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问梧桐何处有
后来,我的课业渐渐跟上,并在泮宫里成为拔尖学生,此时我才得以空出时间。正巧婧女开始对府外的天地感兴趣了。她不敢自己随便乱跑,所以常拉着我一起出门。
京城郊外的每个小林子的树下,都有我们的足迹。京城街道上的每个茶馆,也都留下了我们的踪影。那段时光是我少年时最美好的回忆。我们自以为瞒过了所有人,现在想想,恐怕父亲和苏太傅他们都看出我们的异常了吧!
他们都没有反对,这是让我头脑发热的原因之一。我想我是喜欢上了婧女,或者是爱上了。小小年纪不懂得什么是爱,我对于自己能有一个像婧女一样可爱的、能陪着一起玩耍的小妹妹感到很骄傲,所以常在泮宫里炫耀。
时间一久,保成就被我说得心动,他也想去见见婧女。我顿时心里有些不舒服。我可以把一些小事说出来,为的只是炫耀,可我从没想过让其他人也加进我与婧女之间。
好在保成被苏太傅挡了下来。
自此我保持了沉默,不再说有关婧女的任何事情了。
保成和婧女第一次见面出乎我的意料。似乎婧女用石头砸到了保成,结果他不甘示弱,抄起镇纸又砸了回去。要不是我正好赶到,一看婧女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马上就冲了过去。幸亏我接住了她,要不然……我不敢想。
紧紧地抱着婧女,我终于体会到什么是“心惊胆战”。她真吓死我了!
我平复了好久,直到婧女从我怀里跳出去,我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勉强整理了一下情绪,那边却已经开火,我劝阻不成,只得提高嗓音将他们二人打断。
——这两人之间的争吵生涯,就此开始。
婧女一直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孩子,我明白如果她喜欢上了谁,就是没有掺杂了其他意图的纯粹的喜欢。可是我需要保护她,我不能让她被人耻笑。两厢情愿是美好的,这种美好却往往抵不过世人的诋毁。
于是我选择了最老套的方式——疏远她。但婧女并不理会这些,她居然……先对我说出了“喜欢”这两个字。我的心情到底有多激动,我都快忘了,因为我只记得当时我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兴奋着,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幸福总是短暂。
当后来我坐在苏府后院的小屋子里时,常常会想到这四个字:世事难料。
我们一家老小最终被定为满门抄斩。母亲虽然被皇后救出,却也被迫含恨入宫,而我,则像个废人似的窝缩在苏家,什么都不能干,什么也不敢干。我想起了母亲的话,她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这五年是我人生中最难度过的五年。不仅是因为失去家人的痛苦天天缠绕着我,还是因为那种能蚕食人心的苦楚无人能帮我分担。每天我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忧愤不能自已,在屋子中来回地碾动,用脚步去数一天的时辰。
晚上,我会忍不住去婧女的院子。我想看看她,她是我除了母亲之外最亲的人。可不管是谁,我都不能见,哪怕一面。
我只能远远地望一眼她在窗户上的投影,在心里想着她现在可能在做什么……
保成每次来探望我的时候,都会恨恨地抱怨着婧女的狠心。但只有我知道,我当初对她说过什么话。也许她是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的吧!
而我请求保成保护她,也是有私心的,因为保成不会喜欢上婧女,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不会与婧女有任何感情发生的。
——我何其自私!
就在这种情况下,我渐渐感到了不适,时常会有阵阵尖锐的疼痛刺进我的心口。直到后来保成实在看不下去了,半夜将我拉到他熟识的一家小医馆,这才确定了我的病情。
原来我也活不了多长时间。虽然那大夫说我的病能治好,可我也没了信心。为什么还要治呢?死了不更好么?
不过我却拗不过保成,只得按照他的意思天天用药,过了几年,发作算是减少了。
我知道婧女早晚会有一天嫁进皇宫,可我没想到竟会这么早……呵呵,在别人眼中,其实并不早了吧。我依然天天看着婧女,我想,我能看到她的时间不多了,我需要把后半辈子的全都看回来。或者……或者我马上就去死,也行。
就在这个时候,保成一棍子打醒了我:“容可!你别忘了你家的冤屈!你怎么能这样消沉?你背负的不只是你自己的性命,还有你那些死去的亲人啊!”
