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外传
芙晴亦道:“妹妹之心与姐姐相同,此事本是我错了!”
我低声安慰着她,她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倚靠在我怀中合眸睡去。
次日一早醒来,一名小内监捧着栉沐之物走进,道:“李公公吩咐,请姑娘们将就使用,少时待早朝散后,请姑娘们去见太子殿下。”
我谢过他,无心仔细收拾,随便梳洗了一下。心想昨夜讯问未果,芙晴执意不言,不知太子今日会如何处理芙晴?她为韩王如此,韩王应当已知此事,不知会否前来东宫?韩王若知,只怕卢杞亦该知道了,公主一夜之间不见了我们两个,今日不知又会如何?
过了些时,外面侍卫走进,道:“太子殿下宣二位姑娘速至云宸殿。”
我和芙晴在云宸殿中跪下,只见太子、韩王、华阳公主均已在座。太子端坐在中间,面无表情,眉宇间隐隐有怒忿之意,眼光看向桌上银盘,银盘之内,赫然竟是一枝七星钢钉,我心中不由一动,初见卢杞之时,他挥玉萧击落的正是类似此物,却不知如何会又出现在此。
韩王坦然落座,并无异样。
华阳公主神色急切,目光看向我们,似是颇为担忧,她久病初愈,原是不宜四处走动,如今为了我们姐妹来此,我不由对她深为愧疚,说道:“奴婢参见公主,奴婢姐妹犯错,累及公主,且昨夜私自出宫,请公主责罚。”
她面向太子,幽幽叹道:“皇兄你看,她们既已知错,何必再行责罚?”
韩王道:“皇兄已知那刺客身手并非一般,与这宫女应无关联。皇兄只须交给妹妹,严加管教便是,皇兄事务本自繁多,何必为了小小一名宫女违犯宫规伤神。”
太子凝神看他,冷冷说道:“昨夜之事背后定然另有主谋,我决不会轻易放过此人。你们二人既然都为这名宫女求情,我亦不会过于严苛,如今就交给皇妹带回。只是我另有一个请求,望皇妹能够答应。”
华阳公主见他肯放人,神色顿时变得轻松许多,笑道:“皇兄请讲。”
太子目光转向我,闲闲开口道:“我觉得皇妹这名侍女甚是机灵,深合我之意,愿以东宫侍女一名换她过来,不知皇妹可舍得?”
我万万不料他居然提出此等要求,心中暗暗叫苦,原来他昨日所说的“交代”便是将我放进东宫来,如今他肯放人不予追究此事,已是给上阳宫和公主莫大情面,此时提出要换走我,暗地意带要挟,公主焉能不允?
华阳公主尚未开口,只见韩王蓦然站起,大声道:“万万不可!”此语一出,又似深悔失言,复又坐下。
太子微微冷笑,看了看韩王,却将目光直直的盯向我,我知他之意乃是质问于我:“为何他会为你如此冲动?莫非你二人之间有什么情弊不成?”
韩王生性风流多情,宫中人尽皆知,况且他时常在上阳宫内走动,难怪太子会有此猜疑,当下却是不敢开口分辩。我料想韩王此举是因卢杞,当日他承诺会促成我们,故而不愿我入东宫,恐生枝节。
华阳公主见状,缓缓说道:“皇兄若是喜欢,有何不可?”又对我道:“太子殿下如此提携你,以后在皇兄身边,亦如同在本公主身边一样,须当用心服侍殿下。”
我不得不恭声答道:“奴婢谨遵公主之命。”
太子面色稍缓,对公主道:“多谢皇妹。不过只恐有人会为此心中不快,我现下倒有些担心。”这话分明是说给韩王听。
韩王挑了挑眉道:“皇兄无须担心有人因此不快,当今天下除了父皇钟爱之物,皇兄若想要什么,自然无不顺遂皇兄之意,何况区区一名侍女。”
太子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讽刺之意一般,神色依然如故,说道:“幸好我所好之物不多,亦从未向你们开口,今日之事亦属例外。此事既已了结,你们各自回去吧。”
我见华阳公主起身告退,忙道:“奴婢跟公主回去,收拾一下稍后即来。”
她正要点头,却见太子并无首肯之意,便轻抚我衣袂道:“你不必去了,随身衣物让彤月送过来给你便是。”言毕不再看我,与韩王带芙晴起身离去。
华阳公主去后,我静静站在云宸殿中,半晌方回过神来。一夜之间我从公主的侍女变成了太子的侍女,原本只是权宜之计相救,却不料太子居然有此一着,将我自己陷入东宫之内。在上阳宫内尚可指望公主出嫁放我出宫,在太子这里,希望几近渺茫,心中巨痛,一时也说不出话。
回忆在入宫之时舅父曾言及父亲“苦心筹谋,结局却掌控在他人之手”,此刻我终于明白,舅父奉承独孤贵妃,华阳公主屈服于太子,这个“他人”,却并非是人,而是九五至尊的皇权力量!
