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二





  永乐停住脚。
  那是个看起来非常年轻的男人,身材高大,面容应当是清秀的,可是背着光看不大清楚。
  栩尧走在前头,忽然发觉不见了永乐,忙回头来找,拉她衣袖要他向前走,永乐笑着拍他的脑袋,笑着走了两步又再回头。
  不知道为何,她就是想看清楚那人的面目。
  “苏公子,我姓栎……”
  因他向前走了几步,永乐这才看清楚那张脸。
  与想象中全然不一样,哪里是清秀……简直是可怖,一张脸上露出来的皮肤都是被火焰灼伤过的,十分狰狞。
  她似乎被牵动了什么,轻轻地“啊“了一声。
  可栩尧却嚷嚷了起来:“好丑——”
  这一声不算大也不小,对方显然是听到了,便抬起头来,看着这边。
  灰白的一双眼睛,似乎没什么神采,很是奇怪却又认真地将她盯住。
  被那样的眼睛盯住,永乐一时间忽觉有些失措,回过神来也只能笑笑,然后拧着栩尧的耳朵往前逃。
  先生跟师兄都走在前头老远处,永乐快步跑了好一阵才追上去。
  “疼……”栩尧一路哀嚎,好不容易才等到永乐放手。
  永乐用指尖戳他额头,又狠狠弹了一下,骂道:“笨蛋,人家都听到了!”
  “怕什么?他照镜也知自己丑,我说的是实话。”栩尧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道。
  永乐拿他没办法,这孩子聪明归聪明,却不屑通达人情世故,骄傲比她更甚。
  两个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前头,正巧在周肃身边。
  方才的说话也被周肃听见,他笑道:“栩尧过来。”
  栩尧看看永乐,永乐示意他听话。
  他走过去,只见周肃用力揉他的脑袋,然后道:“既然别人明白,何须你多话?”
  栩尧无法辩驳,他一直觉得周肃说的都是歪理,可他却不能反驳,实在很令他生气。
  永乐心不在焉地笑笑,然后慢吞吞地跟在众人身后走。
  众人都瞧着她,她却没精打采。
  到底是什么地方,忽然令人觉得不对劲起来?
  她想想刚才那张脸,再三思索,记忆中确实并未见过这样的人。
  那人令她不舒服,不知道为何。
  “方才轿中那人……”
  永乐好半天才醒悟过来,周肃这话是对她说的。
  “先生?”
  周肃却沉默了,过了许久,方道:“无事。”
  这样遮遮掩掩分明是有事,永乐不乐,抬起头来,见一个路过的少年自阶梯处向下走,正痴痴望着她。
  她朝那方向灿然一笑,立刻便听到有人在台阶上踩空,摔得七荤八素的哀叫声。
  心情陡然好了起来。