听了保成的话,我又将自己关在这一方小天地里,闭门不出了好几个月。
我不该忘记吗?我能为容家翻案吗?我本是个已死的人了,我又该怎么样才能翻案?
我有些茫然。
保成却道:“你的命就是我皇兄救下的,他既然肯救了你,就代表着他也是认同你们家无罪的!如此,你完全有机会去翻案!容可,不要让你的亲人失望!姨母也在宫里等待着你啊!”
就是这个原因,令我同意了保成的要求。
其后,我跟着他一起去了越刍。
随行路上,我与苏台共事。
我能发现他对我的敌意。我大概能猜出一些来,不过……我不会因为他是婧女的弟弟就会姑息任何不合理的事情发生。所以,苏台对我下的战书,我可以接受。我是容可,曾经被泮宫太傅们一致认同的——容可。
终于呼吸到自由空气的我,找回了当年站在高处的感觉。
九月,皇帝驾崩。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确信我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保成叹息着,带上一直与我作对的苏台回京奔丧,将越刍大小事务全都交给了我。
没过多久,京城就传来了各种流言。
我镇定地打开所有的信件,慢慢地琢磨着保成和那个人的意思。我不想说新皇如何,但一想到他是婧女的丈夫……
本来是让保成带回我的母亲,却不料他将婧女一并带来了!我震惊。可心中那瞬间泛起的喜悦又是哪里来的?我原本已经是放开了啊!
也许,也许我不像我自己所想象的那样潇洒。因为一旦面对婧女,我还是会不知所措。我想问她是不是还在记恨着当年我对她说过的话,如果她还记恨,那我是不是该告诉她实情?如果她原谅了我,是不是她已经不再在意我了?
矛盾在我心中滋生着。
但我是容可,容家的唯一希望,我怎么能因这点儿小事就……所以我故作无事,佯装坚定地每天处理着我该做的事情。
京城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多,我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当那个人终于弄清与他联系的人一直都是我的时候,他以丈夫的身份写来那封信,本来是要让我知难而退的,可偏偏却给了我莫大的勇气。
我卑微地想着,反正婧女不知我们的计划,我何不借此机会将她带走?她本就是我的啊!她没有见过那个她要嫁的人,她也从没有喜欢过他……
因此,当京城来到的檄文交到保成手中的时候,我也开始了我的计划。我有预感,一旦婧女回到了京城,回到了那个人身边,她就再也不会重新属于我了。说我卑鄙也好,说我自私也罢……我想利用她现在尚未知情,留下她。
想了很久,我终于定下决心。我能暂时放弃翻案,因为我更愿意追求这一生最短暂的幸福。
可惜,我没有劝服婧女留在越刍。而且当她提出建议,让我与她共同进京的时候,我动摇了。其实我不必上京就能将翻案一事托付于保成,如果不成功,那么我好歹还能在越刍直接避世。而我进京之后亲自上书请求翻案,万一不成,我就会平白惹来杀身之祸。
可我还是在动摇。
当我对母亲说我要进京去为容家翻案的时候,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怕她看出我的目的是与婧女能多相处一会儿。母亲什么都没说,只微笑着说:“路上多加小心,不成功就快些回来,性命要紧。”
看着她慈祥的眉眼,听着她说“去吧孩子”,我狼狈地觉得她是什么都知道的,不过是没有揭穿我的谎言而已。
与婧女在军营的生活,让我重温旧梦,五年前我们相处的点点滴滴再次回到了我的脑海。我甚至在盼望我们永远不到京城,永远都在行军的路上。
盼望之所以被称为盼望,就是因为它多半都不会成真。
当我眼看着婧女被那个人抱上马背而我却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候,我无奈地想着,我真不该被她的笑容迷惑,我不该来的……
苦涩地递上了婧女的外衣,我一步步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推开面带担忧神色的保成,我模模糊糊地想着,是时候该梦醒了吧?也该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为我们家族翻案的事情上了。
接下来的一切,包括几天后婧女穿着皇后朝服坐在殿上、没有人愿意站出来为容家说话、那个人明着对群臣实则是对我的一番警告、正月十五再见之时他们两人那种无法形容的亲密……这些,都已不再能打进我的脑中。
在陈老侍郎与苏台的帮助下,通过多方努力,我们家的罪名慢慢被洗清。
就在这时,那个人找到了我。他尽量诚恳却依然掩饰不住酸意的语气让我忽然明白:原来他是忌惮着我与婧女的关系的。
这令我多多少少也有些伪胜利者悲哀的喜悦:他得到了婧女,却还是要来忌惮我,这让我情何以堪?