我定定神,发觉大殿之内,不知何时只剩下我和太子两人,他手执茶盏,气定神闲地看着我,见我终于看向他,微带讥讽说道:“你终于回过神来了…我倒想看看你能这样站多久。”
我低头道:“奴婢适才只是昨夜没有睡好,有些精神恍惚,请殿下原谅。”
他看我一眼,道:“你自今日起,就在东宫云宸殿内当值,此处是我每日会客看书之所,甚是清静,亦无太多杂役。你若无事,平日里不必往后面娘娘那边去。诸事自有李进忠替你安排。”
我恭声答:“是。”却仍站在原地。
他忽然微笑道:“我的侍女连茶水都不会给我换么?不知在上阳宫内你是如何服侍公主的?”
我这才惊觉有所疏忽,急急说道:“奴婢知错了!”
刚刚走近他身旁,他却将茶盏随手置于桌上,伸手将我拉近他身边,说道:“我只是随口说笑而已,如何舍得让你在东宫之内为奴为婢?今日韩王因你失言,你能解释他为何如此么?”
我知道他疑我和韩王有私,急忙跪下道:“奴婢发誓和韩王并无纠葛,至于韩王为何不愿奴婢来此,奴婢确实不知。”
他见我着急,却仍是不紧不慢道:“其中定有内情,你现下不愿告知我,我日后也自会知道,说与不说随你。”
我恐怕他真的追究起来,非要弄明白不可,只得支支吾吾说道:“或许……或许是因为奴婢妹妹之故,不想让我们姐妹分开吧,韩王他……钟情妹妹已久。”
他面色凝重,问道:“你妹妹之所以在宫外,应该也是因为他了?你实话告诉我,我只要知道事实真相,我既已放她回去,一定不再追究她的过错。”
我见他如此肯定承诺不为难芙晴,才不再隐瞒,对他说道:“妹妹昨晚本是依韩王殿下之约前往花园等候他,只因久等韩王未至,才耽误了回宫的时辰,并非有意违反宫规。”
他闻言神色微微一凛,沉吟半晌,才道:“如此说来,昨夜韩王并未进宫,而且失约了?我有事须立即出宫一趟,你就在此处,跟着李进忠便是。”
李进忠待他去后,对我笑道:“姑娘请随我来。”
我说道:“公公不须如此客气,直呼茉语之名即可。”
他笑道:“姑娘才是客气了,奴婢随侍太子殿下亦有些时日,有句话须得斗胆提醒姑娘,太子殿下对姑娘甚是看重,便是对如今东宫内几位娘娘亦从未如此,请姑娘务必珍惜机会。”
我略一思忖,问他道:“公公可还记得那日送信与我之事?”
他笑道:“奴婢记性再差,亦不会忘记此事。殿下晚间去飞云阁时本心情甚好,回来之后却不发一言,在云宸殿中独坐良久,直至三更时分方去歇息,此后亦不再提及姑娘。奴婢知道殿下近来似有心事,却不知那日飞云阁上姑娘到底言及何事,让殿下如此生气?”
