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外传






  我深为感激,说道:“妹妹多谢姐姐教诲,姐姐须得多加保重身体。”
  她临去之时又道:“今日妹妹一诺千金,姐姐总算放下一桩心事。”
  
  三日已过,蕊欣之事全无消息,云阳宫中几乎与外界全然隔绝,忆及淑妃之言,便该早些向他认错才是。
  青樱怨道:“皇上真的如此狠心不见姐姐了么?”
  蓝笺却说道:“他若将姐姐忘了,恐是姐姐之幸。”青樱不解她之意,我忙止住她们道:“罢了,你们不必多言。”正自思忖此事如何了结方妥,只见殿外进来一人躬身道:“奴婢奉皇上旨意前来询问贵妃娘娘如今可知错了,若是已知,便请娘娘回天香水阁。”正是李进忠。
  我尚未及开口,蓝笺却早已笑道:“原来是李公公,我们本是打算在这里住一辈子呢,却不料皇上此时便接姐姐回去。”李进忠见她语带讥讽,忙道:“蓝笺姑娘切勿再言,不可随意与皇上玩笑。皇上这几日也是坐卧不安,心中十分记挂娘娘。”
  我见他如此,心知若不就此转圜,当真若恼了他并非好事,说道:“既然如此,你回禀皇上我已然知错了,这便回去。”
  
  风波终于平息下来,回至天香水阁之时,他居然已在阁中相候。
  我虽是回来了,却不可让他以为我畏惧恭顺于他,以后再对我如此。
  我故作不见,行至水阁环绕回廊中逗鸟儿玩耍,他果然跟随而出,近我身旁道:“朕尚未盘问你,你倒先给朕脸色看了,你姐姐明日奉旨嫁与曹郗,你本是大媒,不去见见他们么?”
  我撅嘴说道:“皇上若是厌倦看我了,让我继续在云阳宫住下去亦无妨。”
  他自我背后抱住我道:“朕如何舍得?这几日来朕不知惩罚的是你还是自己。但若是不让你长些记性,只恐你以后又要如此随随便便出宫而去。你既是去见你先生,为何不向朕明言?如此神秘,朕倒以为你……”却未继续说下去。
  我知他误会我是为私会那人而出宫,回想前事心中酸楚,哽咽道:“我哪里敢告诉你?你前夜里那样待我,我怕……”
  他双手捧起我下颌,眼中尽是柔情悔意,说道:“李适酒醉无行,伤害了茉儿,茉儿不要怪我好么?我爱你,要你完完全全属于我,我实在无法容忍你心中还有别人。”
  我见他如此求情,心中早已原谅他,含泪道:“茉儿心中并无他念,你为何总是要如此猜疑?为何总是不相信我?”
  他似是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道:“那你为何同样不相信我?我在你心中,可是你最依赖信任之人么?除了是皇上,你可曾真心真意将我当作你的爱人?”
  这些话竟然自他口中说出,我有些不敢相信。
  他本是高傲自信之人,但这些话足以证明他心中对我之感觉全无把握,并非我表面所感知的那样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是时候该向他问个明白了。
  我道:“若是茉儿将你当作爱人,你待如何?”
  他道:“茉儿你听清楚,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你,你若因此怨我恨我,我无话可说。但是我亦要问你一句,若当日你随他远走天涯,心中真的不会再想起我么?”
  他见我怔怔看他不语,又道:“你或许觉得我一直在纠缠你,禁锢你,当日西宫月下若非你主动投怀,我又怎会为你动心?我明知你是欺骗于我,亦甘心情愿接受。茉儿,李适果真是如此易欺之人么?若非早已看出你对我有情,我怎会如此执意不放你?我不愿你我之间留有遗憾,你可明白?”
  眼前的他,若真的不是皇帝,仅是李适,我的心其实还是爱他的,但是他的身份却让我在爱他之时望而却步,不敢全然敞开心扉。我在他身边固然无法忘记卢杞,但我若在卢杞身边同样无法忘记他。或许,他和卢杞易地而处,卢杞会似他一般为我心中还有别人而嫉妒恼怒。
  我痛恨自己如此难以抉择,为何上天要安排我遇见他们两人?他们同样出色,同样痴情,同样爱我,我亦同样爱着他们。偏偏爱情本该是专一,否则便只有痛苦。
  
