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外传
我见他相问,行至他身前跪下,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他们本是性情中人,皇上要他们死本是容易,但臣妾相信皇上之胸襟广阔,远胜于历代帝王。”
他凝视我片刻,居然浮现一丝微笑,说道:“茉儿,朕若不放过他们,又怎当得起你赞我这一句‘胸襟广阔’? 这世间性情中人,恐非仅他二人而已。”
随后,他对王珠道:“朕自今日起废黜你昭容之位,逐出后宫,贬为庶民,你此后尽可另择良配,只是不准嫁官宦之家。你可听明白了么?”
他之要求并不过分,他娶朝臣之妻倒无大碍,若是朝臣续娶皇帝妃子,皇家颜面体统决不能相容,殿中诸人皆不敢相信,他居然如此轻易放过王珠,分明有意成全她和元庆余。
宋若芷似有话说,终又不敢再言。
王珠泪若雨下,叩首不止道:“臣妾谢皇上隆恩,当日日于佛前替皇上祈求福祉,护佑大唐国运昌隆,护佑皇上和贵妃姐姐康宁安乐。”
他离座而起,亲手扶起王珠说道:“你能有此心,朕实在觉得宽慰。过去之事,你离宫之后就不必再想了,朕再赐你田园数亩,足可保你衣食无忧。”
王珠抬起头视他,又低下头去,轻轻说道:“多谢皇上。”却不敢再看他一眼。
他放开手,与我一同离去,亦未回头。
王珠被贬出宫后,元庆余不慕富贵荣华,亦辞官而去,携王珠同归故里。
相思弦断情不断
近日,朝中风波迭起。
桩桩件件矛头直指父亲,且皆有指认之人,并非空穴来风。
父亲被谏官参奏将玄宗原定太庙之地买下,建造杨氏宗祠;将父亲在东都所置一所私宅标售,河南尹赵惠伯为逢迎父亲,竟将我家私宅其高价购下作为官衙办公之所;除此之外还收受请托之人钱财,在父亲面前进言请求擢拔,的确有疏通此道加官进爵者。
我深知皇帝对朝臣结党营私、贪污谋利深恶痛疾,此时心中对父亲之信任一定土崩瓦解。
父亲本非过于看重名利之人,如今恐是身不由己。离京之前父亲进宫见我叮嘱不得干涉朝堂之事,或许早已料到有今日之祸。皇帝待我虽好,却决不纵容我家族人不轨之行,君心难测,父亲惟恐我多言招致祸患,令他迁怒疏离我。
数日后,我得知父亲杨炎丞相之职被免,贬为崖州司马,接任丞相之人正是卢杞。
事已至此,我恳求他亦无可奈何,只得眼看父亲远去崖州,心痛如绞。
我表面对他温柔体贴,心中却渐渐疏离,碍于他的身份地位,我不敢轻易相问,惟恐触怒圣颜,除了隐忍于心,别无他法。
我连日只觉头脑昏沉,终于支撑不住发起高热,持续几夜未退,他忧心如焚,太医每日轮换问诊请脉,汤药不断,我卧病仪鸾殿中,神思恍惚。
太医言道我忧思郁结于内,感染风寒于外,致有此病,他心中应是最清楚不过我为何如此。
后妃中不少皆有强大外援,不可能不对亲族中人言及他对我之专宠,杨氏亲族早成众矢之的,堂兄之行虽是有错,但我深信皇亲国戚中应当还有比他更罪不可恕之人,父亲受他猜忌,恐是因为在他面前进谗言之人太多,众口烁金,未必不是因我宠擅六宫害了他们。
我躺在被中,轻轻咳嗽。
他急忙拥住我道:“茉儿,你觉得如何了?我已宣诏你母亲姐姐前来东都看你了。”
我心中稍觉安慰,道:“谢皇上。”
他轻吻我额头道:“原谅我,有些事情,我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忍痛含泪道:“茉儿明白,决不敢怨皇上。”想起表兄路维扬、芙晴夫君阿布汗、芳逸夫君田悦、堂兄杨弘业之死,父亲处境凄凉,皆与他有关,却无法分辨谁是谁非,谁对谁错,亦不敢怨责他。
李进忠进殿禀道:“奴婢回禀皇上和娘娘,国丈夫人在外侯诏。”
他正身坐好,便道:“宣。”
母亲近殿叩首,说道:“臣妾司马府杨崔氏,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说道:“免礼平身。郑国夫人系贵妃至亲,在朕面前不必过于拘礼。”他神情随意,并无威严之态,稍觉安心。
母亲起身后,他携我之手微笑道:“朕有事先走了,稍候来看你。”
我知道他有心宣母亲进宫看视我,说道:“臣妾谢皇上恩典。”
他举步离开后,母亲泪如雨下,扑到床前唤道:“茉儿……怎会病到如此地步?你爹爹书信中嘱咐,让你好生侍侯皇上,不要以他为念,他在崖州……虽是艰苦,却难得自在清净,你无须担忧。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为娘如何是好……”
我轻轻道:“我不过是小恙,母亲莫要伤心。”
母亲拭泪道:“皇上如今对你还好么?你在宫中,在皇上身边开心么?”
