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外传





  她轻轻洗沐我长发,说道:“有,只是……姐姐应知这后宫之中,表面平静,实则决无片刻安宁,绿绮姐姐她……”
  我惊觉有异,在水中转身视她道:“正是,为何没有看见绿绮?”
  她眼中泪珠已在打转,说道:“皇上登基不久,封绿绮姐姐为才人,未及两月,绿绮姐姐突然薨逝了。”
  绿绮之音容笑貌宛在眼前,我心中痛意袭过,问她道:“她是为何如此?”
  蓝笺忙拭泪道:“姐姐今日进宫,乃是大喜,我本不该提及此事,日后再详细告知姐姐。前些时日,姐姐未进宫之前,皇上最宠的应是丽嫔和郭美人。”
  我全然不料竟听到两个如此陌生的名字,既非王嫔,亦非韦氏张氏,加上绿绮之事,只觉脑子里乱成一团,虽然早知他身为天子,三宫六院本是极多,却不料超出我想象之外又多出这么些人来。定下心神,轻轻问她道:“你告诉姐姐,丽嫔是谁?郭美人又是谁?”
  蓝笺叹道:“丽嫔是裴丞相的女儿,独孤丞相已不在其位了。郭美人姐姐应是知道,就是昇平公主家郭驸马的九妹,名唤郭盈,奴婢闻听昔日明月楼中她曾与姐姐都献过舞的。”
  我闻听此言更觉惊讶,郭盈不是由公主安排要嫁给卢杞的么?她怎会入了宫作了皇帝后妃?想到卢杞,心中不禁又是一阵怅惘。
  我问蓝笺道:“那丽嫔郭美人,谁更美一些?”
  蓝笺本是有些哀伤之态,此刻却眼神发亮,甚是笃定道:“奴婢在宫中数年,经常往各宫里送些花草,亦见过诸多美人,先帝嫔妃也好,如今宫中娘娘也好,均无越过姐姐之人。姐姐身为贵妃,地位尊崇远在她们之上,皇上对姐姐真心爱恋众人皆知,姐姐将来定能宠冠六宫,母仪天下。”
  我闻听此言,想起昔日在上阳宫与东宫内的种种情形,只觉万般无可奈何,泪水止不住滑落,心道:“他的宠爱?我要的是他的宠爱么?他迫我入宫为妃,就是对我的宠爱么?绿绮之逝定有蹊跷,宫中人心难测,他对我的宠爱或许更会让我成为众矢之的,反而远远不及昆仑山中清净自在。”
  蓝笺隐约知觉我心绪不佳,忙劝道:“宫中耳目众多,姐姐不可如此!”
  晚间我在飞霜殿中躺下,心中忐忑不安,宫中情形复杂,事实已不容我再去想卢杞,我既然已入宫廷,首先须得保证自己安全,以免被人暗中谋算,重蹈绿绮覆辙。
  我思来想去,泪湿绣枕,将近半夜无眠。
  
  次日清晨,蓝笺和另外几名侍女帮我按品级严妆,那些贵妃的阙饰本极是烦琐,半日方才整理完毕。
  我仔细端详镜中之人,华服溢彩流光,凤冠璎珞低垂,轻轻以手分开那些遮挡面容的珠子,只觉那已不再是昔日的我,脂粉花钿纵然是让我更加美丽,但非我本意,今日他要在大殿册妃,我看得见所有的人,但那些臣子们却看不见我,至多只是看见一个被皇家气象所围绕的影子,一个与他们远隔九重宫阙的皇妃。
  我目视铜镜出神,心中想道:“卢杞,今日我就会再看到你,可是,你还记得两年前的茉儿么?如今这个贵妃娘娘,在你心中,应该只是一个陌路之人了吧?”
  蓝笺见我怔怔对镜,沉默不语,忙道:“皇上已在外殿等候多时,请姐姐快些。”
  我回过神来,急忙穿行而至正殿。
  皇帝端坐在御座之上,身着一套华贵朝服、头戴悬垂琉璃的金色冠冕,朝服上所绣的出水蛟龙气势恢弘、威严狰狞,只需看他一眼,早已感受到一种王者之气。
  他微服至昆仑绝顶接我回宫时,我并未过多注意他的形容样貌,此时却不由暗叹他之变化,虽然心中早知自己此番回转京都宫廷本是自投罗网,却不料这张网如此严密、如此强势,早在我尚未完全明白之时,已将我困于其中。
  皇帝见我行来,拉我在他身旁坐下,拂起我面上珠帘,凝视我道:“朕的贵妃果然是天姿国色,今日若非有这珠帘遮挡,朕定然不舍得将你显露于群臣面前。”
  我心道:“你所忌讳的并非群臣,恐仅是那一人而已。”
  