  他早已看出我眼中痛苦绝望之色,忙道:“茉儿你不要如此,李适可以对天发誓决不伤害于他,你若实在无法忘记他,我亦不勉强,但是你莫要让我知觉。”
  最后一句话分明是万般无可奈何之言,那已是他退让之极限,他是大唐皇帝,无视九殿华彩六宫粉黛,却为我退至如此地步。
  我眼中泪滴缓缓流下,道:“你可知道,茉儿不可能为你生孩子么?”
  他声音沉痛无比道:“我知道,是我害了你!”
  我几乎就要将我伪装有孕之事脱口而出,他却突然吻住我,我只觉天旋地转,话语湮没于他热吻之中。
  他放开我道:“我早已说过,即使如此,我对你爱意亦不会改变。”
  我倚靠在他怀中,泪水缓缓滑落。
  
  皇帝下旨赐婚,父亲并无异言,蕊欣与曹先生终成眷属,二人互相关怀恋慕,我远望他们离京而去,总算放下一桩心事。 
  
  军书插羽刺中京
  
  建中二年冬至时分,天香水阁的湖面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浮冰,气候渐渐寒冷,京都的冬天就这样不知不觉来临了。
  湖畔春花夏草早已凋零,梧桐落叶纷纷。
  昭德皇后故去那日他自两仪殿归来,久立无语,黯然神伤。
  我至今犹记他心痛之状,其实昭德皇后一直都是他最温婉相知之人,即使他后来不再宠顾她,但在心底却始终有她的一分位置。
  他与我之间嫌隙湮灭后对后宫诸妃更加疏离,大半年来只居于太极殿或天香水阁之中,如此专宠难免让贤妃等人心生幽怨。他昔日明知宠擅后宫定会为我招来祸患,明知身为大唐君主应该广有子嗣,如今却全然抛诸脑后。
  他与我都已无法拒绝沉溺于那种倾心相恋中的感觉,我们本来就是爱着对方的,如今更是难舍难离。
  我晨起后在水阁中处理六宫事宜,午时一过便去太极殿陪伴他,他早已诏命我可随时前往。
  宫中事务并不繁杂,我求他封蓝笺青樱为宝林,晋王珠为昭容,他拥着我温柔说道:“好。”
  我求他将年纪长于二十五岁的宫中侍女尽数赐钱三千缗释归故里,他同样说道:“好。”
  我淡淡微笑,他低语道:“只要茉儿愿意,朕都觉得好。”他对我几乎已是千依百顺,或许他心中以为只有如此方能显示他对我之深爱。
  全心全意的爱情,既是美酒,亦是毒药。
  情深恐不寿,强极必招辱。
  我时时感觉一种无边无际的压力在无形中笼罩着我,午夜梦回时,惟有他温柔而坚定的拥抱能让我再次安然入睡。
  
  蓝笺青樱本是聪明,蓝笺心细,助我司掌宫中闺阁禀赐供给;青樱清明,助我决断种种是非,六宫理事堪为我左膀右臂。
  王珠因青樱之故与我往来密切,遂成知心契交,她对于皇帝恩宠似乎并不在意,如今晋位昭容,尚在郭盈之前,她父亲自是感激圣眷隆重,她心中明白是何缘故,只是更加亲近依附于我。
  裴相被贬为眉州司马,裴昭仪心中有怨,且见他对自己身遭不幸并无特别关切之意,早已心灰意冷,只是安然度日,似是再无争宠之心。
  郭盈自知我与裴昭仪两人失子已招致他及众人之疑,有口难辩。但裴昭仪之事她却未必真正无辜,皇帝对她态度已是冷淡之极。
  贤妃如今亦惧我三分。
  宫中另外品貌出众之人除宋充媛、徐充仪已为数不多,那几位才人美人,虽有出众之处但并不合他心意。充媛宋若芷与我尚有些渊源,其两位姐姐正是昔日与我共同进宫侍奉华阳公主之宋若梓、宋若昭,宋家教女严谨有方,宋若芷举止端庄、颇有才华,精于诗词歌赋,亦曾受过他之宠幸。
  充仪徐雁然,乃是当朝太尉刘晏之外孙女,善为筝乐。太尉刘晏本是父亲前任之户部尚书,已历两朝,因是先帝代宗重用之人,于朝政理财之事亦颇多建树,皇帝对他十分看重,予以太尉之职。太尉、司徒、司空之位非德高望重之老臣不可居之,除太尉刘晏外尚有司徒李泌、司空严郢,虽无实际职权,仍颇受朝臣拥戴,皇帝许多朝中决策均会征询他们意见。
  他对待众妃嫔仍是一视同仁关怀照顾,但我深知他并无多余心思在她们身上。
  
