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二





  永乐觉得自己十分没用。
  她不像栩乔,有那么尊贵的身份;也不像凤君,有置身事外的雍容。
  她有的只是厉邵齐罢了。
  可现在她最喜欢的厉邵齐,在什么地方,做着什么事,被怎样无礼对待,她全都不知。
  而且她还什么都做不了,也做不到。
  “永乐姑娘,请下轿。”
  她最后用丝绢抹掉了眼角上挂着的泪水,眼前的帘子被掀开,她扶着宫女的手下了轿。
  脚步有些不稳,但她装作无碍继续往前。
  终于进到屋内,她已经气喘吁吁了。
  “给我倒杯水来。”见别人要倒茶,永乐又道:“要温温的水来,不要茶。”
  趁着人去倒茶的功夫,永乐抖着手,自袖里摸出一丸药,然后嚼也不嚼,硬吞了下去。
  这时候有人将温水送了过来,永乐将那水慢慢咽下去,然后道:“下去吧。”
  她静静地走到床边坐下,然后捡了一本医书来看。
  可那药却叫人迷迷糊糊地犯困,永乐惊惧得不敢闭上眼,很怕这么一睡下去,就再醒不过来。
  可是越来越困,她也没了办法,前来服侍她换药的宫女也看了出来,便道:“永乐姑娘,喝了药便歇一阵吧。”
  虽然天还尚早,可永乐才刚受过伤,今日又去了凤阳阁一趟,出来的时候脸色比进去时还差,很叫人担心。
  可她又坚持不要再叫御医们过来瞧,连伤药也只喝了两三口便叫人端开。
  若是出了事,无人敢对此负责,那宫女便去请教戌佩——她是撷芳殿众宫女之首,众人都要听她号令。
  戌佩听伺候永乐的宫女说完,眉头也皱起来。
  她亦不敢擅专,只好去见栩乔:“皇太女殿下。”
  栩乔方才一直在看奏折,此刻累了,正躺在一张软榻上闭目养神。
  她听见戌佩说话,眼睛并没张开,只“唔”了一声,示意她在听。
  “皇太女殿下恕罪,奴婢方才听偏殿来的宫女说,永乐姑娘身上不好。”
  栩乔终于睁开了眼:“怎么?”
  方才她本来一回来就想去找永乐,把凤君说的话告诉给她,让她也高兴些,可是想到永乐给她气受,又听说永乐不顾伤势往凤阳阁去了,于是自己心中也气起来,然后就打算再晚一些过去。
  旁人端来茶给她漱口,然后又拧了温热的帕子,她接过去擦了脸,又换了帕子擦手,最后接了用来喝的茶。
  栩乔噙了一口茶慢慢咽下,道:“叫过御医没有?”
  “永乐姑娘坚持说不用。”
  “她说不用还是有人偷懒?”栩乔的脸上露出一点冷淡的笑意。
  戌佩领着众人跪下:“殿下,我们并不敢。”
  栩乔哼了一声,她自幼在这宫廷里长大,最清楚这些人是何等地顶红踩白。
  她道:“既然如此,我们亲自过去瞧吧。”
  众人忙跟着过去。
  栩乔到了永乐屋内,这里实在太过僻静了些,今日明明是好天气,才这个时候屋内就开始暗了下来。
  栩乔令人在外面候着,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永乐?”她唤。
  回答她的是轻轻的一声叹息。
  栩乔循声过去,见永乐正躺在床上,面上有痛苦的神色。
  其实永乐十分想睡,可是听见栩乔的声音,她强迫自己醒过来。
  “为什么不要御医来?”
  “我是大夫。”
  栩乔道:“可是你现在正病着……你怎么就那么固执?俗话也说,医不自治。”
  永乐的嘴角弯了下:“你现在说话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医不自治这样的话,栩乔以前才不会说呢。
  栩乔也笑笑:“永乐,凤君有没有告诉你说,过两日,厉国师就会被放出来了?”
  永乐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是立刻又笑起来:“真的?”
