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外传
我正色说道:“我不是跟你玩笑。我本月信期本就未至,料皇上不至起疑,我只要你造出一点点迹象,让他回宫后不敢离开我半步即可,张太医那里无须担忧。”
蓝笺跺脚道:“可姐姐能瞒多久?”
我道:“过些时日,就不必瞒了,我自然有解决的法子。”
她见我执意如此,点头道:“这一点点迹象,奴婢倒是有办法。”
我回至御舆中时,万事俱已齐备,蓝笺将所备几种花汁混合液所调成之汁倾倒在我蚕丝罗裙之上,数个时辰之后自然会点点类似红色血迹,我上舆之时身着披风,并无人会发觉。
日已将暮,行仗进入京都,皇宫已近在咫尺,虽有灯火,光线依然昏暗。
我不再犹豫,靠向他身上,蹙眉低唤道:“皇上。”
他见我如此神情,吃惊不已,忙道:“怎么了?”
我眼泪不断滴落,一手扶住腰间,道:“茉儿好痛……”
他见我披风解落一旁,雪白的裙裾上有点点血迹,端庄俊朗的面容瞬时之间变得惨白无比。
他有数名皇子公主,心下应是明白我为何如此,若是怀孕之初,回京都途中一路颠簸,导致流产亦极为正常。他对我之子嗣本是格外重视,此时心情可想而知。
他将我拥入怀中,紧握着我的手,眼中之痛远远胜于昨日听闻裴昭仪之事时数倍,声音似是微微颤抖道:“茉儿!我竟然不知你有了我的孩子!你为何不告知我?如此长途跋涉劳累,都是我之错!”
京都官道上隐约火把之光闪耀,他眼中已有晶亮在闪烁,分明是他眼中的泪光。
他是大唐天子,对世间万物之掌控可随心所欲,兼有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地位和才能,是怎样的伤痛能让高傲冷漠的他失去控制自己情绪的能力?
或许,他对我之爱意,早已远远超出我所感觉?
若是我真的能为他生育儿女,他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可惜天意造化弄人。
我触及自己心中难言之隐,一阵心痛袭过,万分愧疚、万般伤心由内形诸于外,所有的无助、失望、哀怨此刻都在他怀中尽情显露无遗,哭出声道:“料是来行宫之后才有的……尚且不足两月……”
他紧紧拥着我,让我几乎无法呼吸,侧身对舆旁李进忠急道:“我需速速回宫,宣太医院所有太医均到太极殿来等候。”
李进忠料已听见我涕泣之声,不敢有误,早已命御林军快马等候。
他抱着我一跃而上,往宫中飞驰而去;行至朱雀门前,宫中侍卫远远观望一骑飞来,正欲阻拦,看见是他,吓得魂飞魄散,俯地叩首,他并不赐起急驰而过,片刻之间已回转宫中。
我眼中含泪,躺在太极殿他寝宫之中,他轻声问道:“茉儿,你可好些了么?还疼么?”
太医院诸人鱼贯而入,张太医亦在其中,他们近前略接近我手脉,均是面色大变,不敢多言即退下。
张太医近前之时,我轻合眼眸示意他肯定此事,他微微颔首诊完退下,与众太医低声合议。
我在帐幔之中隐约见他肃然而立,问道:“你们会诊,娘娘情形如何?”
为首一名太医壮胆叩首禀道:“微臣启禀皇上,臣等均觉娘娘脉息全无胎象……”却是不敢再言。
他脸色难看之极,半晌不语。
张太医跪伏于地,缓缓言道:“微臣之见解与诸位大人略有出入,娘娘虽有不安之兆,若是调理得当,本非全无希望。”
他点头道:“娘娘这里就交与你照看了,若是娘娘与皇嗣无恙,我定要重重嘉奖你。”
张太医称谢而出,众太医亦急忙退下。
李进忠走进禀道:“淑妃娘娘闻听皇上回宫,贵妃娘娘身体不豫,命人前来请旨过太极殿探视,裴昭仪已无大碍,请问皇上今日可要前往翠微宫?”
他说道:“请淑妃明日再来,昭仪那里我稍后即去。”随后对我道:“茉儿,我恐要离开你一会,片刻即回,你不要怕。”
我道:“皇上请安心去看望昭仪,茉儿明白。”
他起身匆匆而去,我望向蓝笺,道:“请张太医来。”
张太医沉吟道:“娘娘可知,此事不可欺瞒皇上太久?”