  我静坐于窗前,手抚琴弦,流水般的悠扬之声响彻天香水阁。
  蓝笺轻声道:“姐姐,太子殿下前来问安。”
  琴声嘎然而止,我回头只见皇太子李诵已进来叩首,以柔和清脆的童音向我说道:“儿臣向母妃请安。”
  他身着剪裁合身的小太子服,眉目清秀,聪明伶俐,若非身体不够强健,应是完美无缺的储君。他对我之恭顺依赖,越来越发自本心,视我如同生母,尽管我长他不过八岁而已。
  我微笑问道:“今日太傅可有训诫你么?”
  他目光中有几分得意之色道:“没有,太傅还夸奖儿臣大有进益。”
  我见他鬓角发丝有些零乱,唤他至身旁伸手替他理好,却见他呆呆望着我,便问他道:“诵儿,可是哪里有何不妥么?”
  他回过神说道:“母妃和母后真的很相像。”
  原来我适才之举让他想起了已故皇后,宫人皆知我与昭德皇后面容本就有几分相似,太子心中恐是将我当作她一般,我只是微笑,并不觉惊奇。
  李诵不敢久留,告辞而去。
  我心中略有些怅然,如今太子侍我孝顺恭谨,但那遗憾终究还在。皇帝在我面前从不提起此事,我却早已知晓他暗中诏告太医院至民间四处寻访良医验方,务必要医好我之隐疾。
  他依然渴望我能为他生一个属于我们两人的孩子。
  
  午时过后,我如往常一般至太极殿见驾。
  我外着白底浅红花纹的锦衣,腰间大红色绸缎丝带比寻常腰带略宽,那衣服领口开得极大,肩颈皆显露在外,发髻高挽余下部分梳理成一束侧垂至胸前,鬓旁一朵宫制金色芙蓉,耳垂二寸明珠长串,本是极其随意。
  他正低头批阅书写那奏折,似有感觉一般抬首视我进殿而来,眼中笑意顿生,我才近御案之旁已被他抱至膝上,他以手轻触我裸露肌肤道:“怎么还穿得如此单薄?”我笑着躲过他之抚触,恐他又有过分之举,说道:“我不冷。”
  我见那御案之上置有各种鲜果龙眼、葡萄、柑橘等,甚觉奇怪。他登基之后本已诏令各地停贡,新罗渤海之鹰鹞、扬州幽州之铜镜麝香、山南枇杷、江南柑橘、剑南春酒亦在其中,不知因何又会重新贡进。
  他伸手将一枚柑橘执起说道:“淄青节度使李正主动献钱三十万缗及数种停贡物品,知朕却之无辞,分明是故意试探为难于朕。”
  我见他如此言道,便问:“那皇上如何应对于他?”
  他已将果肉剥开送至我唇边,道:“些小难题,恐还难不住朕。这些贡品本是微薄之物,朕自然收下。那三十万缗钱,朕已赐赏给他那些淄青兵士,正好作此顺水人情。”
  他若是执意拒收钱物,恐被藩镇看轻,朝廷居然不敢接受臣下进献之物,有损皇帝威仪;若是欣然收下,又有敛财之嫌。如此一来,既可让淄青将士感戴皇帝恩德,又可让藩镇知道朝廷不贪货财。
  我视他道:“皇上本是英明果决,那些节度使应是惭服不已。”
  他目光深邃,说道:“李正并不足为虑。只恐有些人未必如此,定要迫朕出手。”
  他见我并未吃他手中柑橘,便自己低头噙住,欲喂哺入我口中,殿中侍立宫人早已见惯我们亲热之举,我只得张口接受,他乘机吻住我,柑橘的甜意弥漫于我们唇舌之间。
  正在此时,李进忠轻轻咳嗽之声传来,他方才放开我。
  李进忠面上尽是焦急之色,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至御案前呈上一封奏折道:“奴婢回禀皇上,兵部加急呈递,国丈、兵部诸位大人均已在宫外侯旨。”
  我只见那奏折之中夹带一封书信,上有旌羽尾翼,定是紧急军情,恐是边防有变,忙自他怀中起身接过呈递与他,心中却是担忧不已,父亲及兵部官吏全至,此事定然不小。
  他面上全无表情。
  阅过奏章后,他淡淡说道:“宣他们入宫。”李进忠叩首忙飞奔传旨而出。
  他见我面带忧虑之色,对我说道:“朕稍后有些要事与国丈商议,茉儿你先回去,朕晚间即回。”
  我知他此刻心中有事,忙点头离开太极殿。
  
  我回至天香水阁,询问李齐运方知果然是朝中有变。
  李齐运见我问他,忙回禀道:“奴婢今日往仪化门去时,见国丈大人在宫外等候,问奴婢皇上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