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那些人是来追杀你的。”他再道,这一次是肯定句式。
  我没有摇头亦不点头,他的嗓音虽然还算好听,但语气我不喜欢。不喜欢的东西沧海少有热情,记住,我说的是沧海。
  他眼睛定定落在我脸上:“你会疗伤?”
  “不会。”
  “那我的伤是谁医治的?”
  “大夫。”
  “你请的?”
  “是。”
  “那大夫呢?”
  “走了。”
  “你放他走了?”
  “是。”
  “你不怕他泄了密?”
  “不晓得。”
  “不晓得什么?”
  不晓得他会不会泄密。我是按照婆婆的叮嘱应付,当然没有这个大夫,但太长的应付话仍是说得不惯。
  “嗤……”他竟然是笑了出来,“你这张脸是小木片么?还是你的舌头是金雕银镶?”
  “不是。”
  他还是忍俊不禁:“我知道不是。如果你想摆脱追兵,过往的习惯可能要改改了。”
  “为何?”
  “追捕者追杀你时,只肖向路人打听有一张小木脸、说话以三个字为最高标准的小丫头,不就非你莫属了么?”
  有道理……嗯?“你怎知道我是……”小丫头?明明穿着男装的……
  “哈。”秋长风挑眉大乐,“总算不以三个字为限了是不是?”
  他接二连三的笑,我不得不皱了眉:这人有两张脸不成?
  “你最好也莫穿男装了,装男人又装不像,反而更引人注意。”
  是么?我摸摸头上小帽,难不成这样的形容反而暴露了自己?
  “如果我问你是什么人,为何有人追杀,你肯定不会告诉我的,是不是?”
  “是。”这人问废话呐。
  “很好,你不让人知道,便也说明你不会想知道别人。如此对你我都好。”
  ……何解?
  “你我结伴而行如何?”
  我拧眉不语。
  他一笑:“摆脱掉你我的追兵前,你我结伴而行……”他话到此处,面色陡然一换。我微怔后,随即感觉到了杀机浮动,张嘴才想告诉他来者怕又是两拨人马,他的剑已出,血光再现。
  望着他舒展在刀影剑锋中的人影,我终于可以准确描述,那就是——高贵。一个人在杀人之时,在血腥和尸臭中,还能如一只舞于鸡群的鹤般,除了“高贵”,我也想不出更妥贴的词了。只不过——
  “你为何还要杀我的……”族人?同界人?我不是同情。要知道,这些人抓我回去不是为了呵哄宝贝,用是药我身吸我血而已。我不杀他们是因我不喜欢杀人,但他们死了,我也没有利用自身能力救他们不是么?那种抽血时犹如生命被一丝丝抽光的无力、那种失血后连一根手指也操纵不了的空弱、那种以为下一刻便要死去的恐惧,我自离开那时起,便不想再尝。佛祖以肉饲鹰,所以成佛祖。小海不甘以血哺人,所以只能是小海。
  我奇怪的是,这男人既然知道来者不是冲他而来,为何还要一并解决了?
  “闭嘴!”他一声吼来,我再次看到了他幽绿如兽的眼,当即噤声。