我道:“我并未打算欺瞒他太久,先生替我保住这一月就够了。”时日越长,越易被人看出破绽。
张太医道:“这并不难,娘娘自己行事须得小心。”又告知蓝笺诸多平日须谨慎留意之事。
我仍是不甘心,问道:“先生,我此疾真的无药可医了么?”
他微笑道:“娘娘本是聪明通透之人,世间万事本皆有可能。”
我见他有心宽慰我,遂不再追问。
我目视太极殿他寝宫之内,一片金壁辉煌,寝帐上悬挂明黄的幔穗流苏,被衾枕上留有他身上熟悉的淡淡龙涎香气,桌案之上精雕的沙漏中,细沙缓缓落下。
裴昭仪毕竟还是他曾经心爱之人,他去了约有一个时辰之久,修长的身影终于在寝帐前出现。
他身着淡青薄衣,进入被衾中吻去我眼角泪痕,轻叹道:“莫非是天意要惩罚我么?我自登基以来大赦天下,减平民税赋,免各地岁贡,不知做错了何事,要报应在你和我的皇嗣身上?”
我见他伤痛至极,连诸多明政之举都有所质疑,说道:“皇上怎能如此自责?皇上日夜为国事操劳,茉儿本应护好皇上血脉,如今……不但不能为皇上延续后嗣,反要皇上担忧,实在是茉儿之过错!”
我此言明是为自己请罪,其实句句都与裴昭仪相关。裴昭仪明知自己有孕在身,我却毫不知情,回京都本是顺他之意,我若失去此子,他心中之悔绝对远胜于对裴昭仪。
他轻轻说道:“茉儿,是我对不起你。”
初春三月,水阁屹立于一湖碧水之中,湖面之上亭台相连,曲栏浮舟倒映于湖面。湖畔杨柳垂岸,碧丝轻摇,亦植有各种花类,其中茉莉本是最盛,可惜此时未到花季,若是夏时定会清香远逸于水阁之内。
湖中植有荷花,宫廷之中本多珍稀异种,蓝笺笑道:“姐姐,待到六月花开盛时,这小洒景、红钟鼎、冰娇定是美不胜收。”她所言荷花之名我闻所未闻,此时只见些小小叶片浮于水面。
此处本是极宜夏季居住,我日前所居飞霜殿,是冬日踏雪赏梅极佳之所,各宫中四时风物皆不相同,不知春光明媚,竟落谁家。
水阁悬挂有一匾额,上书“天香水阁”四字,系他之笔迹,他将此处赐名天香水阁,诏告六宫诸人无皇命不得随意来此,本是体贴维护我之意,我心中深为感激,可惜结局却早已注定。
我靠在窗前远眺湖水,问蓝笺青樱道:“裴昭仪之事,你们可打听出是何缘由么?”
青樱为人机灵善变,时常帮各宫侍女描些花样,侍女中多有与她相熟交好之人。她点头道:“奴婢回来这几日,听得各种传言不少。”
我道:“莫非还有几种传言不成?”
她道:“奴婢听说当日贤妃要处罚昭仪侍女红绡,昭仪求情亦坚决不允,昭仪气忿不已,恐是伤了胎气;郭美人去探视昭仪,昭仪送她出门时无意中跌了一下,晚间即出事了。”
我默然不语,贤妃、郭盈,怎会有如此多的巧合?是贤妃让她伤了胎气?郭盈故意诱她出门?贤妃本无错,皇帝绝对不会责怪她,郭盈更是要为自己推脱得清白无辜,裴昭仪只能怨自己不小心。
父亲取代裴相,我必将成为六宫中人新的目标,皇帝将我隔绝在水阁之中,应是有防范之意。
晟平公主自我们回宫之后,在宫中行走变得密切起来,郭盈近日晋封为婕妤,料想晟平公主在他面前替郭盈说了不少的好话,他亦不会太过拂自己亲姐姐面子。
裴昭仪在翠微宫中闭门不出,我佯装卧病在天香水阁,淑妃、贤妃仍是各司其职,一个管理宫中内务,一个执掌六宫律例,宫中数日平静无波。
蓝笺青樱随我行至御花园中。
人间四月天,本是最美时节。
我已久未出门,今日身着一袭淡绿色的纱衣,发髻随意挽成,静坐于一座小亭之中。
远处似有一个红色身影渐渐行来,正是裴昭仪。
我来此本就是要多见几个人,她来得正好。
她见我在此,并不趋避,走近前来拜道:“拜见贵妃姐姐。”我轻声赐起,道:“妹妹何必如此客气?”我只觉她美丽的面容确实不复昔日光彩,似是改变了许多。
她轻问道:“姐姐既然出门来,如今应是无碍了?”我缓缓说道:“此时说无碍,恐为时尚早。”
