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外传





  正在思忖,只见一个熟悉小小的身影进殿来跪在床前,道:“奴婢蓝笺,见过姐姐。”
  我抬头见是她,说道:“是你。”
  她眼中亦隐隐有泪光,道:“姐姐怎能如此?奴婢闻听姐姐出事了,心中担忧不已,适才交付了差使,便赶过来看姐姐。绿绮姐姐本要来看,因太子殿下一直在此,现下又在云宸殿中,托我问侯姐姐。”
  我坐起身,低头整理衣衫,说道:“多谢你们如此挂念我。你如今在何处当值?”
  她见我手腕行动不便,急忙走近帮我系好丝带,说道:“奴婢原本是在东宫伺候花草的,后被李公公调来服侍姐姐,姐姐离宫之后,奴婢仍旧是回去办旧差了。”
  我想起一事,道:“你若得空,帮我问问绿绮姐姐,那日我在云宸殿中晕倒,后来发生了何事?”
  她回答说道:“绿绮姐姐已料知姐姐要问,让我转告姐姐,那日卢大人见太子抱起姐姐往寝宫而行,不便跟随,在那里侯了半日,闻说姐姐无碍方才回去。”
  我眼泪簌簌而下:卢杞,卢杞,你可知我此时何等思念于你?
  蓝笺见我落泪,忙劝道:“姐姐莫要伤心,那日奴婢听说姐姐流血过多,太子殿下怒斥太医,后来幸而无事,姐姐此时仍是虚弱,只宜好生调养,不要多想别事。”
  
  此时只听外面殿外传来一名内侍声音道:“奴婢恭迎王嫔娘娘。”
  我已知来者何人,心中想道:“你纵使再有涵养,再能忍耐,今日,终究还是来了。”
  王嫔身后跟着两名侍女,依然是那样款步而来,行走之间,只觉她美丽高贵,风情万种,我料想太子当年应甚是宠爱她,如今亦应是十分尊重,且她是东宫之主,不敢怠慢此人,忙让蓝笺扶我下床跪迎。
  尚未站稳,王嫔早已以手扶住,不让我下拜,说道:“妹妹不需如此。”即命蓝笺扶我重新躺下,坐在床畔道:“姐姐今日前来,只为探视妹妹,妹妹不必为礼节所拘,若是有碍康复,只恐殿下要怪姐姐我不该来了。”
  我见她以姐妹相称,并不以太子正妃居高自傲,心中暗自疑惑她何须对我如此客气,说道:“奴婢多谢娘娘关怀,如今奴婢身体已经无恙,即日就可出宫去了。”
  她微笑视我道:“妹妹恐是错会我来此之意。殿下既对妹妹如此相待,妹妹切不可再有出宫之念。”
  我道:“奴婢心中只想早日出宫,并不愿在东宫久留,恐要辜负殿下相待之意。”
  我将此话说完,见她神色间似乎是掠过一丝宽慰之色,心中更加明白她是来此试探我之态度。
  王嫔见我如此回答,仍是微笑道:“殿下本是重情之人……”
  
  话犹未已,只听见李进忠声音道:“太子殿下驾到!”此时太子应是已然处理完公务返回,王嫔忙出去迎接,却见太子已直往寝殿中来,向她微微颔首致意,目光却是向我望来。
  我正欲跪拜,他早已走至近旁,扶住我肩膀,温言道:“都已成这样了,何须如此?”
  我低声道:“王嫔娘娘在此,奴婢不敢有失礼数。”
  他知我所言之意乃是尊重王嫔,在宫人之前若不顾及对太子礼仪;亦是有拂王嫔的颜面,遂回首视她道:“你既来看视,亦是有心了。”
  王嫔早知太子不愿她在此,遂微笑道:“正是。臣妾突然想起宫中还有些紧急事情需要料理,不得不回去了。改日再来看妹妹,妹妹务必多多保重。”言毕即去。
  太子见她去了,宫人亦尽数退出,说道:“你无须避忌于她,她性格沉静内敛,端庄持重,不会为难你。”
  我道:“王嫔娘娘本是绝色佳人,怎会为难奴婢?”
  他似有微笑,说道:“茉儿可是吃醋了?她在我心目中虽然亦属重要之人,但我至爱所系何人,你岂会不知?”
  我见他误会,忙说道:“奴婢并非殿下所想之意,其实殿下已有那么多出众妃嫔,皆是真心以待,又何必为奴婢枉费心思?”
  他神色一冷道:“你这是何意?何为枉费心思?我今日已对你说得明明白白,你心中所想之事,我决不可能让你任性而为。我明日便向父皇禀明封你为东宫嫔妃,予你之地位现下虽略逊于王嫔,日后你若是为我生下子嗣,我亦断不会亏待于你。”
  我全然不料如今竟是这般结果。
  适才太子所言,已是予我承诺,将来为妃为后,亦不是难事。我若是如芙晴之言,审时度势便该顺他之意,拜谢他如此相待,但是现下我确实深恶宫廷,且心中挂念卢杞,太子如此说分明是迫我斩断对卢杞之念,我心中却是万万不愿接受,但自知若是圣旨颁下,皇命难违,此生便与卢杞缘尽于此。
  我既不愿接受,亦不敢说不接受,若是激怒太子,只怕圣旨来得更快些。只得勉强说道:“奴婢谢殿下恩典。但是奴婢心中,其实并不计较这些,殿下此事不必操之过急。”
  他方略有宽慰之色,视我道:“你如今总算明白些道理,无须我再处处提醒于你了。”
  李进忠在外禀道:“奴婢恭请殿下用晚膳。”
  他问我道:“你要陪我同去么?”我摇头道:“奴婢现下不想吃东西。”他并不勉强,自行去了。
  