我道:“只是说了几句玩笑话而已,殿下想是为此不快。”
他点头道:“奴婢想亦是如此。殿下对姑娘其实并无芥蒂,对姑娘仍是关怀备至。奴婢这便带姑娘到四处走走,熟悉东宫路径,以免以后出差错。”
明珠掩尽月华光
李进忠带我走至云宸殿后侧当值房内,里面有两名宫女正在忙着手中之事,见他到来,齐声笑道:“公公来了。”
他对我言道:“这两位是云宸殿的殿前侍女,紫宣和绿绮。这是原华阳公主身边的茉语姑娘,今日起到东宫当差了。”
她们年纪都约比我略长,应是十六七岁之间,温和宛致,且眉目之间可见聪颖灵悟,虽不及蕊欣那般美丽,亦属佳人,其中那名唤绿绮的,正将她那乌溜溜的眼睛瞧着我。
李进忠道:“殿下已有安排,紫宣以后到王嫔娘娘那里去当差,娘娘选一名新进侍女去服侍公主,绿绮以后可要多多照应茉语姑娘。”
紫宣笑道:“我们早已知道了,料定必是我去,殿下定然舍不得绿绮的。”
绿绮忙道:“姐姐切勿随意玩笑!殿下不喜欢别人妄言的。”
紫宣道:“偏是你最懂他的心思,我也不跟你玩笑,如今赶紧去王娘娘那里报到才是,恐去迟了娘娘责怪。”言毕即匆忙去了。
那绿绮应是太子跟前十分得力的侍女,我对她说道:“以后恐要烦劳姐姐多加指点我了。”
绿绮看我一眼,亦笑道:“何须如此客气!指点却是不敢当,绿绮亦只是尽心尽力服侍殿下而已,以后恐是你提点我的时候多些。”
她话虽客气,但我隐隐觉得她对我之态度并非完全坦诚相待,仍有一丝保留,似是敌意又似是戒备。她既在云宸殿当值,太子对我之态度亦早落入她眼中,因此对我有所保留,亦是为了自保,我并不在意,我并不想来东宫,虽然目前景况甚难,仍是不愿放弃出宫的希望,期盼上天垂怜,赐我转机。
李进忠笑道:“你们以后自然多有时日可详细叙谈,请茉语姑娘先随奴婢到宫内走一走吧。”
我随他出云宸殿,他一行走一行对我讲东宫建筑布局,路径通道,各院所住何人等等,昨日夜间来此,本无心看东宫景物,且是暗夜里亦看不见甚么,直至现在经李进忠带领,才将东宫全貌看清楚。
东宫虽在皇宫之内,却别有乾坤,与上阳宫的精致小巧大不相同。适才我们所在云宸殿,即是东宫正殿,亦是太子日常起居读书会客之所。正殿之后,东南院为太子妃王嫔所居之处,她现下仍是嫔级,尚未进妃位;东北院为太子侍妾韦良娣所居之处;西北院为太子侍妾张良娣所居之处;西南院为太子独居之所,院内设有马厩、射室、剑室等。
他四处走动了一下,遇见宫人皆对他甚是恭敬,太子妃嫔的院内不便进去,只是远远看了一下路径,李进忠笑道:“随侍的宫人皆住在跟随的娘娘那里,绿绮和奴婢等都住在殿下的西南院内,请姑娘进去看看。”
时值初夏,院中树木枝青叶茂,参天挺拔,绿意盎然,遍布怪石嵯峨的假山,假山之上从远处引来清澈泉水,曲折蜿蜒,环流小径之间,正是紫薇花开盛时,院畔篱栏皆是疏疏落落,摇曳生姿,抬头却见一片翠竹林正在眼前,弯弯清泉流过,小径通幽。
我心中不禁暗暗赞叹东宫之景物果然美不胜收,亦可见其主人之品性高傲深沉。
李进忠带我走近西面几间房舍,我料是为我准备所居之处,便问李进忠道:“我可是与绿绮住在一起?”
他道:“殿下吩咐,姑娘独居在此,绿绮她们就在左近,姑娘移步往北片刻即至。”
我进了房间,见那里亦是干净雅致,他命李进忠如此悉心安排,并未将我视同婢仆看待,一个内侍匆匆来唤道:“李公公,太子殿下回来了。”
我们不敢稍迟,即刻往云宸殿而去。
我自偏门进入大殿后侧,绿绮正要端了茶水送去,见我来了说道:“你来得正好,殿下回来了,还有不少客人。”
我问道:“不知都是何人?”
她道:“你初来,恐怕不认识他们。”
我随她进入殿中,只见座中一人白衣银冠,手执一柄洒金折扇,姿态优雅,形容俊逸,正是卢杞!他乍见我时是怔了一怔,目光之中满是疑问,片刻却又回复镇静,却还是忍不住轻瞥我一眼。
太子浑然不觉,仍在反复端详桌上银盘内的那枚钢钉。
座中还有一人,表兄路维扬,他一直都在盯着我看,他生性直率,且与太子亲厚也不避嫌,叫道:“表妹!”
太子此时方抬起头来,见路维扬发现了我,说道:“她本是上阳宫人,今日将她与一名东宫侍女换过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倒似乎是公主要求与他换人一般,卢杞双眉微微一动,也不知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路维扬望我诡秘地笑了一笑,我知道他是暗指前些时日太子召我进东宫之戏言,我顾不得太子还在跟前,狠狠瞪了他一眼。
太子分明是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