言中之意是意外随时会发生,她之胎儿孕期已经过半,仍是无法顺利生存,那正是她心中之痛。
她眼中掠过一丝恨色,当然不是对我。她并不喜欢我,但胜似有人表面笑脸相迎,暗里藏刀伤人。
她笑道:“姐姐须得多加留意才是,宫中道路极是难行。”
我道:“多谢妹妹提醒。”她不再多言,携侍女拜别而去。
我并不在意,我今日在此侯的并非是她。
如此天时,宫中妃嫔至御花园闲逛散心的确实不少。
我再抬头时,便看见了王珠这温柔安静的小美人。她仍是那样随和温顺,朝我叩拜行礼。我对她一直都有种莫名的喜欢,或许是因她性格之故。
我微笑道:“你在此陪我说说话吧。”她忙低头道是,站在我身旁却不敢去坐。青樱此时笑道:“王娘娘何必如此拘谨?”口气甚是亲密,并不似奴婢对宫中妃嫔之言。
我正觉诧异,青樱忙禀道:“请姐姐恕罪,奴婢家祖与王美人家祖本是同年,奴婢与王美人自幼相识,并非有意欺瞒姐姐。”
我先前自起居注中已知王珠身份来历,她父亲是吏部一名四品官员,青樱家祖张萱原有任职,若是世家交好,她们相识自不为奇。因青樱之故不由心中对王珠又生出几分好感,遂与她闲聊些家中之事,可有姐妹兄弟、年庚几何、适人与否等等。
王珠见我问她,便柔柔说道:“回贵妃姐姐,家父膝下仅我与妹妹玉儿二人,本系双生姐妹,妹妹去年此时亦已出阁了。”
我好奇问道:“那她可与你长得相似么?”
青樱笑道:“奴婢幼时所见她们模样性格毫无差别,分不清谁是珠儿,谁是玉儿。”
我笑道:“那现在仍应相似。你妹妹嫁与朝中谁家了?”本是随口一问,却不料她之回答让我顿时怔住。
她仍是那样温柔说道:“妹妹嫁与朝中卢驸马,不过只是侧室。”
我凝视她半晌,原来王珠的孪生妹妹竟是卢杞继母,面前的王珠美貌动人,温柔可亲,王玉亦应是佳人。
正在思忖,我所候之人果然已至,只是还多了一人。
我身怀皇嗣,本是不必理会参拜任何人,除我之外,亭中众人皆行礼称道:“参见昇平公主和郭婕妤。”
郭盈见我在此,忙道:“拜见贵妃姐姐。”
昇平公主仍是那高贵不凡之态,道:“贵妃如今可是身体大好了么?”她对我并无亲近之意,或许是因昔日华阳公主之故。我心下明白,她既然一力扶持郭盈,自然不会喜欢我,但她是皇帝亲姐姐,沈后杳无所踪,昇平公主便是他最亲之人,不可怠慢此人。
郭盈不似裴昭仪,她有昇平公主作为依仗,自己又身怀武功,且心中城府极深,比裴昭仪难应付得多。
面对她们,我更须加倍小心。
我微笑道:“多谢公主关怀,只因今日天气晴朗故而出来走走,皇上本是不准我出门的。”我有意提及他,昇平公主应该明白我在他心目中之地位。
昇平公主视我一眼方道:“皇上既然如此说了,贵妃还是不要四处走动,该早些回去歇着。”口气稍稍缓和了些。
郭盈笑道:“贵妃姐姐定要好好保重,若是生下小皇子,皇上定然高兴。”
我见她本是有意讨好,笑道:“皇子公主并无区别,莫非生下公主,皇上就不喜欢她了么?”昇平公主本是在此,郭盈之言竟似是对她不恭。
昇平公主面上略有异色,终是忍下。
郭盈见我如此说,欲要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急忙走近我说道:“贵妃姐姐恐是误解我言中之意了……”
我见她向我急行一步,心道今日我等待的正是你着急迫近我之时,且要众人都目睹此刻。
我只作不知她走近我,欲出亭而去。她已至我近前,我与她衣袖相碰之时便已跌倒在地,眼泪顿时溢出,低声道:“郭婕妤,你为何如此莽撞?”
蓝笺青樱早已吓得奔过来道:“姐姐如何了?”
我摇头道:“我没事,你们扶我起来即可。”
郭盈早已吓得呆住,昇平公主应是不悦之时并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