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二
永乐笑了。
那宫女不解,缘何一会哭了,一会又笑,她问:“永乐姑娘为何又笑?”
“银红倒好,只是我没那么大的福气禁受。”
那宫女还想说话,永乐却道:“我要回房了。”
众人只好送她回房,又是梳洗又是吃药,完毕后,永乐道:“留一盏灯下来。”
待大家都从房中退出去,永乐将灯盏移到案几上,开始研墨。
因为受伤,动作很慢,但是永乐也不着急。
这上好的墨汁,散发出幽幽的墨香,叫人心旷神怡。
永乐开了笼屉,取了一支狼毫以及一张淡紫的纸笺,一面苦笑,一面坐了下来。
才做这么一点事,就觉得气喘吁吁。
永乐抬起手,开始写。
金银花,连翘,珍珠末,海棠花蕊……一色的蝇头小楷,端正无比。
然后再写蜂蜜几许,饴糖又要多少。
一年四时,季节变换之间都要准备这些东西,毕竟冷冷热热一不小心就风寒就反复,她都要给栩乔做润喉的糖球,但今年肯定没机会了。
慢慢地写完,永乐扶着桌干咳了好一会。
纸上还剩大半空白,永乐想想,又添上两句话。
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写完了,盯着这漂亮的小字发笑,然后将这纸笺折了两折,拉开抽屉,摆在里头。
不是没想过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可是想不到是用这样的方式。
若是栩乔能看到就好了,留给她的东西。
然后吹熄灯盏,走到床沿坐下,拢了拢衣衫,然后躺下,阖上眼。
四下里很安静,怎么都睡不着。
她唤了两声君平,但是无人应。
君平现在在何处呢?
厉邵齐……现在又在何处呢?
也不知道怎么挨着,就挨到了子时的钟声想起。、
该服药了。
永乐向袖中掏出那最后一粒药,凝视了片刻,吞了下去。
这颗药顺着喉咙滑下,未过多久,永乐就觉得钻心似地疼,疼得她连叫喊移动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躺在床上,浑身发抖。
这疼痛太可怕,就在她快要昏厥之时,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一丝兴奋——
痛过了之后,再醒过来,就可以见到厉邵齐了。
惊变
天朦朦亮的时候,栩乔还未听人叫醒她,就起了身。
昨天一夜,不知道是择床的缘故还是什么,她一晚上都没睡好,心口隐隐地痛;而且半夜忽然冷得厉害,因近日天气已经十分暖和,未曾料一下又冷得出奇,慌得众人忙又回宫去收拾厚衣衫,以防栩乔着凉。
她坐起来,戌佩立刻掀起了床上的帐子,上前来伺候。
栩乔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披了外衫令人将窗打开。
她头有些晕沉,正要吹吹风,可谁知才站起来,就觉得自窗外吹来一阵阴冷的风,教她立刻打了个寒颤。
栩乔走近窗边,然后吃了一惊。
借着外间些微光亮,也能看到地上雪白的一片。
实在是叫人意料不到,都已经是这个时候了,竟然忽然会下那么大的雪。
戌佩见她脸色阴晴不定,便在旁边轻声道:“皇太女殿下,下雪是好兆头……”
好兆头?栩乔笑笑,并不答言,定定地看了一会,转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戌佩忙跟上去,亲自伺候她梳洗。
正在换衣裳的时候,门外突然有人说话。
戌佩皱眉,向旁边的人吩咐:“出去看看是谁,这样没规矩,殿下还在这里梳妆呢。”
一个宫女得令出去,半晌了又回来,脸色慌张,不敢说话。
栩乔都看在眼里,淡淡地道:“怎么了?”
那宫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然后道:“回皇太女殿下的话……”
说话的声音颤巍巍的,半晌也说不到后头。
戌佩斥道:“到底何事?”
那宫女垂着头,道:“回皇太女殿下的话,今日早晨宫中的太医前去请脉的时候,撷芳殿里的人怎么都叫不醒永乐姑娘,后来……”
“然后?”
