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外传





弃子而取势,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
  “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掩卷而叹,我越来越是不懂,是棋局若人生,还是人生若棋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难道我如今竟也成了局中之人,分不清是非黑白了么?
  
  夜凉如水,蕊欣将一件外衣覆盖在我身上:“夜已深了,日间不累么,还不去歇息?”她瞧见我手中金牌,问道:“可是在为这块金牌伤神?”
  我本想说不是,却又想到所有的思虑的确因太子而起,点了点头。
  她轻叹道:“你可知道今日刑部侍郎夫人告诉母亲,要提前迎娶大姐过门?只怕我们姐妹聚日已无多了。”
  我微觉惊讶,道:“母亲如何说?”
  她道:“还能如何说?已经许过人家,自然是他们家的人了,况且迟早总要分别,母亲自然是应允的。”顿了一顿,她说道:“茉儿,姐姐提醒你,切莫如我一般,错爱于人,终究苦的是自己。”
  我轻笑道:“姐姐教训,妹妹谨记。不过眼下是姐姐多虑了。”
  她目光掠过我面容,半晌方轻轻地道:“但愿如此。”
  
  不知不觉一个多月过去,已至三月暮春时节。
  刑部田侍郎府已将聘礼正式送了过来,议定芳逸于归之期定在六月初六。家中早将芳逸的嫁妆准备起来,因是家中这些年来首次大办喜事,芳逸又是长女出嫁,父亲母亲的重视程度自不待言,所置办衣物、首饰等,无不华丽丰厚。芳逸眼见家中诸人为她忙碌,甚是过意不去,苦劝父母一切从简,不须奢华浪费,无奈父亲母亲执意如此,也只得罢了。
  芳逸定要去庙中为父母祈福,母亲便择了吉日,嘱我们姐妹三人同去,因怕一路无人护持,除派了几个家丁跟随,也命人去路府问表兄维扬可有空闲一同前往,不料维扬在宫中当值,那些太子太傅们管理学生甚是严格,难以告假。但家中事务繁忙,母亲无暇分身,见二姨娘行事向来妥当,遂命二姨娘是日陪同我们姐妹前去。
  我已多日不曾出门游玩,见这三月莺飞草长,落英缤纷之美景,早已兴奋不已,随口拈了一首五律,坐在马车中高声吟道:“杏阁披青磴,雕台控紫岑。叶齐山路狭,花积野坛深。”
  蕊欣亦笑道:“我也牵强附会几句吧,”遂念道:“二月芳游始,开轩望晓池。绿兰日吐叶,红蕊向盈枝。”
  吟罢二人齐笑,十分开心,我便向芳逸道:“今日姐姐是主角,怎可无佳句?”
  芳逸笑道:“你这小丫头,偏是你这样啰嗦,早知你自己兴之所至,定不会放过我们!既然你有心挑战,为姐少不得勉强几句了。”于是吟道:“艳拂衣襟蕊拂杯,绕枝闲共蝶徘徊。春风满目还惆怅,半欲离披半未开。”诗中分明有惆怅伤别之意。
  二姨娘听罢笑道:“我虽听不懂你们说的是什么,却也知道你们难得出门一趟,今日必然高兴,我只要不丢了你们,回家原样儿交给夫人,别的事情我都不管,随你们逛去。”
  一时已到山门之外,一行人下了马车拾级而上。进得寺门后众人依次焚香礼拜,许愿祈福,寺中接待僧人因我家常来寺中布施,认得二姨娘,故殷勤安排了斋饭,我兴趣不在于此,草草吃了些点心。
  
  我们回到家中时,只见大门口停了一驾马车,陈设华丽,想必是有亲族女眷登门拜访,芳逸待嫁之事亲朋好友皆知,因婚期在即,送礼之人络绎不绝,不知今日又是何人。
  圆儿出来扶我下马车,一行走,一行悄悄说道:“三小姐,崔舅爷家夫人来了。我似乎听见夫人们方才似乎是提到小姐了。”
  我不以为意,与大家一起到了母亲房里,果然见舅母吴夫人在此,相互见礼坐下,舅母道:“今日过来,一是为芳逸大喜添妆,二是有一事相告:华阳公主染恙卧床不起,太医院束手无策,独孤贵妃娘娘着急寝食难安,幸有高人异士指点,须得八名与公主同龄之女,进宫陪伴七七四十九日,日夜祈福,公主才能百病消除。你们舅父奉独孤丞相之命在京都寻觅与公主同龄少女,想到茉语、芙晴两个侄女儿恰与公主同年所生,不知你们可愿前去,特来与你们商议。”
  母亲看向我,轻声问道:“舅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舅父如此关照提携你们姊妹,你们若是愿意,今日就随舅母过去。”
  
