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外传
那为首的少女身形小巧,模样亦美,身上自有一种英姿飒爽之气,她领队参见,娇声说道:“奴婢国公郭氏第九女郭盈,参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原来她是郭子仪幼女,郭驸马之妹,她所携带的那些少女个个着装整齐,晟平公主今日分明是有备而来,欲在皇帝面前展示。
皇帝笑道:“甚好!果然将门出虎女,你且演来看看。”
郭盈闻言称“是”,即开始舞蹈。她们所跳的正是“胡旋”,时下京都王公贵族之家颇为流行,但见舞步虽急,阵形却一丝不乱,郭盈本是领舞,曲将终时,只见她舞步愈见急促,旋到最后却重心失控,身子一歪,便要往地面跌去。
突生此变,众人不由都惊叫出声,料想她这一摔下去定然吃亏不小,却见一道白影掠出,将她稳稳接住,笑言道:“姑娘小心。”我定睛一看,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卢杞!
郭盈已被他整个抱入怀中,面上虽故作惊慌,却是隐含笑意,一双水汪汪杏眼直望向卢杞,亦娇声说道:“多谢卢大人及时相救郭盈。”
卢杞亦放手笑道:“姑娘请站稳了。”转身回到座中。
晟平公主面有得意之色,我心下顿时明白:她们今日这场戏,目标正是卢杞,他们明知华阳公主钟情卢杞,而卢杞素日与东宫交往密切,晟平公主一定不愿意让卢杞娶华阳公主,她导演这场戏,目的正是要利用郭盈将卢杞牢牢定在东宫这边,最好是由皇帝赐婚,那样即使独孤贵妃有异议,亦是无可奈何。
华阳公主脸上似罩了一层寒霜,独孤贵妃的宽大衣袖落在她膝上,应是紧握着她的手。
晟平公主笑道:“父皇觉得儿臣这个妹妹舞得如何?兼有意外之戏,卢大人英雄救美,与九妹甚是有缘。”
我早已预料她会如此说话,并不意外,只是担心华阳公主,不知她要如何发作。
皇帝笑道:“正是……朕倒确是意外且开心。赏。”
晟平公主笑声更朗,道:“谢父皇!”
华阳公主见此情景,早已按捺不住站起,笑道:“霓裳羽衣舞、皇姐家的胡旋舞,果然是好,可惜已是旧曲,并无新意。儿臣卧病之时,亦自创一曲,名曰‘绿腰’,令上阳宫人排练已成,父皇可有兴趣一赏?”
皇帝本是宠她,见她开口,亦有新舞进献,忙道:“既是这般,朕倒要认真赏一赏了。”
华阳公主笑道:“赏是不妨,恐要向皇兄相借一人,儿臣此舞是八名侍女合舞,儿臣有一名昔日侍女因皇兄之要求到东宫当差,如缺此人恐不足观,望皇兄首肯。”
皇帝微一错愕,笑道:“既如此,让你皇兄将侍女借你一用。”
太子回头对我道:“你去吧。”
我退出殿外,彤云等人已在等候,且手上多拿了一套舞衣,那舞衣乃上好浅碧色纱所制,水袖长约一丈,腰间碧色绫罗,柔软飘逸。我换好舞衣,彤月在我耳边低低道:“适才我在公主身后,她嘱我告诉你,等下舞到卢大人桌案之前,我将绫罗卷过,你就佯装倒地,可记住了!”
我不禁暗然失笑,华阳公主是明知刚才郭盈佯装之事,故意以牙还牙,也给晟平公主一点颜色,这两位公主不愧都是皇帝所出,只是可怜那个卢杞,今日要被她们姐妹戏弄两次,只得点了点头。
片刻之间舞乐已起,我们平日早已演练无数遍,那绿腰舞衣优柔美观,水袖飞扬飘逸,本已先声夺人,且兼华阳公主素有才华,大殿众人无不齐声惊叹。
将近曲终之时,我们接近卢杞身边,彤月与我恰在一组,她一使眼色,长长水袖早已自我身边卷过,我望她回笑,顺势翻身倒地,只等卢杞来救我。
众人惊呼声未落,我早已落入一人怀中,听见他低声说道:“怎么如此不小心?”不是卢杞,却是太子!