“就发觉永乐姑娘气息都没了……”
那宫女深怕受责,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戌佩露出一脸震惊的神色,望住栩乔,正在替栩乔上妆的宫女们也都停住了手,手足无措地退开了一些。
栩乔却笑着,打开了一盒胭脂,取了一支金簪挑出少许,然后自手背上匀开,然后轻拍在脸颊上。
她对着镜子瞧了会,见众人都还呆呆地站着,便道:“本殿已经知道了。”又问:“如今是什么时候?再不快些,过会就要迟了。”
早就知道会如此,昨日喝了那杯送别酒,她心中已经没了什么牵绊。
众人并不知道这一层,心中不止奇怪,暗自在心中感慨皇太女殿下竟然如此冷酷无情。
分明在宫中的时候,二人好得犹如亲姐妹一般,现在这样的态度……真叫人觉得有些——
当然大家在面上并不敢露出来。
此刻栩乔又问:“怎么还不退下?”
“宫里的人来讨殿下示下,永乐姑娘的事……”
“她原不是这宫里的人,自然该把她送出宫去。”
这的确是宫中不二的法则,不是宫中之人,死后不可以在宫中停留。
栩乔想,这也是永乐要假死的原因吧,这是能最快出宫的法子。
听到这话的众人心中又是一阵发凉。
虽然是宫规,纵然世人说人走茶凉,但何必凉薄至此?连半句话都不肯多说?
大家这样猜疑着,都觉得风吹过来,冷的不是在身上,而是在心里。
栩乔这里一片平静,撷芳殿内却是哭声一片,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近日贴身服侍着永乐的几名宫女都哭出声来。
忽然传来栩乔自宫外传来的话,叫她们替永乐收拾装殓,速速的出宫,不少人便在心中埋怨,为何皇太女殿下忽然如此不近人情。
但现在帝君身上不适,凤君也未醒,皇太女殿下既然说出这话就是必定要照做的。
众人都忙着叫人来,替永乐收拾了一番,只见她虽然青白着一张脸,但面容还是如此美丽动人,几个宫女又忍不住哭了两声。
还这么小小年纪,昨日都还好好的,转眼就去了,怎能叫人不伤心?
这天气也应景,昨夜不知道为何竟忽然下了一夜的雪,今日起来,雪虽未化,可是满地银白。
马车缓慢前行,众人将永乐的棺木送至宫门处。
宫门缓缓打开,门外已经站了几个人,正是方才令人去国师府请来的。
那回首的一个,在这么冷的天气,穿了一身浅灰的劲装,笔直地站在宫外。
正是君平。
他的眼神太过冷冽,众人都顿下脚来,彼此看了看,然后其中一名年资较深的宫女上前。
君平行了礼,那宫女也还礼。
“我来接我们府上的小姐。”君平慢吞吞地开了口。
那宫女疑惑,怎么好像此人一点悲恸之色都瞧不见?反而是她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如此悲戚。
君平检视了车马与棺木都是完好,即刻启程。
满地都是雪,无法行得太快,但君平还是吩咐:“走快些——”
众人正往一条僻静的巷子中去,君平忽然听见马蹄声临近。
好快的君平皱了皱眉,挥下一鞭,吩咐:“走。”
马车正要往前行,忽又听一声:“慢着。”
君平皱眉,低声催促道:“快——”
话还未说完,忽然觉得有冷箭自背后射了过来,他飞快地拔刀往背后一挡,一支箭被斩成两段,弹到了地上,却不防有另外一支箭自他身边擦过,正好插在棺木上方。
君平心惊,心中筹谋着快马向前掀了棺木盖将永乐抱起逃走,就听后方有人以懒洋洋的声调,轻笑道:“叫你慢些,不然下一箭我就射穿她脑袋。”
这声音竟然是来自上方,咬牙抬头,君平见到一青年男子,穿着朱红色的袍子,雪白的银狐毛领,手执一张奇异大弓,闪耀着珠光色泽。
他腰间还别着一柄长剑。
身后也有人。
这可遭了,也不知道这些是何人。
分明他一路小心谨慎,可是竟然也不曾察觉这么多人跟了上来。
看来今日要顺利脱身很难。
那穿朱红色的男子使了个眼色,跟在君平后面的黑衣便上前,将君平等团团围住。
君平拔剑相向。
这可糟糕了,国师临走之时可没有这样的吩咐,眼看着永乐就在身边,若是出了差错……
心下一动,君平已经出手,眼看几十招过去,还未能突破这包围,他额头上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
还有永乐……
他往永乐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人不知何时已自屋顶处轻松跃下,已经走到了那口棺材边,伸出手掀了棺材盖。
君平大怒,分心之余左面一刀竟未能避开,顿时血流如注。
他咬牙,忍住痛反手一抄,那袭击之人重重倒地。
正打算冲上去,忽然觉得面前银光一闪。
好快的剑——
君平如鲠在喉,还未叫出声来,眼前就被红雾阻挡。
血是自他身上飞溅开来的,这一剑又狠又准,正中右肩。
“混账……”君平狠狠地啐了一口。
手上的剑应声而落,肩膀剧痛,手臂无力,他连剑都握不住。
面前的人,瞅着他笑,然后将剑对准他的额心。
冰冷的剑尖,叫人无限畏惧。
他这样模样看起来金尊玉贵的人物,竟然也是好手,这些黑衣人不及他多矣。
他若是刺过来……
将死的恐惧笼罩着君平,可他也是无比骄傲的人物,他按捺住想要干呕出去来的冲动,倔强地抬着头,盯住对方。
“你叫什么?”