  我暗中观察她们的神色,知道舅父本是好意,若是华阳公主病愈,皇帝和独孤贵妃自然有赏,况且宫中侍女太监众多,不会要我们做杂役伺候公主,似乎是一桩美差。
  普通百姓人家遇到大选妃嫔、宫女时都纷纷将女儿许聘嫁出,父亲三日前往东都洛阳,他若得知此事,一定会断然拒绝,但是母亲、舅父素来仰慕亲近宫廷,她言语中隐隐有应允之意。
  我心中并不愿进宫为公主侍女,却不敢违抗母亲意愿,试探答道:“此事要等爹爹回来再商议么?若是紧急,请母亲定夺,女儿无不遵命。”
  芙晴本来生性娇弱,春时感染风寒,身体时好时坏,见我如此说,不敢迟慢,说道:“女儿如今身上也大好了,不似先前赢弱,姐姐若是前去,女儿愿意同往,请母亲示下。”
  母亲淡然道:“不过陪伴公主数日而已,这些小事何必等你父亲回来?你们到了宫中,须得谨言慎行,用心学习宫中礼仪规矩。”
  事已至此,我恭声答应着退出,回水阁准备随身之物。
  芳逸嘱咐我道:“你无须记挂家里,只管尽心当差,若是公主好转,贵妃娘娘赏赐于你,也是阖家光彩。只是宫廷不比我们家,宫规严格、人心难测,你自己时时刻刻须得小心,以前那随意的性子,也要改一改才是。芙晴性格柔弱,循规蹈矩,却无防人之心,你须留意照看于她。”
  我见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微笑道:“大姐若再说,我可不敢去了。”
  蕊欣轻轻道:“大姐之言,你须得谨记在心。我再送你一句话:非干己事,只作不知。”
  我道:“二位姐姐的意思我明白,我每日除了当差外,一定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动,顺便看好芙晴,以免她上当受骗,被人欺负。”
  芳逸笑道:“正是如此!虽然苛刻了些,不过你一定要尽力做到。” 
  
  宫鸟晓鸣茱萸枝
  
  舅父中书舍人崔佑甫的宅第在京都东城,离我家并不远。中书舍人虽非什么高官,其职责亦仅是负责起草皇帝旨意,或是拟制丞相在朝廷议决之事的诏令,但在制作诏令过程中,可互相商量,并允许“各执己见,杂属其名,谓之五花判事”,只因涉及朝廷机密,非皇帝亲信之人不可得此职,舅父乃是大历五年进士及第,八年宦海沉浮,深得独孤贵妃之父亦即现今独孤丞相之信任,华阳公主系独孤贵妃所出,此事交托舅父办理,想必亦因此故。
  晚饭之后,舅父命人将我和芙晴唤至书房,我们不敢怠慢,即刻便至。舅父中年方有子嗣,子女均甚幼,尚不足八岁,对我们亦素来疼爱视如己出,但是我对这个舅父一向只是敬重,不敢有丝毫冒犯。
  他见了我们,便开口说道:“舅父极力促成此事,所为何来?你们二人可知?”
  我答道:“舅父美意,一是想让我们进宫学些皇家规矩礼仪;二是想让我们有机会得到贵妃眷顾,光耀门楣。不知茉语说得可是?”
  他轻轻摇头道:“看来你们确实不知……昔日叮嘱你母亲之言,看来她全然不曾告之于你们。你父亲自以为绸缎生意遍及天下,远销海外,便可此生富贵,后辈无忧,却不知苦心筹谋,结局却掌控在他人之手!……这些道理,你们恐怕更加难以明白!”
  我闻言已知舅父与父亲的处事之法则定有不合之处,却也不明白孰是孰非,默然无言以对。
  舅父叹道:“我之苦心,你们日后自然知晓。你们进宫后要小心恭谨当差,华阳公主系皇上爱女,深蒙帝宠,六宫诸妃、皇子王孙,莫不小心翼翼待之,她如今卧病在床,上阳宫内定有许多人来往探视,你们须得见机行事,若有一二分机会,不独你父亲,舅父亦可放宽心怀,不似如今这般……”
  我暗自思忖,舅父所言“皇子王孙……来往探视,你们须得见机行事”明明意有所指,“一二分机会”是何机会?那日在二姨娘房中听到母亲闲谈之言“茉语和芙晴尚小……若是再去待选,老爷岂不伤心?我兄长原是试探过几次老爷的口气,见他不允,只得罢了。”
  看来舅父希望我们姐妹能够依傍皇族,皇族之中却未必有良人。
  九重宫门深如海,我们此去宫廷,福兮?祸兮?
  