  我们一起进过早膳后,他携我之手登上四周有纱鬲的龙舆,将我拥入怀中,我的全身几乎都遮挡在他宽大的龙袍衣袖下。
  他似乎发觉我心情有异,问道:“茉儿,昨晚睡得不好么?是宫人侍候不周么?”
  我虽有无限心事,并不愿说话,惟恐他突然起疑,摇摇头道:“没有。”为了掩饰情绪,轻声问他道:“皇上如此册妃,不知是第几次了?”
  我料想淑妃贤妃均是受过册封之人,才会如此相问,却不料他淡淡说道:“淑妃王氏、贤妃韦氏,你应是知道她们的。朕在太极殿册妃,尚是第一次。”
  太极殿乃是历代大唐皇帝行大礼及日常起居之所,如非封后,本不该在此册妃,我直觉他此举殊为不妥,不似是在册贵妃,倒似是在立皇后,忙道:“茉儿并非皇后,皇上此举恐是……”
  他目视前方而坐,此刻却转头视我道:“何时该赐你何等名份,朕心中自有打算,你不必理会这些。”
  我不解他此话何意,如再多言,倒让他误会我是不满意贵妃之地位,遂向他怀中靠近了一些,低声道:“皇上为茉儿如此耗费心思,茉儿岂会不知?只是担心那些朝臣谏官会因此有异议,为皇上增加无谓负担。”
  他俊面笑容浮现,拥紧我说道:“你终于肯主动亲近朕了……小茉儿能处处为朕设想,朕已深感欣慰。不过,朝中诸事朕如今还管得过来,你无需担忧。” 
  
  太极宫大殿之前,场面蔚为壮观,殿前群臣各循序而立,仪仗各司其位,华表侧后宫诸嫔妃亦是依序而立。
  我举目一顾,见那些嫔妃看我之眼神,已知自己陷入乱局,以后宫中时日未必如我所愿,只怕是难得清静。
  淑妃的面上看不出表情,此时依然美丽如昔,她与皇帝年纪相仿,且在六宫之中地位最高,她所生皇长子应是未来储君,且系皇帝昔日东宫正妃,皇后之位本应非她莫属。可偏偏皇帝不册立她,只赐予淑妃名号,心中之怨可想而知。今日太极殿见我僭越品级在此受封,若是不妒恨我,那才是奇怪。此刻她心中不敢怨皇帝,只会怨我。
  我自知迟早是这般结果,早在我养伤于太子寝宫之时,她应已察觉我对她之威胁,却不料本是世外之人又突然回返宫中,昔日太子如何待我,她亦全部知情,如今他坐拥天下,更是无所顾忌,对淑妃之伤,应是甚重。
  淑妃之旁,站立一人,与淑妃及我之装束相类似,我猜测此人便应是韦贤妃。昔日她为孺人之时,我并未与她谋面。韦贤妃年约二十开外,容貌端庄,温文安静,身上自有一种凛然正气,不似淑妃那般阴柔。我暗忖此人若是当得起他赐一“贤”字,应是有过人之处。
  目光所及,却见一位明眸皓齿的美人竟是不顾礼仪,向我直望而来,她那美丽的面容落入我眼中,我便已知她是谁了。她的五官极是精致,我一望便知她亦应是皇帝心中的美人典范,淑妃与我、与她都有二三分相似,皇帝在我未归来之前,应是极为宠爱于她,除了丞相裴延龄之女丽嫔,绝不会是旁人。她年纪现下似是比我略大一些,但眼中神色却并无掩饰,心中对我亦应是深为顾忌。
  我想到郭盈,料她此时应亦在队列之中,正在四处寻找,看她如今是何等模样,皇帝携我之手,与我同坐在龙椅上,面色未改,目光直视殿下群臣,却对我说道:“你不是欲见父亲么?为何只顾着看她们。”
  我忙收回目光,亦是端座于他身侧,目视前方,不敢再有差池,恐有失礼仪。
  他目光扫过群臣身上,方缓缓说道:“朕今日在此,册立尚书杨炎之女为朕贵妃,众位卿家可向贵妃行君臣之礼。”
  话音一落,群臣早已列席而出,纷纷跪拜。
  