  多想

  武林大会第一天,吃饭。
  一知道苏家老爷子说完了废话之后仍有少林寺方丈,武当派掌门诸如此类的人有话要说,永乐立刻称病告辞,而栩尧少有见这么多假正经的人,很是好奇,于是永乐便道:“凝香,好好看着他,别叫他生事。”
  然后便脚底抹油,趁别人都不注意走开了。
  这个时间,大伙都聚在一处,外面十分清静,天色也未算晚,夕阳底下花木扶疏,显出一种别致的美,细心看来,也是有人用心布置过的。
  园子的角落里竟有一小丛连翘花正开,永乐走过去瞧,哼了两句不知名儿的调子,倒觉得开心。
  “永乐姑娘。”
  听到人叫,她便扭过头来,见是那天与她说话的男子。
  “原来你知道我叫什么。”
  那天还装模作样的问,永乐忽然觉得不高兴起来,看了他一眼。
  “现如今这里的人谁不知道姑娘的大名呢?毕竟像姑娘这样美的人,实在是不多见。”
  他说话客气,又极力赞美,但永乐心中不乐的情绪更多了。
  自从见到那面目丑陋的男人,就觉得不对劲。
  “永乐姑娘是觉得在下有什么企图么?”那青年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口,让永乐更加疑惑。
  她略一想,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转身欲走。
  那人追了上来。
  “永乐姑娘,其实在下倒真的有个请求。”
  永乐不搭理,径直回屋。
  那青年亦步亦趋地跟上,又道:永乐姑娘,我们是来治病的。”
  永乐已走到了屋门口,正要推门,听到这话楞了一下,但立刻又回绝道:“我不治男人。”
  说完推了门进去,当着对方的面,冷冷地将门摔上。
  永乐在屋内坐了一会,又有人来敲门,是苏家的下人,特意过来掌灯,又问她可吃些什么,然后说了苏名一的问话,若是她身上好些了,还请往前头去坐着一块热闹。
  笑着回绝了,永乐道:“有些什么甜甜的东西送一些来就是了。”
  心头郁闷的时候最想吃甜,对方听了,果然一时半会便令人送了些糕点,还有百合莲子红枣燕窝盅,炖得正是火候。
  正吃着,忽然又有人敲门,永乐开门一瞧,是她的二师兄。
  这可奇怪了,平时总不见他主动出现。
  颜思靖是个棋痴,对别的事情似乎都没有兴趣,先生的几个弟子里,唯一一个不在乎她折腾的人。
  他也就是这么走进来,然后坐下。
  永乐见他不说明来意,只好自己问:“二师兄来做什么?”
  颜思靖露出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道:“奉先生之令,来看着你。”
  永乐干笑了两声,不明所以地低头喝了一口甜汤,方忍不住又抬起头问:“啊?”
  “就是看着你罢了。”
  颜思靖不是那么喜欢解释的人,永乐只得作罢,愣愣地喝完粥才想起来失礼,忙站起来道:“师兄喝茶。”
  说完斟了一杯茶。
  可惜茶已冷透,半点香味也无,永乐自己看了都觉尴尬,嗫喏道:“我去叫人倒热茶来……”
  颜思靖却忽然笑了。
  “无妨。”
  他似乎真是不在意,接过那冷茶,喝了半盏。
  气氛不算特别融洽,远远地都能听到外面似乎传来热闹的喧哗声,觥筹交错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永乐想想,问道:“师兄,要下棋吗?”
  颜思靖点了点头。
  摆好了棋,永乐想,都已经多少年未曾下过棋了?
  她的棋艺仍旧是那么差,颜思靖都看不下去,仿佛是下指导棋般,竟一步一步引着她下。
  永乐心里觉得好笑,又要落下了一子,只听颜思靖伸出手截住她道:“这一步错了。”
  这一句,令永乐停下了动作,怔怔地垂首望住棋盘。
  曾于国师府内受厉邵齐指教第一次捏棋子,在宫中与栩乔捉棋子玩儿过……栩乔也好,厉邵齐也好,通通说过这样一句。
  “这一步错了。”
  栩尧是那样大惊小怪地指责,厉邵齐却是温温柔柔地抱她在怀里,然后笑着说。
  到底是哪一步错了?
  话声轻轻浅浅,犹如刀割。
  “师妹?”
  永乐还在出神。
  “永乐?”
  一只手落在她额上,永乐抬起头。
  颜思靖以为她是哭了,谁知道竟不是,目光清明如水,淡淡的,竟睁大了眼问道:“哪里错了?”
  语气那样轻快,仿佛刚才只是空气一下凝结住,并未发生过什么。
  颜思靖捉了一枚棋子,放下,道:“你瞧。”
  永乐凝神细看,笑着承认:“我输了。”见颜思靖目光奇怪,她又问:“怎么?”
  “我是在想着 ,若是从前,你不是嚷嚷着要重来,就是叫我让子,又或者说耍了赖……”
  这样干脆利落,实在不像从前的她。
  永乐嘿嘿笑。
  她道:“师兄,你小瞧我,我早就长大了。”
  今年十八,若是寻常人家,早已出嫁,或许已有一两个孩子满地打滚,叫着要糖。
