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沉渊 作者:四木(晋江金推高积分vip2013-12-28完结)
远远地,他们就唤道:“大小姐回来了!”
谢开言看着乌压压的族人,看着周围一张张笑脸,突然觉察到,其实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们。
她极快低头,向他们躬身施礼,诚恳道:“我已经记不得往事,只记得心内应该存着歉疚,现在受各位手足礼待,实在是惭愧。”
迎接她的却是一次整齐的拜谒仪式。近千名乌衣子弟齐齐单膝下跪,跪在她身边,安静地低首。谢七扣手道:“大小姐带领亲信剿灭狄容、拥兵石城、平定三宗叛乱、助北理皇帝登基等功绩,我族弟子已尽数知晓,这诸多往事可作表证,大小姐从来不曾遗忘谢族风骨,也不曾辱没谢族颜面。因此除了大小姐,再也没有人能让我等心悦诚服地低下头。”
谢开言恍惚而立。
狄容、石城、三宗、北理,这些言辞听进耳里,竟是显得如此陌生。她极力想着,一些模糊的记忆涌现在头脑里,让她重拾起当时、当年的感受。
茫然之余,她问过自己,是不是在孱弱的记忆里,她还漏掉了一个人的影子?
这种感觉困扰着她,又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难道在很早以前,她已经遗忘过一次?
谢开言不由得举手敲上了额头,苦苦想不通道理。
谢七看在眼里,温声劝道:“大小姐一连遭受重创,难免会忘记一些事,不用过于焦虑。我们重建令羽村时,定下一条明训:不问过去。我想这条训令正好应了大小姐目前的景况。”
谢族残存的儿郎已经明白沉溺过去于事无补,所以他们放眼将来,只管朝前大步走去。
不问过去,不伤旧情,端正和雅,另辟他境。
谢开言住在了令羽村里,与一众子弟相处,熟稔无隔阂。她对谢七说,似乎走了很长一段路,才能回到他们身边,由此可见她已经全然接受,如此安排的命数,并由衷感激句狸为她所做的一切。
无论是句狐还是句狸,总是给了她许多的惊喜。
华朝多争战,句狸为躲避战火,远走海外,无意漂流到大隅海峡里。满山的崖石阻挡了她的去路,她无法翻越过去,只能含恨离开。不多久,她随着渔船登上了东瀛扶桑国的海域,在岛国居住两年,因疲于生计,自荐为藤原家西席。最终因学识不够丰沛,被藤原悟池撵出京都。就在她无奈地离开东瀛,打算回转华朝投奔修谬先生时,海客传来消息,说是大隅海峡里,另有一处逍遥清净的场地。
那地方便是令羽村。
句狸听了心奇,再次寻过去,仍是铩羽而归。
令羽村坐落在群山怀抱之中,迷石万千,困住了一批又一批来访者,句狸自然也不例外。直到村中人外出转换生活所需,开强弓远射海盗震慑余众时,关于令羽村民是夷羿后人的传说,才渐渐显露出来。
句狸怀揣着神秘传闻回到华朝,游荡数年,再带来谢开言。她也不能确信,令羽村是否与谢开言有关联,但推着谢开言前去探一探,总归不会有坏处。
为此,句狸花光积蓄请动渔民帮她带去一封信,转交给月初出现在峡j□j换补给的令羽村人,向他们讲述了一个漫长的故事。她并没有透露出谢开言的名姓,只是以故事的形式做试探,询问他们是否认得信中的女子。再过不久,飞信传回,只书写几个大字:庭前洒扫恭待两位。
句狸拿着回信,心里已经有底了。
此后,她便好好陪着谢开言,化开谢开言的心结。再后来,渔场发生变故,她便推着谢开言迈出了那探寻海峡的第一步。
皇天不负苦心人,谢开言终于寻到了世外桃源,与她终生难以忘记的族人相聚。
☆、教导
清晨;鸟雀争鸣,花香四溢。
谢开言听到熟悉的嘎啊嘎啊叫声,禁不住跃出门,风一般卷向木格窗前。许久不见的空太郎戴着那顶红布帽子;伸着脖子去啄窗棂旁的草籽。她大喜过望,一把搂过它,笑道:“去哪里逍遥了?怎么瘦了些?”