我微笑道:“母亲今日不都看见了?大姐可好么?”
母亲道:“她……整日在家面壁诵经,与世外之人无异,蕊欣、芙晴倒时常有书信来,她们有夫君、儿女相伴,我倒是放心,只是担心你在宫中与皇上争执。”
我忍痛问道:“我听说爹爹作了一首诗,‘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崖州在何处,生度鬼门关’,可是真的么?”
母亲劝慰道:“有是有,不过是你爹爹感叹之作罢了,倒不至于那般凄凉,你入宫这些时日来,如今可有喜讯么?上次若非意外,小皇子该出世了……”
我见母亲提及此事,忙道:“母亲不必遗憾,小太子不是已经认我为母亲么?”
母亲叹道:“话虽如此,终究不是自己亲生儿女,你还是请太医多看看,养好身子,为皇上生下子嗣方好。”
我答应着,母亲又嘱咐了些话,离宫而去。
四月天气晴好,我身体渐渐康复,蓝笺青樱陪我在御花园中行走,见园中花朵美丽纷呈,其中一种尤其艳丽,如蝴蝶飞舞,说道:“这花儿好美。”
青樱笑道:“姐姐可知此花名为虞美人?相传乃西楚霸王爱妾虞姬所化,姐姐看这花瓣上点点红痕,恰似美人之泪。”
蓝笺不屑道:“你今日恐是看走眼了,此花乃我所种,一月间便可开花结果,并非虞美人。我在宫中见番邦供进一次,有心留了些,我家花谱记载此花名为罂粟,花种有特别功用,可缓解痛苦救人性命,那边几株方是虞美人,姐姐细看,便知差别。”
我留神细看,果然确有差别。
只见李齐运飞跑而至,跪地气喘吁吁道:“禀娘娘,皇上今日在永兴阁亲手诛杀两名钦天监。”
我暗暗心惊,此事的确是非同寻常。
自去年十月起至今,江淮富饶之地滴雨未下,钦天监择日祈雨仍无大效,颗粒减收;三月初十,陇西地震,死平民五千余人;三月十二,河北再震,死平民三千余人;三月二十,太仆寺佛堂内金刚右臂有黑汁滴下,其色类血,种种天灾异象接踵而至。
永兴阁地势极高,乃夜观天象之所,即使天灾异象频仍,他不应如此怪责钦天监,亦不须他亲自动手诛杀。
登高行至永兴阁前,只觉一种肃杀之气迎面而来,我摆手示意内监不必传报,轻轻行至楼阁之外,探听阁内动静。
我自窗户间隙中窥见数名钦天监跪伏于地,不远之处地上尚余丝丝血迹,不由头脑一阵晕眩,却听他的声音冷冷道:“适才他们一派胡言,你们昨夜齐观天象,如今再告诉我,天象究竟如何警示。”
一名钦天监抬头,含泪叩首道:“臣等深受皇恩,不敢随意妄言欺瞒皇上,臣等昨夜确见一颗晦星直逼紫微星宫,已动摇皇上之国本,日后必有祸乱。”
他怒道:“好,纵然如此,你们便能断定此星系何人?”
另一名钦天监禀道:“臣等今日已抱定必死之心,定要将实情回禀皇上。那晦星光色稍暗,并无阳刚之气,定是皇上后宫中人,隋炀帝之言前朝已应验,皇上不可再蹈覆辙。”
他怒声喝道:“那亡国君主之言岂可为凭?杨氏之女天下数不胜数,我决不会相信!”
