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外传





  他并不答我,却道:“你无需担心,为父且去觐见,看太子殿下是何态度。”
  
  我忐忑不安三日之久,等候父亲去东宫见太子归来后,立即前去询问太子召见父亲情形。
  父亲微笑道:“太子殿下甚是和气,与为父论及外邦通商贸易及理财之事,相谈投机,并无别话。”
  我问道:“爹爹,殿下没有提及女儿那衣料么?”
  父亲笑道:“没有。只是夸奖为父经商之道而已。”
  我见他并未为难父亲,方才放下心来。
  
  芳逸出嫁之日已至,家中一片喜气洋洋。
  芳逸早已梳妆完毕,一身大红喜服,鲜艳夺目,我不禁暗想是何等样的姐夫可以娶得她这般贤淑稳重,美貌大方的佳人,少时只闻鼓乐之声,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刑部田侍郎家的花轿已至我家门前,田府长公子田悦骑着一匹骏马,马首亦系着红花,在门前下马叩首。
  我定睛看他,只觉此人面目亦算是英俊,但远远不及卢杞之气质风华,亦不及太子之沉稳大气,仅是隐隐有些英雄气概而已,心中暗祷,不管他是何等样人,只要他日后好好相待芳逸即可。
  芳逸与我们都相拥而泣了一场,喜娘替她将红巾遮上,送出房门,后面新郎须行的那些繁文缛节,我只觉头昏眼花,也没力气再看,方儿、圆儿见状忙将我扶回房内。外面自是鼓乐喧天,家中宾客亦是不少,诸人皆忙乱不已。
  芳逸婚后三朝回家来,家中自然又热闹了一番,她出嫁为新妇,比以前多了些风流妩媚之态,更加美艳动人。
  我悄悄问她道:“姐夫待姐姐可好么?”
  她笑点头道:“他待我很好,你们无须挂念于我。”
  
  芳逸嫁出后,我每日同蕊欣一起陪母亲说说话,或是描花钓鱼下棋,或是看书写字,或是与蕊欣同赏琴筝,晚间便阅曹先生留下那九卷,生活悠闲舒适。
  
  天气已过三伏,渐渐转凉,蕊欣自曹先生离开京都后每逢初一、十五必定前往相国寺烧香求平安。
  今日正是七月初一,我们到达相国寺山门之外,随行仆人车马均在外面相候。天色阴沉下来,我早起时看见路维扬所赠异石泛深绿,应是有雨之兆,对蕊欣道:“姐姐,今日恐有大雨。”
  蕊欣淡然道:“京都气候较之大漠风沙,却是好得多了。”
  我见她依然如此惦念曹先生,随她进寺烧香已毕,蕊欣闭目祈祷,我信步往西而行,行至桃花溪畔,却见艳丽桃花飘落无痕,枝上绿叶密布,尚有数枚晚熟之桃果遗留于树上,一弯溪水潺潺流过。
  一阵狂风夹杂着雨点落在我身上,枝头一颗又尖又圆的小桃实随风跌下来,骨碌碌滚至我面前,我正欲捡拾起,眼前白影闪过,一人温柔说道:“下雨了,为何不回寺中避雨?”
  
  卢杞手执玉箫,立在小溪畔定定注视着我,眼神中似含有无限深意。
  我站起身,说道:“大人此时不也在雨中么?”
  卢杞眼见半山坡上有一小亭,走近我说道:“今日幸会你,不知能否打扰你相叙片刻?”
  我料他又是为曹先生之事询问,因他是曹先生师弟,不便拒绝,点了点头。
  我们同至亭中,卢杞自袖中取出那锦盒,诚恳说道:“韩王殿下不过是戏言,我心中并无冒犯之意,希望你不要介怀。这玉饰本是为你而雕琢,你若执意不肯收,今日我就将它丢弃了。”
  亭外大雨倾盆如注,我见他扬手欲将那花形玉饰弃于溪水中,急忙叫道:“不……不要丢,我收下就是。”
  我情急之中奔到他身边,匆匆忙忙抓住那玉饰,却无意中触碰到他的掌心,急忙躲闪着不敢过于接近他,一面含羞不已,低垂下头。
  卢杞靠近我一步,试探着将我的手轻轻握住,低头说道:“原来……你心中还是喜欢这玉饰么?你可知道,我为了雕琢它,连续数夜未眠……”
  我惊愕抬头,看见他清亮的双眸,霎时心慌意乱、不知所措,说道:“我……我只是觉得它很美……可是,你……”
  昔日在上阳宫中,我虽然拒绝收受卢杞所赠饰物,但是那茉莉花玉饰雕工精美,宛若天成,一直让我印象深刻。不知何时开始,或许早在花溪初遇之时,卢杞那潇洒飘逸的身影、平日里言谈欢笑的神态已让我印象深刻,只是我不曾察觉而已。
  难道卢杞心中喜欢之人是我,并非华阳公主?
  难道我心中对卢杞隐隐的好感,与对太子李适的感激并非同种感情?
  