  到父亲序列之时,他亦跪行而前,奏道:“臣下户部尚书杨炎,恭贺贵妃娘娘册封之喜,愿娘娘早延皇嗣,福运鸿昌。”便向我叩首下去。
  两载不见,父亲官帽之外,隐隐露出几丝白发,容颜亦苍老了些,思及离家两载有余,未能尽孝于父母身畔,今日反要他如此跪拜于我,心中愧疚,便要站起,欲下阶扶他起来,似先前在家中一般,投入他怀中唤他一声“爹爹”。
  皇帝握住我的手却紧了些力度,依然是那冷漠的眼光及神情,唇边轻轻吐出几个字道:“爱妃不可。”
  他此时称我“爱妃”,并不叫“茉儿”,我心中明白他在暗暗警示我须得遵循现下身份,忍泪道:“杨大人免礼平身。本宫多谢杨大人吉言,亦愿大人为国操劳之暇时,多加珍重。”
  此关虽过,我心跳却迅速加快,料想卢杞与父亲同为一品官员,即刻便要上前参贺,那最让我无法面对之时刻即将到来,不禁抬头远眺。
  
  父亲谢恩退下之后,又是几名品阶相同的官员上前参拜,我早已一眼认出西侧一人那熟悉的身影,虽是俯身跪拜,并未见他面目,心中却蓦然惊觉,这身影早已在我心底里沉淀了两年之久。
  为何?卢杞,为何这两年来你就此将我抛却昆仑山中,却连只言片语也无?为何你会如此待我?为何你会放手放得如此轻松,竟是毫无半点眷恋之意?我今日如他所愿回到他身边来,你本是曾允诺过我亦可选择你,却为何并未给我选择的机会?
  心中两年来凝结的痛楚此时早已排山倒海而至,我几乎就要下阶而去,面对他的眼睛,问他一句:“你真的已经将我遗忘了么?”
  只听他那淡定如水的声音传来:“臣下卢杞,恭贺贵妃娘娘册封之喜。”
  “臣下卢杞”四字入我耳中,我顿时惊觉自己心神游离,如今我所在之处知情众人,包括我身侧之人,恐是早已紧盯我之神色,只要有半点不慎,必然招致他之疑心。
  我眸光轻移,本是直视前方的皇帝,此时目光已微微侧向我这边,我一只手被他握于掌心之内,此时竟全然体会不到任何温度、任何感觉。
  我心下豁然明朗,他今日要等的,本就是这样一个时刻,他并未能完全消除心中芥蒂与疑惑,他要借此机会,让我从此与卢杞彻彻底底了断,对他付出全心全意的真情。
  他并没有错。
  他是我未来的夫婿,无论我为何而下昆仑,事实便是如此,既然我已作抉择,又岂能再如此犹豫不决?卢杞与我缘分早尽,我再执着,除了自苦,恐还要连累与他。既是已决意了断,有何必追问他放手的原因?
  此时此刻,我已别无选择。
  我凝视他们,嫣然一笑,这笑容并非是对卢杞,此刻卢杞离我数步之遥,应是不可能看得清我的面貌,这笑容本是给我的身边之人的,纵使隔着面上珠帘,我相信他此时绝对连我的一个眼神都不会放过。
  我坦然微笑,轻声开口:“众位大人请平身,本宫谢过。”
  握住我的那只手似乎瞬时之间又恢复了温度,皇帝那冷峻的脸上,此时终于掠过一抹欣慰的表情。
  
  我夜间并未好好休息,行完那一整套宫廷册妃繁文缛节,早已疲累不堪。
  皇帝见状微微示意司仪监宣文武百官退朝,众人齐呼:“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后,他带着我离开太极殿。
  我们在太极殿后的偏殿内稍作歇息,我急忙将凤冠取下,他微笑着道:“怎么了?可是累了么?”
  我说道:“皇上给我这顶凤冠着实太重了些,茉儿恐是承受不起。”
  李进忠和几名侍女将茶点之类送进来,他随手拈起一块,送至我唇边,欲喂我吃,我本是毫无胃口,但不好拂他之意,只得轻轻咬了一小口,他将剩下的一大半自己吃下,笑道:“你今日恐是被那场面所累,日后自然就习惯了。”
  我闻听他如此说,遂问道:“皇上刚刚登基之时,是否亦曾如此感觉?”
  他若有所思道:“当时父皇驾崩,朕初登大宝,恰逢几桩不顺之事,倒是惶惑过。现下朕改元建中,国中诸事渐渐顺遂,却仍是有几个大患至今未能根除,日夜忧心。”
  我不知他那些政事纷争,料必是复杂无比,亦不想去理会,但他缘何如此看中父亲,擢拔重用于他,倒似不全是因我之故,还是忍不住道:“皇上如此重用我父亲,不知是何缘故?”
  他道:“你父亲本是精通理财之事,去年国库增收他居功甚伟,朕擢升重用他,竟是用对了。况且朕的贵妃若无高贵门第,又如何随侍朕的身旁?”
  我觉得他话中之意现下对父亲是颇为首肯,但父亲多年来本非政客,如今当朝理户部事宜,且管理赋税征收,虽是有些功绩,此事却始终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