  次日一早,我和芙晴便在舅母房中相侯,舅父散下早朝,对我们说道:“此次进宫的女子共有八名,均为我同僚之女,稍后便至,待会齐之后再送你们入宫。”等不多时有人来报:“中书舍人宋廷氽大人到。”
  舅父命我们随他齐至大厅,只见一位四十开外的官员,面容清癯,端庄肃重,与舅父官服装扮相同,便知应是与舅父职位相同的官吏,身后两名少女,清秀婉约,亭亭玉立在那里。相互见礼落座,宋廷氽说道:“小女若莘、若昭,烦劳崔兄相送入宫,以后就请崔兄多加照应。”
  舅父笑道:“宋兄何须如此见外?兄之女即我之女,何来烦劳!我这边亦有甥女杨氏茉语、芙晴,今日一同入宫。”
  宋氏姐妹二人品貌出众,举止进退有礼,恭谨自持,显是宋府家教甚严,我对她们不觉多了几分亲近。不多时,另外几家亦将女儿送了过来,听其言谈,不是舅父同僚,便是同门故交,不由深叹朝中官吏成群结党竟已成风,连舅父亦不能免俗。
  那几家小姐或是女儿或是甥女、侄女,年纪应是都我和一般,因在车中未下来,故而还不曾见到,人员齐备之后,舅父亲自骑马,护着我们一行几驾马车,往宫禁朱雀门而去。
  
  一时已近朱雀门,马车停下,有侍卫的声音道:“来者何人?”
  舅父翻身下马,道:“下官中书舍人崔佑甫,奉贵妃娘娘和国相爷之命,护送为公主陪伴祈福之八名女子入宫,请侍卫大人予以放行。”
  那侍卫笑道:“原来是崔大人。贵妃娘娘已有旨意命高公公在此相侯,崔大人请进。”
  我轻轻掀起车帘一角,只见一个中年太监,满面笑容走了过来,执起舅父之手,二人低低说了几句,高公公微笑颔首,目光向我们所处身马车投射过来,接过舅父递与他的上书我们家世来历的卷册,朗声道:“崔大人辛苦了,只管交与下官。”舅父拜谢过了他,策马而去。
  高公公对小内监说道:“去上阳宫。”他领路前行,我们的马车跟随在他身后,依序行走,隔着马车的轻纱,我们一路只见殿宇繁森,重重叠叠,隐隐透出王者之气。
  芙晴忐忑不安,四顾说道:“姐姐,我有些怕。”
  进入后宫,我的心里同样紧张,却拉着她的手安慰她道:“不怕,我们谨慎些,互相照应,不过数十日而已,只当是到亲戚家小住吧。”芙晴点了点头,紧紧抓着我的手,眉头渐渐舒展。
  
  我们一行下了马车,除若莘、若昭外,另外几名同龄少女也都是面容娇好,身形袅娜,都是品貌出众少女。
  高公公止步回身言道:“贵妃娘娘在正殿赐见,姑娘们请随我来。”
  我们不敢怠慢随后跟进,只见高公公手执拂尘,静立一旁,正殿之中的锦榻上端坐着一位宫妆丽人,正是独孤贵妃,锦榻旁边的几案之上,瑞金兽首香炉内焚着香,一缕烟雾袅袅而出。
  我们齐齐跪地行大礼参拜,齐声道:“恭请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我不敢抬头,只听高公公肃声禀道:“国相爷嘱崔佑甫精心挑选,现有崔佑甫之外甥女杨氏茉语、芙晴,中书舍人宋廷氽之女若莘、若昭,中史令万侑忠之女纤纤……”,名单念毕,方道:“都抬起头来,让贵妃娘娘看看。”
  
  我在家中听母亲姨娘闲聊说起过独孤贵妃宠冠六宫、色艺超群,抬起头看时,见她宫妆华丽、美艳惊人,年纪似乎不过二十有余,不禁暗暗赞叹她的美貌和年轻。
  独孤贵妃眼波轻转,将我们依次看了一遍,面上露出浅浅微笑,道:“很好,崔大人这差办得不错,果然个个秀丽灵慧。你且先将他们安顿好,教导些宫中礼仪规矩,明日再按法师吩咐行事即可。”
  高公公忙道:“是,奴婢早有准备,即刻便去安置她们。”
  独孤贵妃的目光移到我的身上时,似乎略怔了一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见她开口问我,不敢怠慢,恭声答道:“奴婢杨茉语,舅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