  片刻之后,蓝笺和另几个侍女进来,我只觉头晕略好了些,沐浴更衣已毕,让蓝笺扶我出去透透气。她面有难色,却是不敢,我无奈只得说道:“你若不陪我,我自己也是要去的,到时若是晕倒在哪里,你们恐找不见我。”她方跟随我出来。
  此时已是七月初,立秋已过,晚上渐渐转凉。
  我行至竹林清溪那一带,不由走至我曾居住的房间,推门只见房间陈设依旧,干净整洁,蓝笺笑道:“姐姐走后,这里并无别人来住,奴婢就在旁边,依旧每日打扫整理。”
  我遂问她道:“我且问你,你若有机会出宫去,可还愿意在这里吗?”
  一语未了,她眼角早已泪光盈然道:“奴婢家中父母已故,只有祖母一人,还有两个弟弟,入宫两年来家人杳无音信,不知家中之事如何……”
  我已知她心意,想到绿绮亦有此愿,叹道:“想来这宫中如你我之人,应是不少。”
  她闻言忙拭泪道:“姐姐怎能与奴婢相比?殿下对姐姐如此深情,姐姐尚有何憾?纵然是有,姐姐也该为自己将来打算才是。”
  我只觉她之言与芙晴之言类似,摇头道:“你亦觉得我该接受殿下之意,留在宫中吗?”
  她答道:“姐姐不愿接受亦要接受,姐姐莫要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姐姐走到哪里,都一样是大唐臣民,天子之愿,本就无人敢违抗。”
  我闻言默然而立,蓝笺道:“夜里风凉,姐姐随奴婢回去吧。”
  我不愿再回太子寝宫去,在那里本是尴尬,便道:“我不回去了,就在这里睡下好了。”
  蓝笺无奈说道:“姐姐定要在此,只恐殿下不肯,还是回去的好。”
  果然已有侍女寻来,见我和蓝笺,道:“殿下说外面夜凉如水,请姑娘回去。”蓝笺目光视我,我知她之意,叹道:“走吧。”
  
  回至寝宫之内,夜明珠及烛火将寝殿照得分明,太子换了身淡青色常服,斜倚于长榻上,手执一本书正在看,见我进来将书卷放至案上,示意我过去。
  宫人皆退出,将帷幕放下。
  寝殿中寂静无声,熏香萦绕,太子将我轻轻放置在寝榻上,在我身旁合眸安睡。
  我用另一床锦被紧紧围住自己,却是一夜无眠。
  