第三十章

我想,明明看见我就在近处,巫界人也想趁乱掳我,但无奈这个人的身太快剑太利,处在这样巨大的漩涡里,每人都已无法自主,直到——生命消失。当所有来者无一例外俱作了地面尸体时,结束。
  “你……过来。”
   我知他是叫我,毕竟这地方除了他和我,便是死人。但我没有动。
   他眉心蹙起,显得不耐:“你快些!”
  “请用‘请’。”没人是你的奴才,有求于人先请搬个“请”字。
  “你……”他眼内绿意仍浓,我坦然迎视。杀人的功夫我永不及他,但不被他杀尚做得到。
  “没想到……”他弯了唇角,“还是个倔丫头。”
   杀人以后还能笑得如此愉快的人,心该是怎样的颜色?
  “倔丫头,‘请’你快点过来,再晚了,”他以剑支地,“难道你还想拿那面破木板拉我到大夫那里应诊么?”
   我挪了步过去,他左臂当即盘我肩上,我这才发现,他背后的伤口已然震裂,血渗出层层包扎,洇红一片。
   他自点穴道止血,“快扶我到先前那个大夫那里。”
  “不。”
  “什么?”
  “不。”
  “为何?”
  “我不想他医完你还要被你杀死。”他逃得也辛苦,不会容人泄露他的行踪及伤势,真若存在那个大夫,必死无疑。
    他身体一顿:“该夸你很聪明么?”
  “不必。”
  “那么,你想看着我伤裂而死?”
  “大夫走前留了伤药,我可以为你包扎。”
   他笑道:“看在从你嘴里听到了恁多字的份上,他的命留下了。”
   许是他也不愿在一片死人扬上多作停留,伤重的他任我搀着向前足足走了半个时辰的路,才在一小山坡下驻足,亦没有多吭一字。我为他处理伤口时,方听他开口:“倔丫头,我先前的提议如何?”
  “什么提议?”
  “结伴同行。”
  我抿了抿唇,考虑着其中利弊,没有即时应声。
  “显然你也考虑过的不是么?不然你纵是善良,一个逃命的人也不会花恁大工夫救护另一个人罢?你负责照顾我的伤势,我负责解决追兵,我的和你的。”
  他说得对,我考虑过。只是,被他这么快看穿意图,那感觉并不好。“如果一方的追乓断绝了呢?”
  “另一方亦不得舍弃,直到双方的追兵皆真正告止之时。”
  “……好。”到此时,我已身心皆疲。如果这个逃亡再不发生任何改变,我甚至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就倒在路边,静待天来收去。所以,我没有在他醒来之时便掉头离开,我需要他的剑。
    “此地虽然处于边疆,但追你那些人的衣服却非白非苗,他们是你的族人?”
  “我粗通此处方圆百里几个异族的语言,那些人所操的话,我并没有听过,你听得懂?”
  “白人女子多壮硕,苗人则高挑,你如此瘦弱,是哪一族人?”
   他并不是个多话的人,这些话也不是一气问出的。同行路中,他看似闲谈,不知何时就会冒出一句问询。
   我当然没有任何回答。
   我和他更多的相处情形是,他杀人,我上药。
   越往他定下的方向走,我的追兵愈少,而他的似乎有愈演愈烈之势。为了应付,他除了亲手杀人,也会布置其它法子,比如提前设置陷阱、布置伏击。几根简单的树干,几杆无辜的竹子,经他一番削弄,就可成杀人利器……
   和这样的人相处越久,越想早早与他脱离干系。
   在接连二十几日都没了巫界人追上来后,我可以确信,他们应该是失去我的踪迹了。因为他。突有一天,他在解决了所有人之后,让我将所有人都埋起来,任何痕迹都不要留下,不止血迹,包括身上佩饰、所用兵器。我不以为他是天良发现,在巫界的追兵渐稀之后,我方明白,他是在湮灭我走过的足迹。而不得不说,他的法子奏效了,他们消失了。
  “今晚找家客栈,找个大夫为我疗伤。”他说。
  我甩了甩马鞭,当作自己没有听到。
  此时,我们正在他以一枚金板指从一户农家换来的一辆简陋马车上。一身农夫打扮的我当然成了赶车人,而他,纵然是穿上农家衣裳,也没有半点农家人的味道,索性请那位农家妇人将他的长衫稍作缝补又换了回去,于是乎,成了坐车人。
  “不用装听不见,我知道你听到了。”他从车蓬里钻出,和我并肩坐着,“放心,我不会杀了大夫灭口,你也看见了,我饶了那户农家不是么?”
   我一震:敢情临行前他眼光闪了的那一下,是在打那样的主意?“你……”
  “如今我们是两个人,虽然你男装,外人一眼就能知道你是个女子,到前面客栈里,我们可以夫妻相称。而且我身上最重的伤也是来自于你的追兵,追赶我的人应该不好追查。”
  我皱眉:“远一点。”
  “什么?”他似未听清,倾身问我。
  “离我远一点。”
   他眸子抹过了什么,声音里加了寒意:“你很大胆。”
   “我不习惯。”我实话实说。除了苍天,我从来还没有和第二个男人如此接近……如果那个爱蒙着面潜上巫山的“面具怪客”也算进去的话,他是第三个。
   “你一定在一个很封闭的环境内长大,你身上,对人排斥的气息很浓。”他依在车蓬,双手抱胸。“如果不是确定我能帮助你摆脱困厄,你不会与我结伴。”
   ……是。但……
   他选择与我结伴,又是为了什么?仅仅是清理包扎伤口?混人视听避人耳目?冯婆婆说,这个人的心机如海,每个字每句话都是有的放矢,应对起来须步步小。而他,的确没有让婆婆失望,面对他,比面对那个多是带着惹蔼笑容却从来没释出慈蔼意念的大巫帅还要让小海辛苦。
   我少语,他也不再有话,向后一躺,不一时便气息稳沉,睡去。此后接下来的几日,他所有若有若无的刺探窥测全部不见,如无必要,不会与我交谈,我得到了想要的清静。
   直到,接应他的人来到。