  我迟疑之间,他轻轻将我拥入怀中,话语无限真挚,说道:“我想着你的模样,才能雕琢出玉饰……桃花溪畔初见,宫中又遇到你,相信是缘分所致,不知我的心意你可明白?”
  我心存疑虑,心跳更快,红着脸说:“可是,你和华阳公主……你应该娶公主……”
  他摇头微笑道:“我一直视公主如同自己妹妹,对她并无别样感情,况且我本才疏学浅,怎有资格娶华阳公主?我原本以为你聪颖灵秀,太子殿下喜欢你亦是理所当然,却不料他肯放你出宫,我在家思虑多时,正欲求见令尊,不料今日在此遇见你。”
  我忙解释道:“太子殿下他和我没什么……”却想到本无必要向他解释这些,不觉脸颊又发烫,欲逃离他的怀中。
  他拥紧我,低声道:“我起誓此生从未将承诺付诸他人过,只要你愿意,我此生决不相负。”
  我含羞挣扎几下,左思右想半日,终于缓缓将头靠在他胸前,亦轻轻说道:“能在宫中再见到你,我也很高兴。”
  我只觉他心跳之声骤然加速,以他之内力修为,若非心情极度激动定然不会如此,知道他应是十分在意于我,不由心中泛过丝丝甜意,竟然隐隐希望能够一辈子就这样在他怀中。
  他眼中闪过喜悦之色,将玉饰取出,递与我道:“盒中有丝线,你不妨试戴一下。”
  我接过花形玉饰,用盒中碧色丝线穿起,却不好意思在他面前试戴,说道:“我回家再戴它。”
  他接过玉饰,亲手缠绕在我颈项之上,伸手轻抚那亲手所雕玉饰,看我的目光中溢满柔情,轻叹道:“茉儿,卢杞此生,恐怕再也放你不下了……”
  
  圆儿手持雨伞,似在四处东张西望寻找我,唤道:“小姐……小姐……”她眼光扫射到亭中情形,掩嘴惊呼了一声。
  我退后一步,卢杞放手视我微笑,说道:“明日一早,我一定前往府上拜见令尊。”
  我不敢回头,也不答他的话,与圆儿匆匆忙忙离开桃花溪畔,圆儿悄悄问道:“小姐,这位公子是……”
  我急忙制止她道:“不许多问,不许告诉别人!”
  圆儿伸伸舌头,回顾卢杞一眼,笑道:“奴婢知道,小姐放心好了。” 
  
  我料想次日卢杞会来见父亲,心中忐忑不安,却又带着几分欣喜。
  当晚回到水阁中,我只觉身上阵阵发凉,头昏昏沉沉起来,沐浴更衣后赶紧上床躺下,却不料躺下后发热不止,蕊欣忙禀告母亲请了大夫来诊视,大夫说是受了风寒,需静养数日。
  我昏睡了不知多久,似是在梦境中一般,隐隐约约觉得卢杞就在身边,听见有人说道:“怎么病成这样?”
  我睁开眼睛,果然见卢杞坐于我床边,勉强问道:“你来了……你是如何进来的?见过我爹爹了么?”
  卢杞低头笑道:“要进你这富家千金的闺房,自然只能跳墙进来了。”
  我知他是拿戏文中常演的才子佳人私下约会的风月之事作比,微嗔道:“我家墙本是极低,你武功如此高绝,只恐大材小用了。”
  他叹道:“可惜没见到焚香抚琴的小姐,只见到一个病美人,都是我之过错,昨日若是早些出来阻止你淋雨,就不会病了。”
  我见他心有愧疚,便道:“此事怎能怨你,是我自己身体弱了,你到底是如何进来的?”
  他笑道:“我对令尊明言想来看望你,他亦已允可。如此你可放心了?”
  我料想父亲应知卢杞来历,对此事态度亦是随我自处,故而并不阻拦,心中甚是高兴,却又虑及一事,本欲不问,却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他道:“这些时日,你还要常常进宫去么?”
  他眼中微含笑意道:“公主如今又未卧病,你也不在上阳宫,我进宫亦不是去她那里。那郭驸马之妹,自明月楼见过,至今未谋一面。”
  我本在发烧,此时脸色更红,说道:“我没问郭家小姐。”
  他笑道:“你虽是未问,我倒不如一并说了,省得你担心。”言毕轻轻在我唇边吻了一下,又在我耳边低声说道:“你乖乖听话,早些养好身子,我有事出京都一趟,三五日即回来看你。”
  我应道:“好。”想到父亲已默许此事,暗自开心不已。
  