穿着纱裙的句狸从屋后转出;用手帕扇风;撇嘴道:“你不是说太郎有轻生意图么?呶;这就是了。我才带着它坐船来峡谷一次;它慌不过;险些跳海自尽。”
谢开言哂道:“你大概又克扣了它的口粮。”
句狸用手帕抽了空太郎脖子一记,翻了个白眼:“吃得这样胖干什么?又不能跑过赛马帮我赢钱。”
谢开言轻拍空太郎,放它去觅食。谢族弟子取出洗好的菜叶,细细喂着它,黄狗追扑过来,它低头去啄,一时在草场闹出极大动静。
谢七出来后,所有乌衣弟子一哄而散,各行其是。
谢开言陪着句狸闲聊一会儿,句狸说出来此地的目的。
“京都对海客查得极严,我没有户籍,几次被抓进兵司受审。我喜欢那地方的风情,每到秋天,一定要跟着芸达者马车走街串巷献艺,你要是念我恩情,就帮我解决这个问题。”
谢开言问:“是帮你落户京都么?”
句狸点头,怕谢开言不应,又嚷道:“只有京都的日子有保证啊。你都不知道,外面各部海口都遭到了土佐幕府的攻击,国司、太宰府拿他们没办法。幕府势力现在独大,强行征掠土地,再过不久,怕是要抢到你们这地方来……”
“皇廷不管幕府的事么?任由他们作乱?”
句狸嗤笑:“想管也管不了。征夷大将军据高城拥强兵,对抗起皇廷来,实打实的厉害。土佐人再抢下去,就能自己建个国家了,皇廷只能看着干着急。怨得了谁呢?当初皇帝一发怒,说吉卜人妖颜惑国,将他们子孙后代尽数赶到了边境小岛上生存,从那以后,皇廷就缺少擅攻强守的卫士了,剩下的都是一些软脚虾货色,怎么抵挡得了幕府的武士?”
谢开言听得心奇,叫句狸详细说了说吉卜人的轶事。句狸告诉她,吉卜人和谢族一样,持操守,尽忠节,历来就是皇廷的守卫者。他们擅长“修面”,即是变换妆容,隐藏在主人身边,充作一队暗影力量相随护。
谢开言兀自想着,原来海外岛国也有谢族之类的中坚势力,就是不知能否敌得过幕府的武士……句狸却在一旁念叨:“吉卜人被驱逐之后,子嗣一脉薄弱了许多……据说他们长得挺奇怪的,怎么个怪法,可惜我没瞧见……唉,真是伤心啊……”
句狸的伤心才过了片刻,就被满山的鲜花吸引住了,她提裙跑了过去,将谢开言一人撇在窗前。谢七走过来,谢开言与他细细商谈,交代好一些事,然后告辞离开。
谢开言在令羽村蛰居一月,外面景况有所变化。正如句狸说的那样,她们沿途经过的城镇都落下了一些幕府烧抢的痕迹。谢开言带着句狸辗转来到京都,正值夏初,端午祭方酣,全城上下和乐融融,丝毫不见战火的气息。
街道上,母亲们背着幼女围成一圈,互相对应,跳着祭舞。两旁商铺门口摆满了彩陶人偶,店主吆喝着,声音此起披伏,最后应和了鼓乐,拖长成一首礼赞之歌。
句狸感叹说道:“这便是我一直想来的地方,子民唱歌跳舞,活得开心。”
谢开言搂住空太郎脖子嘀咕了一阵,再拍打它背部三下,送它出街口。空太郎腾跃而起,直奔皇城观礼的楼台。
卫士齐齐拔刀,阻挡来历不明的飞禽。
空太郎极争气,一连腾跳三下,躲过一众袭击,像是冲天而起的弹子,呼的一声落在藤原家的礼台前。二楼纱帐后端正坐着皇后,见空太郎头戴菖蒲叶帽、昂首挺胸的模样,忙出声唤住卫士近身的砍杀,笑道:“这只鸟儿十分有趣,脖子下还挂着红绢书袋,看来是由人饲养的。”
大纳言藤原悟池取过空太郎脖下悬挂的书袋,抽出一纸清香花笺,查阅一遍,再递给皇后。
皇后轻轻念道:“日月迁兮不稍待,唯独三室山外宫,久经年岁兮春常在。”
藤原持扇轻拍手心,说道:“主人派一只大鸟送拜礼,祝贺皇后万寿无疆富康永驻,心思足见巧妙,我去会会吧。”
皇后首肯,藤原尾随空太郎来到街口,正见卫士团团围住两名女子,仔细一看,竟然还识得她们的颜面。他走过去唤退了卫士的盘查,对句狸说道:“老师此次前来,又是为了什么?”