我听至此处,已知钦天监暗示种种天灾因他身边不祥之人而起,明指宫中妃嫔,只是那句“隋炀帝之言前朝确已应验,皇上不可再蹈覆辙”颇为费解。
他身边几名老臣尽数而出,齐跪于地,其中一人老泪纵横奏道:“皇上,老臣李泌今日冒死直谏,隋炀帝临死时曾发诅咒,要他杨氏之女断送大唐江山。他虽是亡国君主,却是受命于天,皇上不可不信。前朝杨妃之事,皇上应还记得……太后娘娘不知所踪,皆因那乱臣贼子而起,贵妃虽是皇上心爱之人,请皇上顾及江山社稷、珍重自身,忍痛割爱吧。”
他面上惊疑、悲痛、无奈之色俱全,手中之剑颤抖不已,仰天笑道:“你们是要我杀了贵妃么?”
数名老臣不再多言,皆叩首不起。
我此时全然明白,隋炀帝姓杨,玄宗贵妃姓杨,我亦是杨氏之女,我正是诸多钦天监所指之祸国晦星,导致天怒降灾,恐日后还有劫数危及大唐江山社稷。
我早该知道自己宠冠六宫会招致祸患,却不料这罪名来得如此快,如此沉重不可抗拒,他若顺应天意,便该除掉我。
我并非畏死之人。
他眼中寒光闪过,手中之剑却无迟疑,向那另两名钦天监斩落,适才那二人应是同样如此枉死。
我惊叫道:“皇上且慢!”往阁中飞奔而去。
他听见我之呼唤,见我已至阁中,近前将我紧紧拥入怀中,唤道:“茉儿!”
我抬头视他道:“皇上切勿因茉儿伤害忠心之臣,他们皆是为了皇上,若是奸狡之徒,定不会不顾性命如此直言相谏。”
他眼中泪已涌出,对众臣大声怒道:“你们可听见贵妃之言?她果然是你们所指认亡国祸患么?”
阁中并无一人敢再言。
我神色平静,柔声道:“皇上,茉儿愿意一死。”
他宽大的袍袖飞扬而起,将我卷入怀中,头上珠冕骤然拂过我面颊,竟然掠过丝丝触痛,沉声对我说道:“茉儿你放心,朕决不会听信他们之言,谁若敢要你死,便须朕取了我的性命。”
这句话响彻阁中,在场众臣及宫人皆听得清楚分明。
当年玄宗皇帝迫于六军将士之威压,不得不于马崽坡前赐死杨妃,如今他同样身为大唐天子,却愿以自己生命来保护我,玄宗皇帝已是多情之人,却并不及他爱我之心。
我从未想到他竟然爱我护我可至如此地步,心中酸痛,眼泪犹如断线之珠,滴滴落于他那绣有五彩祥云和出水蛟龙的袍服胸前。
他心痛不已,怒声喝道:“贵妃有言,朕今日并不追究你们之罪,你们还不退下么?”
不料那几名老臣竟是胆大,皆不肯退出。
李泌长叹道:“臣等深知贵妃品行,但天意征兆如此,并非人力可逆转,恳请皇上三思,臣等年事已高,食君之禄当报君恩,皇上若诛杀臣等,臣等死而无怨。”
其余老臣之言大同小异,皆叩首俯地道:“请皇上赐死臣等。”阁中诸人皆跪伏于地。
他眼光闪烁不定,似是下定决心一般,正欲开口,我见他神情决绝,恐有诛杀那些老臣之念,我不敢阻止他即将出口之言,因离他面容极近,轻轻吻上他的双唇。
他登基不过两载余,大肆处决德高望重之臣,朝中必然大乱,朝中若乱,藩镇便有喘息之机,回纥吐蕃虎视眈眈,他苦心经营一切俱将付诸东流。
他此时一心护我,神思未必清醒,我只得行出险招,纵使此时有数人在侧,已顾不得那许多。
他见我主动吻上他,颇为意外,缠绵片刻间,我见他眼中神色渐渐转复清明,将唇移至他耳畔道:“皇上可肯听我一言?”
他低语道:“你说。”
我道:“紫微星主镇京都,皇上若将我放在洛阳,又怎会犯冲紫微?”我自曹先生九卷之中我略习得观星之术,亦略知破解之法。若是他自行返回京都,东都便与冷宫无异,纵使那晦星果然是我,将我拘禁于冷宫之内,便无大碍。
他闻言便知我意,却摇头道:“生离之痛更甚于死别,朕决不会答应。”
我轻轻道:“皇上还记得茉儿上昆仑之事么?如今二者必择其一,为何定要封死退路?日后如是天象有转机,皇上可来接我。”
生离死别,两害相权取其轻,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此理。
他适才急怒攻心,如今已渐渐冷静下来,果然不再坚执,放开我对众臣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朕已有决断,明日定见分晓,你们退下吧。”
那些老臣见他语气缓和,不似适才大怒失色,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