  她原以为凤君真的什么都不会做,可是现在看来大约是宫中人多眼杂,在旁人面前不能露出把柄,他才会对自己说那样的话。
  “是。”
  栩乔也毫无办法,她也不信厉邵齐会做出那样的事,再者他并不承认,也再无别的证据。
  听斋宫的人说,帝君的身体似乎好转了些,渐渐的有要醒来的迹象。
  从来帝君都是信任厉邵齐的,如果被她知道此事,恐怕也不大好交差;而厉邵齐身任国师不少年,朝中亦有势力。
  此消彼长,再加上凤君也说出了那话来,看来释放厉邵齐一事势在必行。
  栩乔叹气,这倒是遂了永乐的心愿,可谁来遂她的心愿?那凶手至今毫无影踪,也没有办法大张旗鼓去探查。
  好在宫中有暗卫,悄悄地出去探访寻查,不然她可什么都做不了。
  永乐见栩乔心事重重,慢慢地伸手过去,握住了栩乔的手。
  “栩乔,对不起,我并不想跟你吵架。”
  栩乔道:“我知道,我也不想跟你吵。”
  两个人都笑了。
  永乐想想,又问:“栩乔,如果我有一天不在这里了,你会不会想我?”
  栩乔愕然。
  但是很快,她又恢复了微笑,把永乐的手握得更紧:”永乐,怎么忽然说这些话?”
  “栩乔,总有天我会出宫的吧?”
  她说出这话来,忽然觉得栩乔的眼中似乎有了些水光。
  可是栩乔并没有哭出来,她还是在笑。
  永乐不敢说话。
  最后栩乔却道:“没有关系的永乐,我都知道。”
  她知道永乐总有一天会离开这宫廷,就跟凤君一样,最后只剩下她自己一个。
  不过一切都没关系,就好像凤君说的,她都已经长大了。
  “栩乔,你如果想哭就哭出来呀……”
  看着栩乔的表情,明明是想哭的却还要笑,永乐就学不来。
  栩乔摇摇头。
  永乐忽然一下就哭了出来。
  她的伤令她无法将栩乔抱住,于是只好就这么用手抹掉眼泪,结果越抹越多。
  她就要出宫了,可是她不能告诉栩乔,也不能告诉任何人。
  她以前常跟栩乔说,栩乔你不能骗我,然后硬牵着栩乔的小指,念叨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会变。
  可是她们彼此都毁诺了。
  似乎预想的事情都照着不曾想的轨道在进行着,她却无能无力。
  还记得当初栩乔说她最喜欢的人是凤君,她说她最喜欢的人是厉邵齐,两个人牵着手看天,觉得未来都是色彩斑斓的。
  后来回了一趟国师府,永乐想,若是有一天可以嫁给厉邵齐就太好了,那时候她大约也有资格,时常出入宫廷与栩乔相见。
  最好凤君也能留在这宫里,因为栩乔离不开他。
  她哭得双眼通红,越发觉得困倦。
  “永乐,你要休息了么?”外面的天色,似乎也真的在渐渐暗下来。
  已经迟了,春逝去,夏将至。
  栩乔让永乐躺下,然后静静地坐了一会。
  屋内屋外都是静悄悄的,栩乔坐着,盯住床下那双摆得整整齐齐的绣花鞋。
  “永乐?”
  无人应,永乐真的睡着了。
  栩乔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捏了捏她的衣袖,察觉有异,然后探手进去,果然将衣袖里的一包东西取了出来。
  打开来瞧,是用娟帕包起来的药,栩乔看了看,闻了闻味道,似乎带着些苦涩的芬芳。
  还有一张已经揉碎的字条,已经撕掉了大半。
  看来永乐很谨慎,每次扔掉一些,大概是扔在了不同的地方,叫人无迹可寻。
  现在剩下的这纸条上仅仅只得两个字罢了。
  出宫。
  栩乔默默念叨这两个字,然后将这纸条与药包好,仍放回永乐的袖中。
  她站起身,往外走。
  戌佩与众人都迎上来,问:“皇太女殿下,这个时候是否该传膳了?”
  栩乔道:“本殿没有胃口。”
  她语气冷硬,就连戌佩都不敢再劝。
  “那是否要叫御医过来看视永乐姑娘?”
  “不必。”
  戌佩随着栩乔往前走,捉摸不透前方的主子到底有什么心事。
  这么短短的一段日子,皇太女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戌佩。”
  “是?”
  “备轿。”
  戌佩依言吩咐下去,方问:“皇太女殿下要去何处?”
