这一次,总该两不相欠了……吧?
脸上热热的,似乎是谁的手正拂过我的眼底眉梢,透出无尽温柔。
“花不语,醒了吗?醒了就安静听我说。”
我无声地躺在他的身边,他的手离开我的脸,带走了令人眷恋的温度。
“我不是凌雪生,我对你也没有千年等待的情意。我的母后,当年驰名天下的流月夫人,因为害怕年老色衰,失却帝王的宠爱,所以在失宠之前自请离开了皇宫,带我谪居在陵州。”
“我在含章宫里长大,每个人都对我敬而远之,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尊雕塑,带着崇敬和疏离。记得小时候,母后为我找来的太傅博学多才,但是教的功课却枯燥之极,我喜欢一个人躲进藏书阁看书,看些列传,游记,外史之类的杂书。直到一次,我无意中看到醒月国史,知道了千年前天下因一个女子而乱,亦因一个女子开创了醒月国。”
“书上说,没有人记得她本名叫什么,世人传颂她是迦兰神女,于是史书中也记载她的名字是迦兰。那时候天下没有三国鼎立,中州之境矗立着一株神木,镇守四方平安。及至后来战乱迭起,神木日渐枯萎,最终迦兰神女和冠雪书生在雪山绝顶上生死对决,冠雪书生凌雪生死于迦兰的剑下,结束了群雄混战的乱世。”
“自此世上有了醒月国,而迦兰却再也没有现身。我很好奇,那样的一个女子,她的结局又是怎样的?于是我遍翻史书,想要找到关于那段被湮灭的历史,可惜众说纷纭,正史里写她在冠雪书生死后不到一年也命殒,外史写她从此再也没有下过那座雪峰,将冠雪书生的遗骸用冰棺沉入寒潭后,她最后也死在雪山上。野史传记将她描绘成神女降世,在中州之境的神木旁化身吉祥紫藤,冠雪书生的魂魄凝冰而成雪莲,两人执守千年却日日不相见……”
他的声音顿了下,似乎是在追想千年前逝去的岁月,有一个女子,曾被世人称作迦兰。
我睁开眼,怔目看着他的脸,他的唇上显出淡淡的血色,精神虽萎靡,但目光却清辉如昔。
“我从最开始的好奇,渐渐变成沉迷,在那个没有人气的宫阁里,我幻想自己是名扬天下的冠雪书生,痴心等待着迦兰。后来我突然领悟到,神话是为活人所用的利器,也许借助神话,我真的可以一步登天,去追寻幻想中的仙境。”
“含章宫是被世人艳羡的神仙宫阁,里面住着一个转世仙人,他要寻找转世神女,他以兰为名,以兰为居。多么荒谬的谎言!世人都听,都信,只有我一个人徘徊在梦境之外,直到你来了,你也不信,我看着你,明白你是又一个活在梦境外的人。”
“谎言说得再多,也永远无法成为现实。我骗了你,根本没有什么千年等待,也没有迦兰转世,那只是我的一个梦而已,是我让天下人陪我一起做的梦。大婚那夜,我看着喜床上的凤冠,突然觉得梦该醒了,梦了千年,这场梦也够长,够久了。”
“你宁可以假死埋葬自己,也不愿意与我成婚,是我强求了。想想从前的事,我对你冷淡,百般利用,最后更是为了皇位将你推给东皋的公子荻,我怎么还能要求你留在我的身边?就算世间真的存在千年情缘,过了千年,什么都变了,我怎么能够要求活着的你,去完成死人的执念?”
“今生今世,我是章兰,也只是章兰……”最后一个兰字,湮没在幽凄的叹气声中。
我抬起手臂,够到他的脸畔,他鬓角的发丝,压服在纶发的金冠下,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你不是凌雪生,我也不是迦兰,你的记忆来自史书,而我的记忆,却是从出生那一刻便烙印在心中。是谁忘了谁?这场梦,梦过了千年,实在是够久了,久得让人忘记了一些刻骨铭心的东西。在你选择放弃的时候,我却想起了一切……”
我和公子兰困在绝崖中,据他推测这里是悬崖中凸出的一片石台,因为背风,所以四周环境不因季节而变化。崖壁上刻着绝命十二峰五个字,字迹古朴苍劲,透出岁月堆积的痕迹。
一连两日下来,石台上的山雪不化,掬在掌心里,直到化成雪水再捧到嘴边喝下去。饿了的时候,我和他便以包袱里剩下的馕饼充饥,看他吃得辛苦,吞咽时总是不自禁地皱眉,对比之前那一身纤尘不染的气质,我忍不住地好笑。
雪地中的曼珠沙华菲靡艳丽,有时我靠在崖壁上,怔怔地盯着那些红花,想到小时候在花家寨的日子,想起铁牛可笑的冲天辫,想含章宫的一切,想东皋风莲的如梦美景,想……无尘。
想到他,心中便觉一片空茫,没有悲伤,没有喜悦,只有白蒙蒙的迷雾,而他就站在雾里看着我。
捱到第三日,公子兰掏出一颗蜡丸,递到我的面前,说道:“这是断情草的剩下半颗解药,你吃了吧。”
我摇头,侧头避开他的手:“公子的体内也有断情草的毒,还是留给你自己吧,我不需要。”
“怎么?你连命都不想要了吗?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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