第三十一章


  费得多、费得满及一大众人出现时,他正与追杀他的人厮杀酣战。其中一人踢散本来就破落的马车,惊跑了那匹老马,将剑横上我的脖子,异想天开的要秋长风放剑就擒。而后者回给他的仅是一个讥意深深的冷睨,手中利剑寒芒落下处,又有两人头颈分离。

  拿剑逼我的人想来始料未及,只是才一个闪神的工夫,已被另一把剑收去了性命。我对上了费家兄妹。

  “你是什么人?”

  我考虑着要如何答这彪形大汉的话。

  身材高挑的劲装女子推了他一把:“先去助公子!”

  由此,不管是他的,还是我的,逃亡路终止。

  他的救兵到了,意味着后面不管有没有人追来,对本来已经够强大的他再也不具威胁,而他身上的伤自有医术精到的大夫精心治疗,我和他各怀心肠的结伴之行该落帷幕。于是,第二日在一家大客栈的高床软枕上醒来后,我向他辞行。

  正用早膳的他抬了脸,墨色眸子内况味不明地瞬了瞬,随即淡然点头。

  松下悬在心头的一口气:还以为,他会灭口。我出了客栈,依凭着双腿选择的方向快步前行:那样的人,越远越好哦。

  “你等一下。”

  我回头,是昨晚已向我介绍过姓名的费得满。“你准备去哪里?”

  “不知道。”总要先和冯婆婆商量过后,才知到底去哪里会合。婆婆告诉我,她一路以一个带着孙女的白须老者面貌前行,且不时卖艺为生,并未遇到任何追兵,想来他们皆被我引去了,因我不懂遮掩本性,太容易就暴露了行踪。

  婆婆的话和秋长风如出一辙,我晓得有理,只是,要改变哪是易事……

  “你不知道去哪里为何还走?”

  我想起了还有人在跟前立着,答道:“说好的。”

  “嗯?”费得满挑起了秀眉,“和谁说好的?……我家公子?”

  我点头。

  “卟~~”她失笑,“难道当真如公子说的,你每回说话不会超过三个字?你不累?”

  不是说话多才累么?我虽有疑问,还是摇首作答。

  “你一个小丫头能去哪儿呢?不如就留下,公子身边正需要个贴身侍候的人儿。”

  我摇首:“不。”

  “为何拒绝得这样快?不考虑一下?”

  “不。”

  “好罢。”她叹一口气,“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只是相逢即有缘,我们下面会往北走,如果你想找我们的话,不妨追上来。”

  她把他们的行踪告诉我?我蹙眉不解,手里突然多了一包沉物。

  “你一个人行路未免艰险,这些盘缠算作公子对你连日照顾的一些微薄心意,再会了。”不等我对这份馈僧有任何表示,她已速即旋身而去。我不想走回头路,只得一边思忖着那昨夜才知道姓秋名长风的男人的居心,一边迈开了步子。

  秋长风斯人危险,我一早就晓得,正因为晓得,与这个人从离开那时起就不想再牵上任何关系,而此时沉重在我手上的物什,无疑是一块鸡肋。所以,当从后面趋急的脚步告诉我,别人有意帮忙处理这块鸡肋时,我没有任何阻拦,让人给“取”走了。被贼抢了钱物一声不响且如释重负的失主,我算是第一个罢。

  细想起来,彼时的小海委实不识柴米贵。其实,我身上的盘缠早在和秋长风“结伴同行”前已所剩无几,但我并不知情,也许,我一度以为冯婆婆留下的钱袋可以取之不尽?

  没有追兵,没有他人,我一个人行在路上,天黑了,又亮了,接到了冯婆婆传来的消息:沧海,有追兵赶来,婆婆要想法子造一起让他们的为咱们三人都?