  我每日对镜凝望胸前玉饰,只觉无限甜蜜。
  却不料那日之后,卢杞仿佛销声匿迹一般,数日并无消息,连表兄路维扬亦不见踪影,路维扬心内仰慕蕊欣已久,平日里隔三五日便来一回,此回却是奇怪之极。
  我家并非宫廷,父亲身为商贾,并不避忌外客,断不至于不肯见卢杞,卢杞并非失信之人,他为何如此?
  又过了数日,仍无卢杞与路维扬的消息。
  
  我更加觉得诧异,心中主意已定,便提笔写了一封书信给路维扬,让他将信中之言定要转告卢杞,命杨礼送到路府去,亲手将信交与他。
  杨礼回来后,我问他道:“表公子可是看了书信?”
  我信上给路维扬让他告知卢杞的话是:“明日午时桃花溪相侯,君若不至,妾心自明。”语气甚是坚决,我担忧卢杞从太子或旁人处听说了什么,误会我故意不见,故而要找他问个明白,又恐他不肯来,故意将话说得严重些。
  杨礼道:“看了,却面有难色,但是随我一起出来,策马往南门去了。”
  
  我知路维扬定是去办了,心中甚是高兴,借故独自行至桃花溪畔,等了半日,却并未见到卢杞的影子。
  我等候良久,午时已过,卢杞依然未至,却哗哗下起大雨,雨点将衣裙淋得透湿。
  我从来不曾料到自己今日也会如此心痛,坐在溪畔眼泪奔涌而出,面上亦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听见一声长叹道:“茉儿你为何要如此折磨自己?”
  他背向我而立,并不看我。
  我知他早已至此,却故意避而不见,心中怨恨不已,大哭道:“你所言甚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糊涂!我本不该相信你,扰了你和公主的好事,更不该今日来到此地,亦不该遇见你!”
  他不再犹豫,转身过来将我紧紧揽入怀中,长叹道:“茉儿,卢杞在你心中,竟是这般贪图富贵、器量狭小之人么?”
  我并不看他,哭道:“你若不是如此之人,就不该如此狠心欺骗我。”
  他紧抱着我,用衣袖挡住落下雨滴,此时方缓缓说道:“茉儿你抬头看看我吧。”
  我闻言抬头望向他,只见他脸颊上一道长长簇新剑伤,尚未痊愈,他本是面容俊朗,气质俊逸不凡,但这道剑伤足以让他不复再有昔日风采光华。
  我目瞪口呆,心痛比刚才更甚,紧紧抓住他肩膀衣服,叫道:“是谁?是谁如此害你?”
  他面色平静道:“我追查刺客一事,与人交手有失所致,是我自己大意了,幸而已找出那幕后真凶,只是……现下我这样子你再跟着我……恐会委屈你。”
  我伸手轻轻抚摸那道伤痕,哭道:“你是为此才不肯见我么?难道我在你心中是只重外表之人么?我何来委屈?我惟一委屈的,是你躲着我、逃避我。”
  他抱紧我道:“我怎么舍得抛下茉儿?我出京都一路追查公孙靖踪迹,在奉天城内见他与回纥人往来密切,遂起疑心,在他居处将他与回纥往来书信尽数盗出,方知那幕后主使之人正是回纥王子阿布汗。我连夜赶回京都,路途中被公孙靖及数名回纥骑兵围困,幸而有惊无险,若非当时心中想到曾对你承诺一生之言,我早已死在他们手下了。”
  我听他“有惊无险”四字轻轻带过,回想当时他一人力敌数名回纥高手,其中尚有一人系他同门师弟,对他武功路数了如指掌,亦知他破绽所在,情形之危急可想而知,能够侥幸生还已是奇迹。
  我凝视他的面容,哽咽问道:“伤口还疼么?”
  他握住我的手,轻吻我的额头,摇头道:“不疼了,是我不好……对不起茉儿……原谅我!”
  我闭上眼睛依偎在他怀中,他亦不再说话,紧拥着我,突然之间听到他心跳声更快,唇上传来温暖柔软的感觉,一时之间只觉天旋地转,却顺从回应着他,感受着他甜蜜的亲吻。
  那雨越下越大,两人亲密缠绵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