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二





  他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她是个聪明忒过的小姑娘,他怎会不知道?
  永乐期期艾艾地看着他:“劭齐……”
  这么亲密的叫唤,让厉劭齐脸色稍霁:“怎么?”
  “能给点吃的么……”永乐摸了摸肚子,叽里咕噜乱叫呢。
  厉劭齐迅速立起,永乐吞着口水在床上后退,靠住床柱。
  永乐惨白的一张脸,用商量的口气道:“不……不给吃的也行,给口水喝吧……”
  厉劭齐叹气,大约什么聪明之类,是与永乐无关的,只是他想得太多。

  再见,永乐~~

  【二】
  厉劭齐端坐在太师椅上,抬了抬眼皮,无视在地上打滚的小动物,随口向下人发问。
  “新做的衣服?”
  “带了。”
  “暖炉?”
  “有。”
  “熏香?”
  “齐备了。”
  他轻咳了一声,立刻有人送上了热茶,是今年新贡上来的龙团胜雪,只放少许,便香得不得了。
  厉劭齐揭开盖子来满室里都是茶香以及暖暖的百合香。
  “一路上的驿站打点好了?”
  下人还未来得及回答,在光洁无尘的地上来回滚了十几圈的永乐爆发出哭嚎声:“我不走——”
  众人默。
  厉劭齐笑了,喝了两口茶,将茶放下,然后又笑了笑,看永乐一眼,将茶再端起来,噙了一口,最后令人端下去,才道:“永乐,起来。”
  永乐一个激灵,立刻不哭了,迅速翻身站了起来;旁边的凝香和几个小丫头一拥而上,帮她把衣服整理好。
  厉劭齐道:“永乐,读书是件好事,但凡是大户人家的女子,都要有好教养,好学识,好为将来打算。”
  这些道理永乐才听不进去,但是在厉劭齐面前,她只好点头。
  她用手指绞着衣角,幽怨地:“不能不去么……”
  厉劭齐道:“不行。”
  继续幽怨:“哦……”
  若有人问这是何故?说来简单,永乐转眼七岁,其他富贵人家女孩到这个年纪,就要开始学习异术,但是永乐不行。
  最简单的,用意念将杯子移开一寸她都做不到。
  她似乎,确实没有那样奇异的筋骨。她原本以为厉劭齐会失望生气,不过似乎厉劭齐一点都不在意。
  其实永乐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力气就为了将杯子移动?她伸出手去拿杯子再放下杯子更省力十倍。
  学习是件太无趣的事,她那么聪明,何必浪费那时间?
  她这么告诉厉劭齐的时候,厉劭齐微笑抿唇不语,放下手中的书方随口问道:“永乐,‘在止于至善后一句是什么?”
  “呃……”
  厉劭齐还是笑,又问:“今有蒲生一日,长三尺;莞声一日,长一尺。蒲生日自半,莞生日自倍。几何日而长等?”
  永乐扳着手指头,严肃地算了许久,然后问:“啊?劭齐你刚才问什么?再说一遍?”
  厉劭齐伸出修长的指尖,永乐只觉得额心一凉,然后便听厉劭齐道:“永乐,该念书了。”
  永乐还以为念书不过是跟以前一样,重复请很多的先生到家里来,然后再把那些人一一气走的过程,可是不是,这个冬天,她生辰一过,便见周围的人都在收拾包袱,永乐很惊讶,难道整个国师府的人都要走?那谁给鹦鹉洗澡?那谁给她碗里的鱼挑刺?谁给厉劭齐倒茶?
  她后知后觉直到厉劭齐告诉她“过完十五就出发吧”才醒悟,走的那个人……好像是……自己?
  哭闹是没有用的,厉劭齐被闹得烦了只会说一句:“再吵就扔掉你。”
  那永乐就不敢哭也不会哭了。
  永乐不明白,以前她天天想出门,厉劭齐都会立刻把她抓回来,说:“永乐,你不能出去。”
  永乐问:”为什么呢?”
  厉劭齐说:“因为我会担心。”
  于是永乐只能象征性爬爬狗洞,爬狗洞是多高深的一技术活啊 ,而且还要保证每次爬到一半就有人发现并把她找到,这也是相当不容易的。
  永乐很喜欢外面的街道,她坐在墙头上看过,国师府外极大,占了长长的一条街,外面经过的人并不多,可是就是外面走着的那些人,衣着光鲜的,朴素的,欢笑的,沮丧的,每个人都让她觉得有趣。
  可是,想起厉劭齐的话,永乐又觉得,似乎不出去也没什么,再有趣的事,也不过是如此,而把她养大的只有厉劭齐罢了,她才不想他担心。
  于是到了厉劭齐要她出远门的时候,她很奇怪地摇他的手臂:“劭齐劭齐,我要去很远很远啊……”
  厉劭齐难得未露出不耐烦的情绪,他应道:“嗯,很远很远。”
  永乐抱着他的手:“那……你不担心了?”
  厉劭齐笑笑。
  他把永乐抱了起来,举到半空中,柔声笑道:“你看,永乐,你都这样大了……将来一定……”话说到这里,嘎然而止。
  永乐想了想,觉得厉劭齐从来没用过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她也不明白那眼神里到底有什么含义,只好认真地回望。
  她猜厉劭齐会说什么的,可是没有,他什么都没说。
  永乐伸长了手要去够厉劭齐的面具,可是,他的手太长,将她举的太高,而她的手却又短,怎么够,也够不到。