句狸干笑:“哎哟不敢当老师的称呼,这位才是我请过来的老师,君公子瞧瞧。”
藤原悟池转身向谢开言施礼,抬起头,便对上一张明净的丽颜,如空山新雨,令他难忘。她的眸子像是黑曜石一般,定定看住他,透出神采。他不由自主看进她的眼里,说道:“这位小姐不就是上次老师举荐的人么?两月前,我曾见她追着鸵鸟跑过祭礼车帐,赢了浪人的长跑赌约。”
谢开言躬身施礼:“让君公子见笑了。”
藤原围着谢开言徐徐走了一圈,有些惊异地说道:“小姐容貌大有改变,比以前生得美。难道这就是老师两次举荐你的理由?”
句狸举起彩衣袖口,轻掩唇角笑道:“我们小谢是货真价实的书画大师,君公子好好看着吧。”
眼见如此境况,谢开言也只能微微笑了笑,应承下藤原悟池随后要求的考查。
藤原家逐年举行四次宴乐,各应时节。夏雨渐稀,绿池生莲,园林内一座金箔望阁里,藤原悟池延请两三人入座,一同观摩谢开言作画。
此次便是首场考查。
谢开言提笔画了一幅庭院夏景,水石花木,各抱姿态。藤原接过画卷阅毕,交付给朋友观赏,说道:“疏朗相间,笔法娴熟,只是水出石空,意境差了一些。”
谢开言交上第二幅宫廷宴乐图,细致描绘所涉场景,女御、命妇、宫女尽态极妍。藤原看后点评:“小姐画艺可做匠工,担当‘大师’之称,实在是名不副实。”
午时,藤原家传膳进餐。
谢开言一人端坐在案几之后,沉心静思,画出第三幅图。她将萨摩郡至京都一路的白沙清海、落拓部族、渔场劳作、幕府高城、寒山春水、嬉乐贵人、繁华街景尽数融入画卷中,最为巧妙之处,便是徐徐展开画纸时,民风国情从左到右也一一显露出来,让观画的人不由自主沉溺进去,随着她的笔端重新游历一番场景。
藤原悟池闻讯赶来,看过画卷,大为赞叹。他向谢开言恭敬行了拜师的礼仪,自第二日起,开始潜心学习中原文化。
课后,藤原曾询问谢开言:“属臣一词何解?”
谢开言执笔在宣纸上书写讲明:“属臣即为臣属。以臣自属报效君王,如幕府将军与皇帝之关系。”
藤原有些恍然,又问:“对他国君主,可称‘鄙臣’?”
“是的。”
“倘若那名君主冷厉,令使臣难以亲近,又该如何与他诉诸使命?”
谢开言不便询问具体详情,从自身经历出发,回道:“可投其所好,破除间隔,再因循导势,以情理动之。”
藤原细细咂摸一番话意,将漆骨扇敲了敲桌面,恍然道:“原来是我错过了先前那一步!难怪,难怪。”
一月后,藤原悟池请谢开言参观香室,向她展示了东瀛香道的六种熏物,并提出了第二场考查,需她展现手艺技巧。谢开言留在居所里苦思一刻,蓦然察觉到,在目前能符合藤原品味的艺品,恐怕只能是她唯一能记住的淡远水墨香。
她洗净手,按照残存的记忆,独自在居所里配置墨锭。取雪雾松香木做主料后,她再试着加入麝香、梅片等配料,久经烧制,终于做出意想中的成品。
藤原鉴墨,闻散香,调色泽,赞叹道:“黝如漆,轻如云,清如水,浑如岚,可作进献上品。”
谢开言听后放心一笑。
藤原问:“不知能否将研制此墨的方法传授给我?”
谢开言如实相告:“此墨是由他人转赠给我,并非是我独自研发出的技巧。我只记得松墨香味,依味道推选入墨配料,手艺过程与匠工并无差别。我已忘记,赠与我香墨的主人是谁,那最为紧要的一道凝墨工剂又是什么,因此,我不能对公子完整道出原本配方,请公子雅谅。”
藤原把玩一会墨盒,才说道:“既然没了配墨的法子,那这盒成品,能否让我转送出去,作为老师先前所说的……‘投其所好’礼品?”
谢开言见记名弟子如此听话,笑道:“自然是可以的。”
夏去秋来,青山染红。
谢开言站在望阁之上,看着绚烂枫叶飞舞,念起了句狸的心愿。此时的句狸,想必在跟着芸达者的马车走街串巷,去听风铃摇出的脆响……
藤原悟池上了阁楼,请谢开言入席,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