  次日,朦朦胧胧间,我只觉脸上微微发痒,睁开眼睛见他已是一身明黄朝服,头戴金冠,此时的太子正当盛年,面容俊朗,身形挺拔,在朝服金冠的衬托之下越发显得英俊潇洒,成熟稳重。
  他微笑俯身亲我脸颊,说道:“我要上朝去了,你且在此安心休息,我将政事处理完即回来陪你。”
  我见窗外才是刚刚天明,曙光呈现,忆及昔日与他共枕那一夜醒来,却已不见他踪影,我亦忙起床回到自己居所,那日他并未与我告别,今日却将我吻醒,此时对我更加亲近,不禁更加为难,看来他已是决意要将我留在东宫,不但与外人隔绝,连家里恐怕都回不去了。
  我心中着急,忙道:“请问殿下何时可让奴婢回家去?如今奴婢手伤已无大碍,我已羁留宫中几日,恐在此打扰殿下休息,还是回去好些。”
  他笑道:“有你在此我确是不能好好休息,但心中并无牵挂,总好似你不在宫中,时时刻刻要担心你同他人纠缠不清。这东宫之内,我愿意谁住在这里,亦无人敢说话,你不必担忧。”
  我只得又说道:“奴婢姐姐刚出阁,妹妹又即将远嫁,奴婢实在放心不下家中父母。”
  他不以为意,道:“女儿长大本是要离开父母的,我近日恐又要给你们家再加上一件喜事了。”
  我知他所言是指封我为嫔妃一事,总之说来说去,他仍是丝毫也无放我出宫之意,求情已是无用,又不敢与他争执,心中气急,却是奈何他不得。他已欲出殿而去,我恐他一去又是至晚方回,日复一日,我便只能接受,甘心留在此地,只觉自己象被关进监牢一般,便俯身趴在枕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他果然回转身道:“你真的如此想回家么?”
  我哭泣不语。
  他见我未理他,叹道:“既然如此,我就暂且让你回去,不要再哭了。”
  我闻言大喜,忙道:“真的么?”
  他道:“茉儿,你且安心在家中休养,待父皇降旨我就接你回来。只是这几日我又要忍受相思之苦了。”
  我抬头看他,心中暗想道:“但愿此次出宫后,永远不要再回来。”
  
  午时李进忠及几个内监将我恭送出宫,我回想两次出宫来皆是不易,心中早已起誓以后无论为了何事,都决不再乱闯宫廷,那是非之地,离它越远越好。
  我尚未下车,早有内监已传报至府中,父亲身着五品服色在门口跪迎李进忠,对他十分谦恭有礼,那日圣旨已封父亲为中书门下平章事,虽系因芙晴之故,但商贾之人毕竟只是庶民,并不能及朝廷命官之地位,父亲对此封诰似乎并不反感。
  李进忠对父亲十分恭敬,作揖笑道:“杨大人不必如此客气。”
  父亲亦是笑容满面,两人寒暄一番,李进忠作别而去。
  
  父亲身着五品服色与母亲在偏厅坐下,方开口问道:“乖女儿,为父并非拘泥古板之人,本不该问你这些儿女私事,但如今之事为父确实不解。你与东宫太子到底是何关系?为何牵扯到卢中丞大人?”
  我早知父亲终有一日会有此疑问,坦然答道:“太子对女儿很好,但女儿只愿跟随卢杞,不愿入后宫。”
  父亲叹道:“你姐妹年幼在园中玩耍之时,曾有异士高人对为父言道我家诸女皆是贵人之相,当嫁与帝王,为父当时只作戏言,如今竟是应在你和芙晴身上!若是天意如此,你又怎能抗拒?”
  我说道:“爹爹怎能相信那些人胡言乱语?大姐如今嫁的姐夫仅是田侍郎公子,不但不是帝王,就是王侯将相都算不上,如何足信?”
  父亲道:“这些为父也并未全当真。卢杞应是值得托付终生之人,你若执意选他,为父定当成全你们。”
  母亲叹道:“茉儿,你须得想清楚明白,免得异日后悔。”
  我点头,并不多作分辩。
  
  回到凌波水阁,蕊欣见我安然而归,放下心来,说道:“你这任性而为的性子得改一改了,否则总有一日要闯下祸来。我听表兄言道,你此次闯的祸可是不小,太子没有责怪你么?”
  我听她提及太子,默默无语。
  她看向我项中玉饰,问道:“这便是卢杞亲手所雕之玉了?金牌玉饰皆在你手中,恐怕如今却由不得你自己抉择了。”
  我点头道:“姐姐是怕卢杞辜负我么?”
  她道:“我并非担心卢杞会辜负于你,我与他亦曾有一面之缘,此人风度人品皆属上乘,只是太子他……”
  正在说话,听见京都城楼之上钟声沉闷之响,甚是怪异,蕊欣勃然变色,惊道:“不好!”
  方儿跑上楼来,道:“三小姐,适才崔舅爷家命人送信过来,说是华阳公主今日突然薨逝,上阳宫中大乱,不知四小姐现下如何,正要去打听,让夫人暂且安心。”
  华阳公主薨逝。
  我只觉一道晴天霹雳,心中闪念想到卢杞,不知道他闻此消息,该当如何?宫中发生意外,太子又如何处理?公主既然薨了,芙晴是否还要远嫁?
  
  次日一早,我与蕊欣同出水阁去母亲处探听消息,恰见母亲身边丫鬟雪儿过来,对我言道:“卢大人已在前厅等候三小姐,老爷请三小姐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