  她只好改为攀住厉劭齐的袖,问道:“我将来怎样?怎样?”
  厉劭齐笑:“永乐将来当然是美人,天底下人人知道的美人……”
  永乐得意笑。
  临出门的前一日,永乐被厉劭齐叫去,叮嘱了许多话,不过大部分永乐是记不住的,真正要记下来的是凝香。
  吩咐完很多话,厉劭齐轻轻扣了扣桌,门外忽然出现一个声音道:“公子。”
  “进来。”
  进来的是个少年,比永乐大概大三四岁,身量不算高挑,五官十分标致,却是惨白惨白的一张脸,眼角上有奇怪的藤蔓刺青,妖异又美丽。
  他腰上的长剑比他的手臂更长,剑鞘上镶嵌着璎珞宝石,他身上却只穿着简单的布衣,在这么冷的天气,尤为奇怪。
  永乐看着他,更觉得冷风过境一样,连忙抱紧了手炉。
  那少年走过去,站到厉劭齐的面前,却不正眼看永乐。他身上散发的都是冷冰冰的气息,让人不知道如何适应。
  厉劭齐道:“永乐,这是君平。”
  又道:“君平,跟着永乐。”
  他只向永乐介绍君平,却似乎全没打算向君平介绍永乐,那叫君平的少年只是垂下眼,道:“是。”
  凝香偷偷地跟永乐咬耳朵:“他好奇怪啊,奴婢好害怕……”
  永乐也跟凝香咬耳朵:“是啊是啊,我也好害怕……”
  君平面无表情。
  可厉劭齐笑了,他招招手,令永乐站近些,然后道:“永乐。”
  “嗯?”
  “不要轻易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足够小,其实别人都听见了。”
  “哦……”永乐点头。
  永乐是在过完十五元宵之后走的,那天正晴,她还在赖床就被从被窝里拖了起来,用早膳的时候一边喝粥一边打瞌睡,半边下巴浸在了粥碗里。
  直到被抱到了马车上,她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车厢内只有她和凝香两人。
  她打了个呵欠,忽然惊喜道:“凝香,这车真好,走在路上一点都不颠人。”
  “是啊小姐,其实我们还没开始走呢……”
  说话间,车已经往前行。
  永乐忙掀开车上的帘子,看到厉劭齐正回身往回走,她叫:“劭齐、劭齐——”
  似乎有人在倒抽凉气。
  厉劭齐转过身,马车暂且停住,可是还是隔得很远,永乐想了很久,也想不出话来说,只好拼命挥手。
  厉劭齐只淡淡一笑,扬了扬袖,然后转身回府。
  马车向前,直到再也看不到国师府,永乐才放下帘子,她忽然觉得心里空捞捞的,连凝香塞在她嘴里的杏仁糖也尝不出滋味来。
  马车的车厢极大,布置得温暖舒适,马也走得慢,不算难挨,永乐忽然想起一个人:“那个叫君平的不是跟我们走么?他人呢?”
  凝香离了府,说话也自在些:“谁知道……没见到他。”
  帘子外忽然有点响动,君平的声音传来:“小姐,有什么吩咐?”
  永乐手抖了下,将帘子掀开,赫然是君平倒过来的脸。
  那张脸,今天更白,更诡异。
  帘子放下来了。
  永乐收回了手。
  寂静,寂静。
  “鬼啊啊啊——”回过神的永乐跟凝香抱在一起尖叫。
  君平捂住了耳朵,一个翻身,抱着他的剑继续坐在马车顶上。
  行了半天的路,天色已晚,还不到驿站处,只好在一家客栈打尖,在房中用饭的时候她眼一斜看到君平站在一旁护卫,便招招手,君平走过去,问:“小姐,有什么吩咐?”
  自打见他第一面起,永乐听到最多的便是这句,仿佛除了这句以外,要他再说别的话都很困难。
  她眼珠子一转:“你过来陪我一起吃。”
  君平连一点犹豫都没有,走过来,将剑放到伸手可及处,然后就开始吃。
  永乐感慨:“动作真快……”动作如行云流水,异常熟络。
  君平嘴里含着半截青菜,停下筷子,有点疑惑不解:“是小姐说的……”
  “你继续……继续,不用理我。”永乐心有戚戚焉。
  凝香含泪插嘴:“小姐,这于礼不合……”
  “嗯,我知道,还有呢?”
  “没什么,奴婢只是觉得,奴婢跟了您好多好多年,您都没让我跟您一块吃饭……”虽然若是在府里,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
  “哦,那你想跟我一块吃?”永乐很好奇。
  “那个嘛……如果……”
  “我就问你一句你在那羞涩个什么劲啊?!”
  最后三个人坐在一块吃饭,倒也热闹,永乐喝了一点用温过的米酒,两颊飞红,问君平道:“你为什么坐在我们马车顶上?”
  君平道:“公子吩咐我跟着小姐。”
  “那你怎么不骑马跟着?”
  以往出门的时候,都是有侍卫们骑马在外面跟着,永乐也学过骑马,是厉劭齐专门替她找来的矮脚马,四肢不长,体型也较小,最适合她这样的小姑娘熟悉骑术。
  君平的眼神很淡然:“我不会。”
  永乐跟凝香对望。
  凝香替自家小姐问道:“国师不是说……你是用剑的高手……”
  君平的眼神更加镇静了:“江湖上有规定说高手必须会骑马吗?”
  江湖上的确是没这规矩,所以君平是个剑术高手,但是他还是不会骑马。
  永乐与凝香释然。