  “凤阳阁。”
  她说得十分坦然,面上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永乐说

  永乐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才幽幽转醒。
  倒不是她贪睡,而是躺在床上,觉得身上酸软无力,连要坐起来都难。
  有宫女来唤过她一两次,她都装作没听到,直到存蓄了力气,才慢慢地将药拿出来吞掉。
  吃完这颗,明日再吃一次……她就该“死”了,永乐的内心满是忐忑……却又期待的想法。
  扶着床沿坐起来,永乐唤屋里的宫女上来为她换药更衣。不用照镜,她也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么差,因为旁人看了,似乎都不敢直视她的脸。
  “听说今日斋宫那边的人都在高兴,帝君的病好多了,今日也醒了过来。”
  永乐笑笑,道:“真好。”
  那天她给帝君把脉,清楚明白帝君的病情那是药石无灵。再好的大夫,再高明的医术,也不能将一个人从死亡之处拉回来。
  鲸骨梳上浸润着香露,慢慢地从她的发顶梳到发端,永乐笑道:“不必这么费神。”
  她指了指自己的笼屉,道:“把里头的簪子拿出来,替我挽上。”
  那宫女照办了,打开来却为难,那里头有两支簪子,一支是攒丝的金簪,还有一支嵌着夜明珠,她拿起来问永乐:“永乐姑娘是说哪一支?”
  永乐道:“右边那支。”
  那是厉邵齐送的,镶嵌着硕大的夜明珠,比栩乔墙上的那些成色更好更漂亮。
  那宫女道:“永乐姑娘,这是柳世子送的么?”
  永乐笑道:“不是。”
  那宫女也笑。
  “有什么好笑的?”永乐奇怪。
  那宫女还是抿着唇乐,永乐还欲问时,戌佩来了,她似乎有话想说,可是一看永乐的脸色,却像被吓到了一般,不敢开口。
  “什么事儿?”
  “永乐姑娘,您可要叫御医来?”
  永乐摇头。
  “永乐姑娘,请您到斋宫那处去。”
  永乐听到斋宫二字,便扶着宫女的手站起来。
  啧,比昨天还要双脚酸软,浑身无力,猛然一站起来,眼前仿佛金星飞舞。
  可永乐还是道:“走吧。”
  这次也是坐着轿,身旁还有人陪伴着,因戌佩怕她一路上有什么不适,又不能大声说出来。
  一路到了斋宫,进到帝君的寝殿,里面站着栩乔。
  永乐盯住栩乔看,栩乔却稳稳地直视着前方,谁也不瞧。
  咄咄怪事。
  “给帝君请安。”永乐收回视线来,一行礼更觉得晕眩。
  “起来吧。”
  帝君今日的气色却像是比前一段时间好许多似的,和衣躺在一张软榻之上,令道:“永乐与栩乔坐在一处。”
  永乐便真的坐到了栩乔的身边,帝君坐起来,望着她们二人,嘴角似乎轻轻扬起。
  虽然还有许多事情想担心,如今她再也没力气了。
  永乐诧异,问:“帝君陛下有何事?”
  “你病得也奇怪。”
  永乐强笑。
  “今日我叫你来,是想问你一句,你跟扶姜的柳世子相识?”
  “是。”隐瞒也无用,反正柳懿之前常到撷芳殿找她是事实。
  帝君叹气。
  “那朕问你,若把你嫁给柳世子,你觉得如何?”
  永乐被这一句话惊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见帝君是含笑问她,她立刻跪了下去。
  “这样看来,你并不愿意。”
  永乐想要说话,帝君却又道:“那若是让你嫁给厉邵齐呢?”
  这句话令永乐从惊愕中回神,脸色一下变得通红。
  “帝君陛下,厉邵齐……”
  “若厉邵齐不是国师,你也想要嫁给他么?”
  永乐红着脸,不点头,不说话,她偷眼看栩乔,栩乔此刻却忽然朝着她淡淡地笑了一笑。
  帝君这时才道:“栩乔 ,你可听见了么?”
  栩乔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朝着帝君行礼道:“回帝君的话,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
  永乐正在揣测她方才不在之时,帝君已经开口解开了她心中的疑惑。
  “永乐,方才栩乔讲,若你愿意,便将你许配给扶姜世子……这样也是为我等二国结下秦晋之好。”
  永乐不敢开腔答言,生怕说出什么话来,令人生疑。
  “朕刚才已经叫栩乔打消这念头了。”
  帝君以丝帕捂住嘴,重重地咳了几声,然后才道:“栩乔在外面候着吧。”
  栩乔应下,就要出去,永乐见了忙也要跟着,可帝君却道:“永乐,你过来。”说完又开始剧烈咳嗽。
  永乐一面往帝君那走,一面悄悄回头,见栩乔背过身来面对着她,亲自阖上了这间屋子的门。
  是否是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