我怔怔望着他,却无话可说,他见我无恙,表情漠然将我扶起,也不理会殿中诸人是何态度,回座而去。
我只觉殿中众多目光都投向我,不敢抬头看,心中却是无数疑问:“为何是他?卢杞呢?他为何不出手?”忍不住向卢杞投去一眼,却见他端坐一旁,似乎无事发生一般,嘴角含着一丝轻笑。
舞乐已停,我和彤月等行礼退下,只听华阳公主笑道:“父皇觉得儿臣此舞如何?不知父皇可认为比皇姐家胡旋舞逊色?”
我料她此时甚是高兴,此舞自是精彩绝伦,更令人料想不到的是本要算计卢杞,却牵扯出太子。即使我为东宫侍女,亦不需劳太子亲自来救,况且卢杞就在近前,定然无虞,太子此举实在大出众人意料。
演舞之前,华阳公主早已言明我本为上阳宫人,后被太子换去,加上如今这般行为,分明是等于昭告众人他因一己之私强夺妹婢,华阳公主见有此等意外出现,太子自陷其中,心中甚喜,故而语带双关。
皇帝大笑:“不错,果然精彩绝伦,朕定要重赏。”晟平公主面上略有一丝不悦,太子依然是肃然而坐,似乎是没听见。
我更换舞衣回到殿中,仍和绿绮站立在太子身后,却见皇帝说道:“你们虽非应选入宫,却为公主祈来福运,朕今日就赐你们黄金千两,父兄有官职者可晋升一级。”
芙晴等七名为华阳公主祈福少女站立大殿中央,面向皇帝齐声称谢,我想到自己,心中又是一阵黯然。
皇帝龙颜大悦,下旨散席,众人皆尽兴而归,随太子回到东宫,他对王嫔道:“你回去吧。”往自己寝宫而行,李进忠忙跟了过去。
王嫔今日所见诸事皆与我有关,心中对太子之怨可想而知,虽未明言,眉间已隐隐有哀怨之色,见太子又如此说,不再多言,亦不看任何人,即带那两名侍女离去。
我和绿绮将云宸殿各处检视一遍,嘱咐小内侍们留神看守,回到西南院中。绿绮见我心事重重,便道:“你可是为今日之事介怀?”
我点头道:“姐姐,今日王嫔恐怕甚是不快。”
她叹道:“即使不快又能如何?殿下轻功高绝,平日里不肯轻易露出,今日为了你,在皇上和群臣面前如此相救,爱护之心早已诏告天下,他连这都不肯顾忌,又岂会在意王娘娘感受!”
我见她说太子轻功甚好,回想那日飞云阁临别之时,确是如此,心中顿疑一事,忙问:“我跌倒之时,姐姐可曾注意到殿中其他人有何表现?”
她对我轻叹道:“你竟然有此一问,莫非你心中希望救你的另有他人?”
我料她定然知情,遂道:“姐姐告知于我吧!”
她笑道:“你近前不远,卢大人曾站起过,却不知为何并未出座。”
我心中豁然明朗,并非卢杞不出手,而是太子来得太快,他看见太子为我而来,自己遂又坐下。
歌吹衔恩归路晚
我回到自己房中,沐浴整理完毕上床休息,心中烦躁无比辗转反侧,初夏晚间本是清凉,我下床走出门来。
门外一弯明月,映照千竿翠竹,竹林间几脉泉水流出,在青石道畔汇成小溪流,明月倒影在内闪闪烁烁,如同碎玉流银,小道旁的菖蒲,散发出一种淡然清新的草本香气。
我见那溪流清澈见底,便将鞋子脱下坐于溪边,双足浸入溪水当中,只觉清凉彻骨,心中烦闷倒好了许多,想到自己前途未卜,不由对着溪水长长叹了一口气,正要抬头,却见月光倒影在水面,竟然多了一人的影子,心中大骇,忙回过头来。
太子身着淡青色便服,站在我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此时刚沐浴过,且是才起床,头发只是轻拢在胸前,身上所着亦仅是碧色薄纱衣,十分随意,却不料在此处遇见太子,心中又窘又羞又急,欲要拜见他,还要穿鞋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他俯下身来,将我横抱而起,笑道:“我今日果然没有空来一趟,茉儿此时亦是美如月中仙子。”
我闭上眼睛不敢看他,却分明感觉他抱着我往他寝宫方向行去,心中暗叫不妙,他抱我进门之时,我微微睁眼瞥见李进忠略有讶异,却似乎并不意外此事发生。
太子将我轻轻放在他寝床之上,我此时方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原本以为可以与他暧昧不明相处下去,伺机出宫,却不料他对我竟然毫无顾忌,东宫之内关怀备至,大殿之上公然相救,亦无视太子妃的怨愤。他是储君,且有皇帝袒护,有何事不敢为之?我早该料到他不会轻易放过我,却一直过于天真,以为自己能与他周旋。
今天,终于无法逃避了。
他解衣上床,轻拥着我,亲吻我的发丝、脸颊和颈项,伸手去抽我碧纱衣的系带,我心中一痛,顿时眼泪簌簌而落。
太子见我落泪,不再继续,将我揽在他胸前,柔声道:“茉儿怎么了?可是怕我会伤害于你么?”