  颜思靖听了她的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下了两盘棋,听见外间喧哗,像是人都散了,颜思靖起身告辞。
  永乐送他出去,道:“师兄,多谢。”
  颜思靖竟然又笑了。
  “谢我什么?”
  永乐可真想不出来,只好涨红了脸,半晌说不出话。
  这时候幸得凝香带着栩尧回来,颜思靖便说去给先生请安,走了。
  栩尧的脸有点红,身上有些许酒味,说话声音比平常还洪亮:“永乐!”
  这小鬼!永乐领他进屋,然后给他解了外衫,拿帕子擦了脸,令他吃了一颗香雪丸。
  “谁给你喝酒来着?”
  栩尧红着脸摇摇头,没人给他酒喝,他只是看着别人喝十分好奇,偷着喝了半杯罢了。
  他还太小,不胜酒力也是寻常。
  永乐摸摸他的脑袋,让他睡了下来,又叫凝香去煮点解酒汤来。
  栩尧拉着她衣袖,道:“永乐……”
  “嗯?”
  “别人今儿都问我……”
  “什么?”
  “问你是不是我娘……”
  永乐笑:“那你怎么说?”
  “我当然说不是。”他眼珠子一转,又道:“然后又有人问,不是娘,难道是媳妇儿?”
  永乐捏了他鼻子,没大没小的小王八蛋!
  栩尧皱着鼻子道:“我媳妇儿哪能像你这样?她还要更好看些……”说完又警惕地看看永乐,怕她生气,语气犹豫地问:“你们从前不是这样说的么?”
  乐不可支地扶着床柱笑了一阵,永乐才揉了揉眼道:“没错。”
  自他打小儿起,柳懿便说给永乐听,说栩尧这么好看的一孩子,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那么标致,找媳妇儿也不能比你差,应该还比你强些。
  永乐想,哪里就想到那么远去了。
  栩尧安静了一阵,忽然又问:“永乐,我娘有你漂亮么?”
  永乐温声道:“和我一样的好看。”
  或许,她应该还要更漂亮些?毕竟人人都说,帝君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眼眶有点湿,方才努力着没在师兄面前流眼泪,太为难她了。
  “那我父亲呢?”
  永乐说不出话来。
  该怎么说呢?
  栩尧的父亲,面貌与厉邵齐一般,他叫做厉邵昀……住在最富贵荣华的皇宫里,得了第一等的权势,这天下都是他的。
  “是个疯子。”永乐这样对栩尧说。
  栩尧笑了两声,察觉了气氛尴尬,又问:“我娘呢?”
  永乐不说话。
  栩尧等了半天,酒意涌上来,昏昏沉沉地瞪着围帐上的流苏,困得就快睁不开眼,转瞬间便呼吸平稳地睡了。
  永乐回神过来,笑着掖好他身上的被子,调笑道:“你娘么?是个笨蛋。”
  细想来那大约是很般配的一对,可惜栩尧已睡,听不见她的说话。
  凝香回来,端着醒酒汤,却见栩尧睡着,便问永乐:“小姐,我抱他过去?”
  永乐见他睡相,摇头道:“不必了。”
  凝香又问:“小姐,又伤心了?”
  永乐又揉眼,道:“没有的事。”
  凝香见她脸色,有些话想说,也不敢说。
  永乐却发觉了,于是问:“有什么话要说的?”
  凝香吞吞吐吐道:“原是今儿在席上听见的……那日我们前脚刚到,后面那一行人,我觉得那人,看着有些奇怪……”
  永乐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今儿又见他们那些人,苏家少爷……就是小姐的师兄介绍说,那轿里坐着的人,原姓栎……”留神看了一眼自家小姐的脸色,凝香又道:“却不是我们家公子的那个厉字,是木字旁一个乐。”
  永乐听完,似不是很在意,只道:“不管姓什么,与我们无关。”
  没道理那人是厉邵齐,若他要出现在自己面前,也不必那么装神弄鬼。
  那天她看得很清楚,厉邵齐伤的是一只右眼,与一只左手。
  别的伤她不知道,可这天遇到的人,面上虽然伤了,眼睛却是尚好的,只奇在那像蒙尘一般的灰败颜色。
  那青年男子说是来求医,可他那主子到底有什么样的病症呢?
  医人病症,首先要观他面色,可那样一张脸,永乐什么都瞧不出来。
  恍恍惚地想了一阵,永乐才觉不对。
  她并不想医治陌生男人,为何却想了如此多?

  此夜曲中闻折柳

  不知是被什么扰乱了心绪,这一夜只见栩尧睡得香,永乐却翻来覆去,总睡不着,外间的凝香都已经睡得很熟,发出轻微的鼾声。
  又翻了一个身,干脆坐了起来,合拢了衣衫下了床。
  寂寞月色,清冷箫声,吹的是一曲南方小调,名为《折柳》,这原本是首清淡雅致的小曲,只是……
  永乐竖起两道眉毛,不知道是哪位轻狂少年,大半夜的,还这样扰人清梦。
  寻着这声音的源头而去,打定主意将那人教训一阵。
  最后却寻到了园子西北角上,最大的梧桐树下,这树二人合抱尚嫌粗,声音分明自这里来,永乐的目光转了一圈不见人,最后醒起该往上看。
  果然见到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