  糖醋排骨多放排骨少放醋

  【三】
  周肃自年前便已经开口吩咐,要门下的诸位弟子做好准备迎接贵客,然而不到半月时间他自己就将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实在不能怨他,所谓的天下第一大贤人嘛,总归是没有空闲的:除了要教导弟子外,连下盘棋也要思量这宇宙洪荒天地哲学。于是他就这么义无反顾地忘记了,有旧友托付他照顾新来的弟子这么一回事。
  说起来,周大贤人其实很冤,他今年不过二十有六,年纪尚轻,他祖上世代都有贤人之名,传自他这一代,本有个兄长,奈何命却不长,他继承了家业,也继承了这贤人的名号。
  所谓贤人,必定是六艺皆精,有大智慧,大胸怀,洁身自好,就算长得再有小白脸的资本,也不能做出小白脸的行为。
  天知道其实他有多么想沉溺于声色犬马胡作非为,沉醉在天香楼漂亮姑娘们的小曲里不能自拔,但是——
  不行。
  谁让你是贤人呢?
  于是周肃只能做个世人皆知的贤人,不能选择,不能反抗。
  他只有偶尔在密友面前喝醉了酒才会仰天长啸,痛哭流涕:“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不仅如此,由于做师傅的如此不重视,上行下效,所有的弟子也就都忘了那传说中的贵客。
  直到这天听见门廊的铃铛被风吹过的声响,他才忽然想了什么似的,问身边的弟子:“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那天陪他下棋的是大弟子苏名一,他想了半天,十分肯定地回答:“先生怎么会忘?刚才已经吩咐师弟去厨房里说了,今儿的糖醋排骨多放排骨少放醋。”
  周肃想了想,也是,于是安安心心地继续与弟子下棋。
  所以倒霉的,只有那永乐他们三人。
  其他的人都在门外候着,面对着硕大的一个园子,君平仔细研究,道:“小姐,据我看来,这园中景致奇特,必定关乎五行八卦,内中暗含奇门遁甲之术。”
  凝香感慨:“周大贤人果然名不虚传,这莫非是在考验我们小姐?”
  永乐干笑了两声:“不如我们……”
  “回去吧”三个字还没出口,就听见君平道:“小姐放心,君平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