我见他尚未失去理智,仍是对我关心怜惜,大哭道:“奴婢害怕……请殿下不要对奴婢如此。”
他闻言微微一笑,道:“你怕什么?我不再动你便是,莫要再哭了,让人心疼。”
我见他如此说,心中稍稍安定,却见两人均是衣衫不整,且他仍将我搂在怀中,处境尴尬,说道:“请殿下放奴婢回房去吧。”
他并不放手,轻笑道:“宫人均已知我今夜将你带回侍寝,你若此时回去,恐于我声名有损……”
我本是不解,终于明白他所指何意,不觉又是脸红,但是现下这种情形实在危险,他虽有言在先,终是有些惶恐,忙道:“那奴婢睡地上去好了。”
他却并不放手,说道:“我今晚只要这样抱着你就好。”
我无计可施,怕再执拗反而惹恼了他,只得合眸装睡,却不敢睡着,太子亦仅是抱着我,呼吸尽在我发丝之间,静静睡去,半夜之时,却听见他轻轻喃语:“茉儿……”
寝殿之内,寂静无声,茉莉花的淡雅清香依稀飘来,我脑子混混沌沌,只觉思绪随花香愈飘愈远。
云宸殿外,清荫清流,荷风细细。
路维扬时常前来东宫觐见,亦会告知我一些家中境况,太子每日起居如常,对我关怀备至,却不再似那晚亲近于我。
东宫诸人包括绿绮蓝笺,都似乎认定我与太子之间的关系暧昧,对我十分恭谨客气,太子嫔妃们皆与我们素无往来,云宸殿中亦无太多事务,日子倒是过得清闲无比。
但我只觉入宫这三个月,似比十年还要漫长,三月前我还是父母膝下天真烂漫的小女儿,如今进入宫中,种种人与事,纠缠不清,常常午夜梦中惊醒,心中不敢想象未来之事将会如何。
我与绿绮同在云宸殿中整理旁边案上书卷,此卷中皆是《南华经》、《诗经》之类,我手执正是一薄卷竹纸所书《古乐府》,入宫三月有余,十日后便是大姐芳逸出阁的日子。
今日恰好是我的生日,往年的生日姐妹兄弟都会为我祝寿,送我些新鲜好玩的东西,今年料想宫中亦无人知晓。
我轻叹口气,继续埋头检书,绿绮忍不住说道:“你今日已经这样叹了无数声了,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心事,不妨说出来听听看。”
我毫无兴致与她玩笑,怏怏说:“我之心事,姐姐莫非不知么?不知何年何月,方可有机会出得宫去。”
她轻轻摇头,说道:“我们尚有希望出宫,你就不必想了,殿下怎会轻易放你出去?他迟早会赐给你名分,如今只是见皇上为国事操劳,行事处处谨慎,若要去为你求封诰,也是极易之事。”
我摇头叹息道:“姐姐以为我是为争这些虚名难过么?只是觉得在这里度日如年罢了……”
一语未了,却听见太子冷冷的声音说道:“我这里,真的就让你如此难过么?”
我抬头见他散早朝回来,心中微微一惊,不想他会突然归来,李进忠今日也未通报,我最后那句话想是已入他耳中。
绿绮忙拉我跪下,齐声道:“奴婢恭迎太子殿下!”我心情郁闷,说完这句话,默默站立一旁。
他见我神情大异往日,对绿绮道:“你们且先退下。”绿绮与另几个内侍忙退行而出。
他在桌案前坐下,轻执我手,问道:“好好的,又怎么了?”
我心中难过已久,早已不想再忍,见他如此问我,心想今日便是惹他大发脾气也是非说不可,跪下说道:“奴婢有一事相求,请殿下开恩。”
他看我一眼,即道:“你先说出来,我若能做到,自然如你所愿。”
我不再迟疑,对他说道:“奴婢此生只愿长伴父母身边,恳求殿下放奴婢出宫。”
他闻听此言,面色变得冰冷,淡淡说道:“此事绝无可能。东宫人尽皆知你是云宸殿侍女,我怎能让你出宫另事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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