在他的劝说下,我同意了他给出的条件。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清楚,我们容家要想彻底翻案并将诬陷我们的人揪出来,就必须要按照他的计划来。我相信他的能力完全可以处理好这件事,正如同他大刀阔斧的削藩。
既然他无法处理掉顾家,我又需要洗清冤屈,那么我们就各退一步,达成协议。我愿再多等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一直等到顾家势力能被剪除为止。而他则同意了我的要求,昭告天下纠正当年先皇出的错误,并从优给我一个重新进入朝廷的机会,还许诺说,只要我能考中,就会让我任选一个地方去任职。
最后,我殿试中了探花。
站在朝堂上,我请求前往越刍。那里有我的母亲,有我的家人。京城只有……我的伤心。
如果无法忘怀,不如就此离开。
敏彦番外 全
我有一兄一妹一弟。哥哥如意,他的母亲是当年京城首屈一指的美人,这点从他的长相就能看出;妹妹安妍,与我同父同母,却因更像母后而尽得皇父宠爱;弟弟宛佑,一个让大家都喜欢的孩子,据说是我日后登基称帝最大的绊脚石。
其实小弟刚出生的时候,每个人都认定我不会在东宫住得长久了,谁知皇父依然坚持着他最初的决定。皇父对我说:“敏彦,不要让皇父失望。”
我明白皇父的意思。既然已经选定了我,如果换了宛佑,以后指不定就会出现手足相残——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更何况宛佑能不能具备储君素养也还未定,冒然更换不是明智之举。而我需要证明自己,最好的做法就是堵上那群迂腐老头的嘴巴。
前朝确实出现过很多女帝,但这并不代表着我的储君地位就能因此稳固,我需要付出高过常人好几倍的精力才能达到皇父的要求,尽量不去辜负其他人对我的期盼。
刚开始我感到很累。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事情在等着我去做,似乎永远都没法摆脱的、让我疲于奔命的事情。皇父从不给我喊苦的机会,他总是会在我想要稍微一下偷懒的时候鞭策着我。在他看来,想当好皇帝就得从小加倍努力。皇父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朕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所以,我也要这样走下去。
我的老师换过好几任,一直没被换掉的只剩温太傅,只因母后欣赏他的为人。我换过几次太傅却都不能令母后满意,皇父终于被母后说服,将容太傅宣回了京城,从此与温太傅一起指导我的课业、传授我帝王之道。
母后曾不止一次地让我学习温太傅的从容不迫与容太傅的敏锐犀利,当然,她说得最多的还是外祖父的精明狡诈。
是的,母后确实是用了“精明狡诈”来形容外祖父,我也听说过不少他的传闻。没得到外祖父的教导我感到很遗憾,不过能由他亲手教出的得意弟子容可教导,我甚欣慰。
因我从小就被皇父送到了东宫,也就和妹妹弟弟都不很亲,母后又总是一副想与我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样子。我本就不喜欢强迫自己摆出虚假的笑容,再经过皇父的多方教育,就令他们更不知该如何与我相处。
我做不来如意的八面玲珑,也做不来安妍的笑靥如花,更不会像比我小了十多岁的宛佑那样凭借嘴甜就能得到众人的宠爱。所以我只能是敏彦,一个不苟言笑的东宫储君。
我每天都去景泰殿给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