君平这样与他直视,忽然觉得恍惚。
这双眼睛,与国师何其相似?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在下君平,乃是国师府上门客,今日听说我家小姐……”他顿了顿,又道:“故此前来迎接她回府,择日下葬,请问尊驾何人?何故阻拦?”
事到如今,说出这样的话,似乎太晚了些。
但是对方却笑道:“这么着急做什么?依本殿看来,人哪里有那么容易死?就算死,也未必死透呢,再说,厉劭齐还在宫里,你们出去了又能做什么?”
君平只觉得自己的心在狂跳,厉劭齐若是还没能出宫……
实在太糟糕了。
而面前这人也实在太危险,不能再留在这里……他得带着永乐快走。
心念一动,左手悄悄地一动,袖中立刻弹出一把短剑,君平握住剑柄猛地向前刺,谁料到凤君并不看在眼里,手一抄便已经抓住了君平的手腕,用力一捏。
还未叫痛,君平便觉得后颈也一痛,思绪陷入黑暗。
君平好不甘心,他是来带走永乐的……执拗地想要再往那边看一眼,可是人已经倒了下去,再无知觉。
抬起脚将面前昏厥的人踢飞出去,凤君收了剑,亲自将永乐自棺木中抱起。
“殿下,那……”
那朱衣人……不,凤君,往昏厥的君平那处看了一眼,道:“走吧。”反正那孩子不死也是重伤,能奈他何?
凤君对已经坏掉的玩意并无兴趣,这怀里这冰冷的永乐才是乐子。
若是摇醒她,告诉她厉劭齐还在宫中,她也是走不掉的。
凤君的心情十分愉悦,终于这一切,都按照他心中所愿,悄然地进行下去了。
直觉危险
永乐悠悠醒来之时,四周都是黑暗。
她深觉自己只是睡了一觉,可这一觉未免太长太累;身下是一张软软的床,她伸手摸了几把,这床极大,竟还没摸到床沿。
四肢酸软,身体痛得好像不觉得自己曾休息过,等她坐起来,靠在床边休息了许久,才觉得力气回来了一些。
“这是哪……”
永乐十分茫然,她明明记得自己在撷芳殿内服了药,然后痛晕过去,然后什么记忆都没有了。
她理应是要假死出宫的,但是却根本无法分辨出这里究竟是宫内还是宫外。
在宫外还好,若是在宫内,永乐简直就要哭出来了:这样的话,厉劭齐的苦心岂不是全部白费?
她担心地要命,小小地叫了两声“厉劭齐”,周围无人应,她又改唤“君平”,依旧是一片沉默,她哭丧着脸,唤了一声“栩乔”。
屋中寂静得教她害怕,永乐这才醒觉自己似乎一直是被众人围绕保护,这些人在她身边,才让她一直无所畏惧。
一旦现在谁都不在,她才知道自己的无力。
现在回想起来,怎么都是她幼稚。
揉了揉眼睛,现在哭的话可太丢人了,但是越是想忍耐,越觉得很酸楚……
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把眼泪憋回去,永乐摸索着下了床,慢慢地将手伸出去探查四周的环境。
这地方大概不小,走了这么几步,四处都没有什么东西阻挡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